丹菲,本名王桂红,女。业余写作多年,有散文、散文诗入选《60年中国青春美文经典》、《60年散文诗精选》、《21世纪散文诗排行榜》、《精美散文诗读本》、《中国散文诗90年》及散文、散文诗年度选本等。曾获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现居太原。
云冈石窟——我想弄清那个绝对弧度
我们在时间的后退中,已经无能为力。看着丰满圆润的肌肤一天天变得憔悴干瘪,甚而间杂了白发,这些略含轻蔑的小谶语。问题是,我们在这庞大的后退中,孤注一掷地挽留着爱情,不惜动以世间的雨水风暴。
连佛都不能解决的生之苦闷。
他们以最后残损的身姿,诱导我们想象高大雄伟,以石头推断牢固,颜料表明闪烁不定的发言。更何况那个朝代,如故事的一段情节,严重遗漏。
这已是时间着意留下的证据,免于自己起诉自己。我们幸运地看到来不及撤走的零乱佛迹。
一千五百年,时间的一小寸步伐。红男绿女匆匆丈量完毕,嬉笑着与九死一生的大佛合影留念。
而我必再来。一尊面东而立的无名菩萨,她深深抿嘴的微笑,慑我魂魄。
我想弄清那个绝对弧度。它或许就是一道救命符,可以让我按着明晰的路线回游。
有一天,我要久久地站在她面前,直到那微笑透过身体,印到心尖。让我自由而快乐达观。
平阳铁佛寺——赐我一生安宁
伸手,我只能触摸到佛宽大的耳垂。佛左旋的螺发直抵四十米高处,那里有隐匿的星空。
佛面端庄慈祥,双颊丰满,含着唐贞观年间的春风和气度。铸铁的光芒从未涣散,依然照得见塔外景色。
几个信徒,每天围绕这华夏第一铁佛头,目光平静专一,在命运的轨道上唱诵阿弥陀佛。
而我心怀不安,礼佛时神思分岔,一眼先看中佛的耳下就是一个小小港湾,度过清康熙三十四年的八级大地震,同样我可以依偎着他,躲避未来莫测风云。
从此,人生旅途中,我不必再东张西望。只消紧抱缘分,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睛,直至他越过芸芸众生注意到我,赐我一生安宁。
元好问墓园——试问情为何物
一个叫韩岩的村庄。山门、古亭、享堂,荒芜中透露着暧昧。试问情为何物的诗人,独享宽大墓园。
我体内严重潮湿,潜伏着波涛,看我们是不是隔着不同朝代、八百年光阴、天堂尘世,还能进行一场此起彼伏的交流呼应。那个叫情的物,从未称得几克重,但就像你说的,可以和生等价交换。
我不做这样的交换。
在我心里,死亡只剩假设的威胁。
此生已是前世修来的正果,我不想将一切还给虚无。哪怕我常常陷入遥想,哪怕爱情如宗教般只收跪拜,而不可轻易透视他的真容。
我也会坚持认为,他是阳光洒向人间的金子,以温暖明亮覆盖阴冷黑暗。
所以,我必须活成一株向日葵。
寄死窟——为庞大的爱负责
足龄老人主动从红尘中撤退,比寺庙里的修持还要干净。他们正式与死亡交谈、握手。庄严地立下墓碑:
春风过后,我就是十万株戴露的青草。
那时,死亡是祖先的一项事业。他们慷慨地为我们留下秋日荒原。
雏鸟褪下了壳,飞临灵魂的又一季。世上火炬渐次传递,万物保持平衡。
千年后,这些高耸隐秘的岩洞如一道宇宙语录,提醒我们时刻牢记,缱绻时为庞大的爱负责。
扎马角——冰凉坚硬的犁铧化为骨骼
土地咽下最后一滴水,瞬间苍老。
犁铧勤奋的手臂再也擦不出哪怕一丝忧伤,雨季的故事仿佛发生在前世。
但我相信,潮水并未消失,它只是退入内心,被堤坝围困。
所以,请让沉重尖锐的犁铧刺穿脸颊,伸出狰狞的马角。我已是马角神。龙王,你要走我指出的乡间小路,从土垣到黄河,弯腰,舀一瓢水上来,浇到麦苗根部。
如果你嫌繁琐劳累,就去天宫打开水闸。
当冰凉坚硬的犁铧化为骨骼,我成为马角神。有人帮我抬着犁铧的另一端,一夜间长出的巨骨,整个农事嫁接在了身体上。我不再是我,我是龙王的克星。
龙王,请向老天禀报,雨水再不降临,天庭将会倾斜覆没。农人只需季节的表情顺畅,庄稼按时生长发育。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不会多存一滴露珠,让土地不安。
黄河绕过土垣,从低处流往更低处。如果阳光,能从我脸颊的一侧照彻另一侧;雨水甘霖不分叉,直接从高空走向田野。
注:晋南黄河东岸孙吉镇一带,流传扎马角风俗。起源于祈雨仪式,即将犁铧刺穿脸颊,化为马角神,押解“龙王”降雨。现犁铧换成钢钎,原有的祈雨演变为民间驱邪讨吉、晒勇敢剽悍的狂欢节。
血故事——返回远古河岸的祭祀
让我将故事再说一遍,光天化日之下,血流如注。
如果恶人都走向传说。
如果正月里的游行队伍最后接近人性的狂欢。
我愿意探讨那些挖心掏肺的细节,虽然我曾恐惧门缝里传来手术台上的呻吟。
它们可以看作戏曲,演绎,魔术。
却是平民对真理的爱情。
满身血污的我向你献艺,表明忠诚。步履蹒跚的历史,从来都在抬头仰望时,感到刀斧下的快意。
天空,压低了身影。寒风中,裸露的受刑肉体,依稀返回远古河岸的祭祀。
神,在他无所不在之处,耐心地,等着你我的感应。
注:血故事是黄河岸晋南孙吉镇一带的民间社火,以逼真的血腥屠戮表演达到惩恶扬善目的,内容多取自戏曲和传说。源于古老的人肉祭祀。
碧色寨火车站——固守着誓言
比橙色深沉,像一天中步入沧桑的太阳,那种田黄的黄,让人看了,永生难忘。是被击中又被迫遗忘的爱情。
红河州深秋,冷风吹来。上了岁数的车站,门前冷落。当年的西洋钟镶嵌在墙壁上难以离去,时间靠近废墟,固守着誓言。
汽笛响起,舒缓的货车延续着即将熄灭的人气,司机从绿色火车头里伸出手臂,一棵将要倒下的树喊出声。
百年窄轨铁路,一个旧时的小脚女人迈不开步伐。只有它占据的山峦河流,曾经的贯通伤愈合处,又出现裂纹。
创口被忽略,如爱情被禁止忧伤。谁的痛,明艳艳的黄,在灰色的铁轨旁依然端坐如仪。
2009年12月,许多人在追随一只开进博物馆的火车头。它带着天籁,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