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一
这天,孙秩鹤打电话来说某省一列火车出轨了的时候,马民绪正在山上一间茶馆里喝茶。马民绪说,出轨就出轨嘛,你咋咋呼呼干啥?当时,马民绪正在等一个电话,偏偏电话是孙秩鹤打来的,让他有些生气。马民绪把电话掐断了。
马民绪一直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和别人喝茶不一样,马民绪喜欢找一个偏僻的地方,点一杯毛尖,安安静静地坐着。玻璃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由枯萎到舒展,再到茶叶没了颜色。通常一杯茶喝到这时候,一下午的时光也就打发了。
但在城市里,能够让人安静地坐着喝茶的地方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们都把日子过得惬意,心却耐不住寂寞,一说喝茶便邀三朋请四友,或是围坐四方城,或是玩扑克斗地主,至于茶的成色、水的好歹都已不重要了,只要价格合适又不丢人就行。马民绪也是喜欢热闹的,偶尔和朋友坐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但作家马民绪不太喜欢场面上的应酬,他愿意到一个安静却有些人气的地方去,喝一杯茶,考虑考虑作品创作或是过滤过滤一下自己的思想。
相对于喧闹的B县城中心来说,城南的鸡凹山自然成了马民绪喝茶的首选之地。山名鸡凹,盖因其形似鸡得了瘟横死的模样,B县人天生幽默,从给山取名便可窥见一斑。这山形状和得名虽颇不吉利,却是B县人锻炼身体、日常休闲的好去处。山中古木参天,蓊蓊氤氲,鸡雉野兔隐伏草丛之中,古墓野坟高低起伏。城里人活得嫌烦,上山来闲坐走耍。玩鸟的老头把鸟笼子挂在树枝上任鸟儿鸣叫的,打太极的,剥了衣服在树干上撞膀子的,躲在密林处谈情说爱嘬嘴打啵的……不一而足,也有头脑精明的生意人沟通关系,在山上平整出地方开起茶馆、麻将馆子,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鸡凹山半山腰上住着一位替人摸骨算命打卦的瞎子,姓万,名时同。人叫得顺溜了,便称他“万事通”。也有叫他“万神仙”的。此人自有一番本事,升官求财合命相掐八字没有不准的。城里人多有信他的,便吆三喝四时常去求卦。马民绪刚刚调进文化馆的时候,为收集素材去见过万时同一回。万时同免费为他摸了一次骨。万时同说,马老师天生清净人,吃得文墨饭。马民绪大感惊异,慌忙讨教。万时同说,你指骨修长慧根凸显;上表为龟骨,此格生来清净心,与人无争自在身,适合搞文字工作。马民绪佩服不已,时常去和万时同闲聊,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一日闲聊时,万时同突然对马民绪说,今年年风不顺,你家里面要备些防火防虫的东西,免得到时候要用的时候发急再去买。
马民绪家离消防队不远,家门口又挂了消防栓,自然不需要防火;防虫这一说法似乎没有根据,城里不比农村,蚊虫少之又少,虼蚤虱子生存空间狭窄,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马民绪把万时同的话没有放在心上。
不久,万时同的话就应验了。倒不是防火,是城里闹起了虫子。沿街的风景树——红柳身上先是长满了白面儿似的绒毛,待风一起,便纷纷洒洒扬起来,落在路人身上、脸上,抹一把,手上竟然沾满了绿色的黏液;凑到眼前细看时,那些白色的绒毛还在蠕动,原是有生命的细微虫子。那些虫子恍如柳絮,迎风而起,大街小巷乱窜。钻进人的衣服里,便发起痒来,用手一挠,鱼鳞大小的红疙瘩便冒出一片来。许久不曾忙碌的防疫站派上了用场,大大小小的喷雾器满城里游走,喷洒着药水。闹腾了半拉月,状如柳絮的“虫子”化作灰褐色,干瘪瘪地贴在树干上,远看去仿佛垂挂着一层破絮。
