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晟 苏秉瑜
在马王堆绣品出土之前,湘绣有据可考的历史最远只能追溯到明代,1972年的考古发现,无疑把它的历史向前推了一大步。
为了更好表现图案的浓淡阴阳、色阶渐变,李厚芑将一股绣线劈作多股,每股粗细仅相当于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长沙大火几乎摧毁了湘绣的根基,许多老字号湘绣作坊被付之一炬,绣工罹难者十有七八。直到解放前夕,湘绣仍没有从那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回顾湘绣的历史,有两段最让人激动:一是长沙马王堆汉墓发掘,当年的墓主人使用了许多湘绣随葬,它们完好保存至今,向今人展示了湘绣的渊源;二是创办“彩霞吴莲仙女红”——这既是一个湘绣品牌,也是一个作坊名称,在“彩霞吴莲仙女红”极盛的晚清时代,湘绣风靡大江南北,场面一时无二。
作为一种湖南地方绣种,湘绣起起落落,几番“走出去”又“返回来”,最终退守湖南一隅。在湘绣的发源地,今天的长沙,人们偶尔还能见到几块湘绣招牌探出街头,零零落落,半遮半掩,丝毫透不出它“中国名绣”应有的傲人霸气。
湘绣的辉煌已不复从前。尽管它在技艺传承方面还后继有人,可从行业的规模、效益来看,湘绣正在渐渐失去影响力。生存还是没落,这是千年湘绣面临的新问题。
马王堆汉墓里的湘绣祖宗
1972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被整体发掘。作为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马王堆汉墓出土了海量文物,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有数千件之多。
墓葬的主人名叫辛追,她是西汉初年长沙国丞相、轪侯利仓的妻子。辛追大概是一个“文化人”和服饰爱好者,在后来清理出的几千件文物中,帛书、简册、丝绸衣物、绣品就占了半数以上,也正因为她的这个爱好,久远年代的西汉刺绣才能遗留至今,被今人窥见。
马王堆出土的绣品,大致可分为“乘云绣”、“长寿绣”、“信期绣”3类。所谓“乘云绣”,就是在丝帛上绣上翻腾飞卷的五彩祥云,云雾中隐约可见露着头部的凤鸟,作为凤鸟乘云的象征;“长寿绣”用多种彩色丝线绣出花穗状的流云,流云中有仅露头部的飞龙——汉代传说龙能引导人们成仙,长生不老,所以称这类图案为“长寿绣”;“信期绣”的绣纹以燕子为主题,燕子是南迁北归的候鸟,每年总是按期归来,故称它为“信期绣”。
“乘云绣”、“长寿绣”、“信期绣”的名字可不是后人杜撰,它们都明明白白记录在一同出土的随葬品清单上。最初,这些古怪名称还真让人云里雾里,可当它们呈现在眼前时,人们顿时恍然大悟——“嗨!这不就是湘绣么!”虽然已在地下埋了2000多年,但这些绣品无论从图案还是到针法都清晰可辨,尤其是针法,主要分类有平针、辫子针、接针、打籽针等,它们无不带有鲜明的湘绣特征。在马王堆绣品出土之前,湘绣有据可考的历史最远只能追溯到明代,1972年的考古发现,无疑把它的历史向前推了一大步。“在马王堆之前,中国刺绣的老大哥是苏绣,它保存有南宋时期的刺绣实物。可等到马王堆绣品出土,湘绣的起源时间一下就超过了苏绣,跨到了西汉早期,什么是一步跨千年?这就是!事实面前苏绣肯定要让位,现在的老大哥就是湘绣”,“湘绣在西汉时就价格不菲,据史书记载,像长寿绣这类高档刺绣品,当时一匹的价值是2万钱。汉代黄金1斤值1万钱,2万钱就是2斤黄金,可见刺绣在汉代是价比黄金的。最早的湘绣就是奢侈品,它带有很强的内府造痕迹,选料不计工本,普通老百姓也根本无法享受”,苏秉瑜是湘绣专家,也是最早一批研究马王堆绣品的学者之一。
据苏秉瑜考证,湘绣技艺从官府流向民间,时间大概是在三国乱世,这一点史籍上也有断断续续的记载。很多的内府刺绣技艺在流转过程中消失,“打个比方,就像把温棚里的花突然搬出去,让它接受大自然的考验,很多花肯定受不了。湘绣也一样。到了民间,以前繁琐奢华的技艺立刻失去支撑,消失的消失,退化的退化。现代湘绣与西汉湘绣有类似的地方,但也不是完全传承。除了一些基本针法,现代湘绣更多的是吸取了苏绣、粤绣的创作特征。所以于历史,湘绣可以称老大,可在技法上湘绣就没那么足的底气了”。今天,包括苏秉瑜在内的湖南湘绣技师、专家正在酝酿一个“湘绣振兴计划”,其中,变革创作技法就是他们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湘绣与湘军,一段清末繁荣史
湘绣发展的确吸纳了众家之长,但因此说它拾人牙慧、毫无创造,显然也是有失公允的。清代晚期,在“天时”、“人和”的共同作用下,无论是技法还是影响力,湘绣都迎来了一次发展高潮。
清代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天国起义爆发,轰轰烈烈,几乎占据了清王朝的半壁江山。当糟朽腐败的八旗兵、绿营兵无法与起义军对抗时,曾国藩和他领导的湘军顺势登上了历史舞台。
