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只不过是个缩影,是我知青人生中的一阕感怀,代表的是与共和国一同成长的那批人,在一个特定阶段的历程和心路。
1989年3月,母亲双目失明,不能再执笔给我写信,家书是亲戚代写的。信里说,老人天天盼望着我回上海。距离母亲第一次要求我回去已经过了四年。当时,由于各方挽留,我也就继续留在了贵阳做知青。不过这次,为了母亲,我趁着赴京开会,火速绕道上海,看了看她。
母亲术后效果并不好,老流泪,只能勉强辨识人影。我回家10天,她天天要我同意设法调回。她说,你十九岁离家,现在四十一岁,已经把青春献给了祖国。为什么不能回来照顾老人,你还要我盼多久?
这大概就是知青都曾有过的矛盾抉择:留下,还是回家?我何曾不想回上海?这是我的故乡,自小生活的地方。只是,当我费了一段周折,让领导同意我调回上海时,更多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依恋之情,是由即将到来的离别引出的惆怅与伤感。
插队落户10年,我只回过上海三次,全是探亲。探亲往往从秋末冬初开始,收尽了庄稼,村寨上就没了多少农活,于是大多数知青便不畏路远,不畏车费的昂贵,回故乡去,回城市去。
初回上海,亲人之间有一份亲切感不说,知青们仿佛也有事可做:走亲探友,与同学聚会。然而,忙碌过后,一个懒觉睡醒,家人都走空了,空空洞洞的一个家陪伴着你。那种感觉很奇怪:眼看着亲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上班、读书,有的已经“发达”开上了当时稀有的桑塔纳。唯独自己,感觉却不被谁需要。
这时候,就只有同一命运的知青,才能找到共同语言了。记得有一回,我去看望一位在吉林插队的好友,只见他屋里挤满了来自各地的知青。他用一只蒸馒头的特大号锅子,煮了满满一大锅黑木耳,就这一道菜,请大家喝五加皮酒,边吃边海阔天空的瞎聊。
话题之广,简直难以想像:有的细叙乡间的风情俚俗,有的讲述他乡的奇闻轶事,有的深情地叙说自己没有结果的初恋,有的则大言不惭地说逃票的经历,有的讲弄堂里的漂亮女知青,为了回上海,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一个瘸腿工人……听来听去,几乎一句话就是一件伤心事,一句话就是一个故事。
我参加过几次这种聚会和闲聊都不记得了。每次回到家里,我总是把听到的那些事情,一件件的记下来。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故事是能够写出来的。后来,他们确实都被我写进了《孽债》。
正是在这样的聚会和闲聊中,我更多地了解了同时代的人,更多地洞悉了他们的心灵,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追求什么,憧憬着什么……也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开始明白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虽说微不足道,但也是和时代、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1995年,《孽债》红了之后,很多人让我回忆过去,还问我做知青插队落户苦吗?我笑笑,能不苦吗?到贵州那年,我才十九岁,懂什么呢?除了虔诚,便是盲目。可是我抱怨吗?从来没有。因为我相信,是“过去”哺育了我,使我从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年,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忘不了,在偏僻村寨的山野田坝间,我学犁田、钻煤洞、敷田埂、采茶叶、熬更守夜看谷场、学做各种各样的农活。还有—个冰雪封山的日子,我高烧病倒了,孤身一人躺在茅屋里。我的学生,一个十四岁的娃娃,冒着凛冽的北风和雪;麦满地的泥泞,到另外一个寨子喊来了医生,给我打了针,才退了烧(十多年前,我从寨子来贵阳的另一个学生嘴里知道,这个孩子在出外打工时,让倒下的砖墙压死了,我非常难过)。还有一年夏天,我脖子后面生了一个疮,吃药打针都医不好,痛得日夜不宁,是山寨上那个话不多但爱唱山歌的老汉,为我采来草药,敷了几天,竟神奇地消炎退肿……
我在乡间的那些年月,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不太平。然而我在寨上虽然清苦,但没人来歧视折磨你,日子过得还是相对安宁的。纯朴的农民,他们看我劳动之余还要起早贪黑写作,干脆把我调进耕读小学执教,让我在教学之余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写书”。这十几年里,我出版了二十八本书。全是在贵州的土地上写出来的,评论家对这些书评头品足,读者们给我写来二千多封热情洋溢的书信……
所以,别再责问命运。《孽债》只不过是个缩影,是我知青人生中的一阕感怀,代表的是与共和国一同成长的那批人,在一个特定阶段的历程和心路。谁都有过去,但谁的过去真的就过去了呢?我个人没有,国家也没有。任何“过去”都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