这虫子来得突兀,又形体怪异,不免让兴福人心里犯疑,虫子咋长得柳絮似的,怕不是从国外飞过来的?不久,又传有人从菜市场提溜鱼回去搁在水盆里养着,水盆里便多了些细长的红虫子。一人说,百人哄传,不多时满城都嚷遍了。偏偏电视里不停地打着治螨虫的香皂广告:“手上、脸上……沾满了螨虫……”,大街小巷里电视声响,惹得人心里发慌,不约而同去商店里购买治螨虫的香皂,杀水里虫子的漂白粉,熏空气里游荡虫子的硫磺……如同集会一般,把商店药店的服务员累得够呛,却乐坏了开店的老板。
城里闹虫子闹得人心惶惶,有闲人便以为是天降灾祸,于诸事不利,邀约了几个相好的去找万时同问卦。万时同翻着白眼说:“此事我早已经知晓,这虫子是上天放下的瘟疫,要在世间横行一番。虫子们无形无状却饱吸人血,和世上贪虐之人无二。待吃饱了自然要回去的,所以无须恐惶。”人问他可有化解之法,万时同说:“水洗药搽,虫子便退避三舍。为什么呢?人体洁净心无垢,虫子自然不欢喜,也就不再祸害身体了。”人都叹息,这些虫子原来喜欢肮脏。
内中有叫南青的女人听得明白,回来便把万神仙的话讲给老板朱秀云听。朱秀云用手抠着脖子上一块红疙瘩说:“难怪好多人去买香皂来洗、用硫磺来熏。”南青说:“按理说我们这店子里也摆着辟邪的玩意儿,虫子应该害怕才对,怎么偏把我俩祸害了一回。”
“那些装饰品只是用来挂的,摆放着好看,虫子眼睛好使?颜色都分不清,只管往里钻,是冲着店里的酒气甜味来的。狗日的虫子也爱酒,爱香甜,和人没有两样。”朱秀云指着墙壁说,“我早上打扫上面的灰尘,落下了一堆白绒绒。这些短命的虫子被药水一喷害了怕,竟然飞到墙上去了。”
“我去买药水来洒。”南青说。
朱秀云脖子上痒得厉害,说:“你先在这里守着,说不定有主顾来买东西。我回去用水洗一洗。再说了,马民旭在家里闲着呢,让他去买药水,顺便买些香皂回来。”说完,提起椅子上的皮包走了。
朱秀云是马民绪的老婆。马民绪还在偏远山村的一所学校教书的时候,朱秀云就跟着他同甘共苦。文学青年马民绪课下之余就爬格子,朱秀云是他的第一个读者,但朱秀云对马民绪写的东西却不怎么看好。山村里条件艰苦,马民绪用爬格子的钱买了一台电视机,朱秀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电视上去了,不再关心马民绪爬格子的事情。没想到几年下来,马民绪竟然爬格子爬出了名堂,顺顺利利地调进了县文化馆,成了一名创作员。朱秀云也跟着他进了城。此时的朱秀云已经不再是当年痴迷爱情、愿为爱情牺牲一切的女人了,她从电视上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越了马民绪的想象。县城这片广阔的天地又教会了朱秀云不能光靠男人可怜巴巴的工资来养活的道理。她决定打拼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在娘家人的帮助下,朱秀云开始经商。在经商这一块,朱秀云比起马民绪搞创作来,似乎更有天赋。几年时候下来,朱秀云不但摆脱了守地摊的窘境,还在县城中心地段买了门面,当起了老板。马民绪也不闲着,依靠文化馆创作员的身份和自己的勤奋,稿子在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上频频出现。两人各有各的圈子,除了在抚养女儿的事情上颇为一致外,基本上互不干涉。
朱秀云回了家。门紧闭着,喊了几声,没人来开门。想马民旭肯定出去了。掏了钥匙把门打开,却见马民旭趴在书房的电脑前飞快地敲着键盘。
“搞什么呢?”朱秀云伸腿把鞋子甩在地上,“我嗓子喊哑了也不应一声。”
正和女网友聊天的马民旭有些心虚,忙把电脑屏幕黑了,站起身说:“我正写东西呢,你这一吓,差点把我的魂吓走。”
朱秀云挠着颈脖上的痒处,说:“写什么这么专心?把电脑关了做啥,怕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单位里要搞一个活动,非得这两天赶出来。”马民绪端着茶杯如无其事地说。
朱秀云把电脑看了看,有些疑惑地走进盥洗间,说:“老马,你上街买些杀虫剂回来,记得再买几块香皂。”
马民旭说:“哪里有什么虫,买这些东西干啥?”
听得厕所里水响,朱秀云光着脚丫子跑出来,把衣领拉开说:“你看,你看,这不是虫子咬了的么?店子里多了的是虫子,你没有经见过,落在人身上就起红疙瘩。”
马民旭瞟了一眼朱秀云脖子上的红疙瘩说:“什么虫这么厉害?怕不是你抓挠了的吧?”