往后的故事不必赘述,现代教科书已经给了曾国藩和湘军扣了一个帽子——“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刽子手”。1864年7月,湘军攻陷天京(今南京),太平天国覆灭。清王朝是马背上起家,历来重视军功,许多建立了“盖世奇功”的湘军将领因此加官晋爵。他们履职京城,风光无限,但身在异乡的孤独感却不时袭来。为了同乡抱团,这些湖南籍官员迫切需要一种外在符号来获得认同,凝聚精神。此时的湘绣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市场有需求,这是湘绣崛起的天时。与此同时,“人和”的因素也开始闪现——李厚芑[qǐ]、胡莲仙两位绣女,在湘绣技法上独辟蹊径,从此让湘绣具有了区别于苏绣、粤绣的特色。
李厚芑首创“劈丝”和“掺针绣”法,为了更好地表现图案的浓淡阴阳、色阶渐变,李厚芑将一股绣线劈作多股,每股粗细仅相当于头发丝的十分之一。在绣品色彩渐变的地方预先留出空隙,配好绣线后上针,按不同颜色和色阶一针一针掺绣。用掺针绣技法完成的绣品,图案精细、富有立体感,更赋予了绣品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李厚芑是湘绣新技法的开创者,而让技法发扬光大、名扬天下的却是湘阴绣女胡莲仙。胡莲仙是苏州吴县人,自幼学绣,对苏绣工艺了如指掌,20岁时她随夫迁居湖南湘阴。正是在这里,胡莲仙学会了湘绣的“劈丝”和“掺针绣”技法。清光绪初年,胡莲仙在长沙尚德街创办“彩霞吴莲仙女红”绣品店,专营湘绣产品,很快供不应求。清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胡莲仙湘绣首度进京,在湖南会馆内陈列展卖,一举轰动京城。在京湖南籍官商蜂拥采购,仅光绪二年这年,胡莲仙湘绣就“获利巨万”,迅速占领了市场。而用湘绣制作的各色衣物、饰品从此也成了京城湖南人的“制式穿戴”——湘绣为他们提供了群体认同,借助他们,湘绣也在帝国首都站稳脚跟,开枝散叶。
清末是湘绣发展的黄金年代,在中国北方,它甚至一度与“绣坛大佬”苏绣平分秋色,互争雄长。“劈丝”与“掺针绣”技法也进入各地绣工传习所(相当于今天的刺绣职业学校),成为必修课程。清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湘绣大师胡莲仙去世,归葬在长沙新码头史家港,社会各界人士纷纷赶来祭拜,礼送大师最后一程。
现代湘绣的振兴难题
胡莲仙不仅是清末湘绣技艺的领军人物,同时,她还具有敏锐的市场意识,推动了湘绣产业化、规模化生产的进程。胡莲仙的去世,是湘绣发展的一大挫折,其后再没有一位人物能像她一样,引领湘绣走向新的高潮。
1911年清王朝覆灭,中国北方政局大乱,好不容易闯出的市场迅速破碎萎缩。湘绣最后一次被世人关注是在1929年——当年6月1日,孙中山先生灵柩由北京碧云寺迁往南京中山陵安葬,当时覆盖灵柩的就是一件湘绣棺罩。它长约6.6米、宽约2米,底料为蓝灰色杭缎,中绣国民党青天白日党徽,四围用白丝线绣回纹图案环绕,整件棺罩精美庄严,堪称民国时期湘绣绝品之一。该棺罩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湘绣退出北方市场,退回长沙之后,继续惨淡经营。假如时局稳定、社会繁荣,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湘绣多半还能东山再起。可历史就是不容假设,接踵而至的抗战烽火让湘绣跌入了深渊——1938年日寇进犯长沙,国民政府奉行坚壁清野、“焦土政策”,一把大火将长沙烧了个干干净净。那是好一场焚城烈焰!据侥幸逃出的人事后回忆——“只见城中烈焰升腾而起,映红了整个夜空,来不及撤退的长沙百姓,披头散发寻找亲人的,顿足捶胸的,望着大火发呆的,扑向火丛抢救财产的……房倒屋塌的轰隆声,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失望绝叫……”
长沙大火几乎摧毁了湘绣的根基,许多老字号湘绣作坊付之一炬,绣工罹难者十有七八。直到解放前夕,湘绣仍没有从那场灾难中恢复过来,所有的技艺仅靠几个老技师艰难维持,苟延残喘。
“湘绣在抗战时期的损失,用伤筋动骨这个词都不能形容,简直可以说是油尽灯枯。解放后有统计,1953年,曾经偌大一个湘绣行业只剩下技师9人,绣工稀稀拉拉几百人,差不多算是垮掉了。后来公私合营,国家牵头成立了很多湘绣厂、研究所,确实培养了不少人才,但离湘绣振兴还远得很。最近二十多年,湘绣虽然走向了市场,但还是没有掀起什么大浪,2010年湘绣的国内销售仅是苏绣的十分之一,更别说走出国门挣点外汇了”,苏秉瑜对湘绣行业的现状了如指掌:“市场打不开何来收益,没有收益又有谁愿意干?刺绣这行费时费力,就拿湘绣绣虎来说,头部毛要竖起,针法要刚劲,如此才能虎虎生威;肚子、胸膛、脸边的毛则要用耸毛针,往外走则要用边毛针;舌头要用柔和些的游针;而眼睛则要用短针、短线,以漩游针斜刺、急走,层层绣出。一幅成功的作品,至少要耗费绣工数月的时间,如果作品完成了迟迟卖不出去,或者收益低,那真是得不偿失”。
据苏秉瑜讲,上述困境苏绣都曾遇到过,可人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多少少都克服了,可湘绣还在摸索、试探——“以前湘绣收徒弟很严格,第一关就是看手,手出汗的不行,手毛糙的更不行……这些门槛现在都降低了,广教门徒,起码要在湖南普及湘绣技术。毕竟要先有人,才谈得上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