朱秀云眼圈一红,“你又没在店子里守着,虫子也咬不了你。你自然说得轻松。你看看,都肿了。”顿了顿说:“你去不去?不去就拉倒。”马民旭舔舔嘴唇说:“我没有说不去,你得把钱给我不是?”
朱秀云把皮包拿过来,扯出一张纸片丢给马民旭说:“这里有七百多块呢,你先去邮局取了……记得把剩下的拿回来。”
马民旭把纸片放在眼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杂志社寄来的稿费,七百三十四元五角。马民旭笑着说:“妈的,现在的杂志社越来越精了,稿费都计算到小数点去了。”
朱秀云不觉得这有啥好笑的,拣到篮子里的就是菜。眼睛盯了马民旭的脸,说:“记得我给你交代的事情,剩下的钱得全部拿回来给我。”
马民旭瞪一眼妻子的胖脸,说:“全部给你?凭啥要全部给你?”朱秀云咦了一声,说:“家里全部是我在开支,你不给我还想留私房钱不成?”
马民旭不想为钱跟她治气,就赶紧解释说,这个稿子是他请了报社的孙秩鹤去帮忙采访的,当时答应了稿费分他一半的。朱秀云的脸色一下子暗了,气急地数落说:“死不中用,写他妈个稿子还要跟别人合伙!”说完,边脱衣服边进浴室放水洗澡去了。
“嘿,你这个人……”马民旭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朱秀云对钱的亲近超过了对马民绪的亲近。马民绪时常想,资本这东西对人的腐蚀太厉害了,十年前的朱秀云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女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她基本上能够做到视金钱如粪土。如今,有了钱的朱秀云不但变得斤斤计较,而且人也粗俗了许多。一说到钱,朱秀云就会像一个处于更年期的妇女一样,把内心的竭斯底里和对金钱的热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马民绪深感痛心却又无可奈何。
“你干吗给他分一半,不会少给他点?他在报屁股上发那些豆腐块只能值几块钱的。”朱秀云在浴室里不甘心地说。
马民旭放下水杯,说:“做人要厚道,不要给人一种贪得无厌的感觉!”
“我哪里不厚道了,哪里贪得无厌了?这个家不是我支撑着,还不他妈的早垮了!靠你这挣这几个钱,我和小敏都只有喝西北风去!”小敏是马民旭的女儿,正上着初中。
“你还要好多啊?不管咋说,我一年除了工资,也挣了好几万呢。在这县城里,下岗的人多了去,像我这样的有几个?”
“喔唷,不得了!一年几万算个屁呀!看看人家那些老板,上百万千万的多的是,你算老几?”
“那你找老板去啊!”
马民旭这话说得变了味儿。朱秀云觉得委屈,嘴角一抽动,眼泪就下来了,她呼地起身,才发现正光着身子,一身肥皂沫子乱溅,忙蹲进浴缸里,顺手拈起肥皂盒子扔了出来。嘭地一声,盒子碎作几块。尖锐的声音往马民旭耳朵里钻,刺激得他神经一楞一楞的。叹息一声,摔门下了楼。
马民绪不愿去刺激朱秀云来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当年,年轻漂亮的朱秀云嫁给马民旭的时候,没有想到教师出身的马民旭会成为文化馆的创作员,更没有想到他捣腾的东西会慢慢变成钞票。稿费下来的时候,朱秀云数着钞票的时候说,我当年嫁给你我还亏着呢。女人用“话说当年”鞭策着马民绪不断成长。有时候,马民绪就想,没有朱秀云,我马民绪指不定还在山旮旯里当孩子王呢?
朱秀云无疑是个挺成熟,很漂亮的女人。可是再漂亮的女人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面对镜子的时候,朱秀云有一丝慌张,一丝悲凉,一丝沧桑,一股说不出的辛酸,一发涌荡在胸口。她冷静地思考时间这个东西,时间是留不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时间遮盖起来。服饰、润肤露、珠宝首饰无疑是遮盖时间最好的道具。朱秀云迷上了购物,也打打麻将——这是对时间的消遣,女人们常用的一种方式。马民旭对朱秀云的作为表现得很大度。一个年届四十的男人,对女人的行为虽然不能容忍,却可以迁就。所以,他开始变得对妻子宽容了,遇事总是让着她。马民旭在给朱秀云付账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满,他像得胜的将军一样,把皮包掏空,脸上流溢出牵强的笑、不屑一顾的笑,把悲天悯人、玩世不恭、妻唱夫随、唯我独尊的种种表情若隐若现地浮在面皮上。回到家里,他钻进厕所,用冷水把这些像污垢一样的东西冲进马桶。
一次喝酒的时候,马民旭对孙秩鹤说,男人三十才是成品,四十是精品,五十反而是极品。两人喝得高了,眼光有些迷离。马民旭发表着自己对人世的看法,孙秩鹤的眼珠子已经黏在从身边过去的姑娘翘臀上了。三十一二岁的孙秩鹤正值盛年,有激情,曾经当过县报的记者。一次对马民绪的采访,让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时常凑在一块,喝下午茶,谈论时弊,风花雪月,文坛动向……没一处实在的内容,图一个嘴上的快活。
马民旭看着生动活泼的屁股在眼前招摇,心里猛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他对孙秩鹤说,他妈的女人,女人上四十就是黄脸婆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看见朱秀云正用一副厌憎的表情看着他。
朱秀云从不会看贱自己,自从开了店,她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越了马民旭。所以,在马民旭面前她有一种优越感。马民旭在勤奋爬格子的同时,还得对她陪着笑脸。即使一个人家里嚼着冷饭,喝着冷开水,马民旭也不敢和女人顶嘴。女人是水果做的,汁水多,又易感伤,一伤心泪水就哗啦啦地流。摔脸子算轻的,扔盆子撂碗,把女人进入更年期的诸多特征表露无遗。惹不起,还躲不起?马民旭对此只能一声长叹。
朱秀云对时间的刻骨仇恨让马民旭感到心惊,用文字换来的钞票在朱秀云的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闪放着光芒,它们以金属的清冷蔑视着文字的温暖。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物事,马民旭不由自主地搓着指头上的老茧,以至于养成了搓指头的习惯,让人觉得他在场合上放不开,有一份老男人的羞涩。朱秀云和时间作斗争后,手指头就合不拢了,左右手上各戴了一枚戒指,一金一钻。
你都这模样儿了,戴啥都难看,给人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还显摆啥呢?看看那些清纯的妞儿,啥也不戴,却更吸引男人的眼球。可马民旭不敢这样对她说,他在心里说,女人,你老了就老了干嘛还搞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来?朱秀云呀,朱秀云,你已经到了只有依靠这些身外之物才能吸引自己眼球的年龄了。我马民旭真替你感到悲哀。
孙秩鹤说,对于男人来说,二十多岁喜欢爱情,三十多岁喜欢的是性爱。马民绪附和说,这句话精辟。孙秩鹤搁下酒杯,嚷着要上厕所,歪歪倒倒进了一家洗脚房。
马民绪已经过了喜欢爱情的年龄,但多多少少还保留了一份三十多岁的爱好。晚上,马民旭摸着女人的肚皮,觉得松垮垮的;摸着女人胸部,觉得松垮垮的。朱秀云在马民旭心里打了折、缩了水。激不起他的兴趣了。正如枯萎的盆景,即便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失去了可再欣赏的价值。马民旭坐在床边唉声叹气,嘴里说:“妈的激情,你跑哪儿去了呢?”朱秀云一脚把他撩下床去。
马民绪时常感到寂寞,总觉得缺少一些什么,到底缺少了什么呢?马民绪闹不明白。
寂寞的马民绪养成了喝下午茶的习惯,也认识了万时同。现在满城里闹虫子,马民绪对自己没有相信万时同的话感到有些懊恼,前几天不是发了工资,早知道留一部分在身上,也不会伸手向朱秀云要钱了,也就不会惹出一系列的麻烦来。不就是几块买香皂一袋硫磺一瓶杀虫水,多大的事儿?
马民旭走在大街上。天空灰蒙蒙的,黯淡的云在头顶缓缓浮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着隐晦。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每一张脸都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
刺鼻的硫磺味儿钻进鼻孔,马民旭打了几个喷嚏。几个戴着口罩的人从身边匆匆走过。马民旭显得有些怔忪。他猛然记不得要干什么,打电话回去问朱秀云?他摇摇头,眼睛却落在街对面的公用电话吧里,一个染了红色头发的姑娘正唧唧咯咯地说笑,淡紫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像一颗紫葡萄,让人有嘬一口的冲动。
马民旭眼睛发痧,他揉了揉眼,泪水从眼角流出来,眼眶子里一股酸涩,鼻腔里涌起一股热辣的气息。他抬手靠在鼻梁上,眼光有些迷离地看了看四周,天色黯淡下来,都市的霓虹灯星星点点,热情的光芒冷漠的光芒衬着温柔的底色,把城市的躯体印在地面上,高矮胖瘦,清晰模糊,行走的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别人的影子,街面上或蹲或站的影子在微薄的雾气中充满生气地蠕动。雾降下来,很薄很轻柔,在人身上、街道上滑动,勾留在绿化树的枝桠上,划出丝丝缕缕的影儿。灰暗的天空被高耸的大厦割裂成一片一块的,像剪碎的纸花,形态各异 ,把黯淡的光影洒在他的脸上、身上。
街巷里,小贩的声音远远近近。大汉骑着老黄河摩托,突突地过去了;收荒货的老头骑着三轮车钻进小巷子里……马民旭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把昏乱的思绪拉回来。他转着身子琢磨着向哪边去,哪里有卖药皂和杀虫水的呢?
马民旭正想着,肩上猛然被人拍了一巴掌,忙回头看时,是孙秩鹤。孙秩鹤一脸严肃地说:“不经大嫂允许,一个人偷偷上街来瞅漂亮妹妹了。”马民旭说:“瞎说!”
孙秩鹤换了笑脸,说:“我的大作家,我是玩笑惯了的,你不要生气。吃饭了么,没吃一块儿去,顺便还得感谢你上次把万神仙介绍给我。”
马民绪想起自己曾在孙秩鹤面前提起过万时同。孙秩鹤听罢就来了兴趣,便拉着马民旭去鸡凹山向万时同问道。万时同给孙秩鹤算了一卦,说他有官运,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孙秩鹤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追问准确时间。万时同说:“不可说,这是天机,泄露不得。”要了五十块钱。孙秩鹤一摸包,故作惊讶说:“糟糕,钱包搁家里了。”万时同说:“你不要赖我瞎子的钱。”孙秩鹤指天发誓说真的没带,下次补上。马民旭掏了钱递给万瞎子,万时同长叹一声说:“我只算得你是一个科长的料,如今看来,远在这之上。”
马民旭大笑。孙秩鹤道:“这话说得玄了。”万时同翻着白眼珠说:“我的话岂是乱说的?须记得,富贵如云烟不可强求,官运似青云须强求。”
孙秩鹤道:“都是烟云,怎么一个求得,一个求不得?”
“没听过青云直上么,不求哪里有官运?”万时同说,“人死了就如云烟了,该撒手就得撒手。”
马民旭说这话有哲理。孙秩鹤沉思半晌,说:“江湖术士的话当不得真。”回来后把万时同的话细细参悟。不久,报社归入宣传部,该部正好有一个科员名额,僧多粥少,不好安排,最后竟落在孙秩鹤头上。两人都惊异,万瞎子算得这般准!孙秩鹤到了宣传部后,事务冗繁,忙得不可开交,和马民旭见面闲聊的时间少了。马民旭以为他升了职把自己忘了,心里挽了老大个疙瘩。没想今日竟在街面上遇着了。
孙秩鹤搂着马民旭的肩膀,着实亲热了一回,引得路过的行人侧目。马民旭不习惯,把他的手拨开,说:“大科长今天得空?”
“俅!”孙秩鹤把手一挥,“成天蹲在办公室里写狗屁官样文章,脑壳都成糨糊了。”
马民旭听了这话,心里舒服了些,道:“这些都是你们的职责,熬过这几年,就轻松了。”
“屁!”孙秩鹤说,“马哥,你不要介意,我不是说你。没去衙门的时候心里盼着去,等进去了才晓得里面不是我这种人呆的……”
孙秩鹤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见马民旭把眼光往对面瞟,忙刹住,说:“惹你笑话,压力大,不免唠叨。”
马民旭说:“你的境况和《围城》里说的一般模样。等习惯就好了。”
孙秩鹤笑道:“马哥,还是你了解我。我们先去吃饭,再慢慢聊。”拉了马民旭要走。马民旭面有难色,说:“你嫂子还在家里等我买杀虫水回去呢。”
孙秩鹤道:“马哥,我们是兄弟不?就是吃一顿饭,耽搁不了杀虫水,耽搁不了嫂子杀虫。让单位里的狗屁杂事见鬼去吧,让杀虫水见鬼去吧。”
马民旭知道推不了,说:“只怕你嫂子埋怨。”孙秩鹤道:“不怕,不要怕。有我呢。”拉着马民旭往“国色天香”酒楼去。“国色天香”在小城的北街上,有一里多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小巷,招了辆三轮坐了去。越往城市中心去,灯光愈加的明媚了,红红绿绿,闪闪烁烁,街面上闲逛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国色天香”门前灯火辉煌,大堂里的餐桌,全坐满了人,觥筹交错,十分热闹。两人跟着服务员进了包间。屋子中央一张大圆桌,早围了五六个人。面孔都很陌生。
几人见孙秩鹤进来都站起身。一个矮胖的中年秃头男子,打着哈哈说:“老孙,您让我们等得好苦。”另一个脸上淌着笑,说:“孙大哥,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孙秩鹤笑着说:“今晚我带了我大哥来,保管谢了的花儿都回春。”说着把马民旭推到众人面前,说:“著名作家马民旭马老师。”众人便齐声说,欢迎欢迎,我们可是沾了光了,见着大名人了。
众人谦让着落了坐,孙秩鹤又给马民旭介绍桌上的几位。矮胖男人姓贾,是一乡镇的书记;挨贾书记坐的年轻女人,是他的秘书,长得甚是白净,小脸上挂了副细边金丝眼镜,马民绪扫了一眼,眼光忙挪到贾书记的秃顶上。这一分神,其余的人便没有记住。几个人抢着来和马民绪握手,免不了说些客套话。那女秘书推了推眼镜,站起来和马民旭握手,说:“马老师,我在电视上见过您。”马民旭有点受宠若惊,说:“真的么?我都记不得上过电视的。”
女人的手细滑圆润,马民旭把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滑了一下,若有若无,蜻蜓点水似的暧昧。女秘书脸上一红,说:“真的耶,你比电视上胖多了。”马民旭握实她的手,说:“我是闲人,没事就长点肉。你说我真的胖了?”
孙秩鹤说:“说不得,待会儿马老师要喘了。”众人都笑。干瘪瘪的笑,充满水分的笑,落在盘子上,叮叮当当作响。
女秘书说自己叫田小荷。“小荷才露尖尖角,这个名字起得好,很有诗意的。”马民绪感叹说。
“我一直喜欢读马老师的作品,自己也写一些东西,还希望马老师多多指点。”田小荷抿着嘴笑,问马民绪的电话号码,说今后方便马老师指点。马民绪把电话号码说了。孙秩鹤说,老马,你今后又多了一个漂亮的学生。
贾书记脸上便有些不痛快,咳了一声。田小荷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情,低头推眼镜,脸上的笑却来不及收,断成一截一截的,滚落下来。马民旭顿觉有些扫兴,今天要是没有这贾书记在场就好了。他讪讪地拿起纸巾擦酒杯。
吃饭的时候,马民旭听出了点头绪。贾书记想要突出政绩,就管辖的乡镇企业如何地在夹缝中求生存请孙秩鹤写了一篇报道。孙秩鹤得了他的好处,推荐到县报上了头条。这篇报道一出来,就立刻引起了各级政府部门的注意,反响非常好。贾书记为感谢孙秩鹤的仗义,就特地在酒楼里招待他一回。
马民旭心里便有些不悦,想孙秩鹤啊孙秩鹤你他妈的也太不厚道了,还真以为是请我吃饭来着,原来是让我跟着来蹭饭的,我马民绪是蹭饭吃的那种人么?
尽管心里不痛快,马民绪却不表露在面皮上。席上的气氛好极了。书记带头说了个黄段子,其他几个也不示弱,把藏在心里的荤段子往席面上倒。书记哈哈大笑,下巴上的肉打着褶子,闪闪发亮。
马民旭看田小荷,她脸上似笑非笑,呡着唇低眉垂眼,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几片菜叶。贾书记和马民绪不熟,便让田小荷给马民绪敬酒。田小荷要推辞,见领导脸色不善,只好站起身说:“马老师,我们领导下命令了,我今晚得陪你喝一杯。”
“一杯哪成?第一次见面,怎么说也要三杯。”贾书记挥着手,像列宁在十月。
马民旭喷着酒气说:“那不成,三杯不是就醉了?”却摇摇摆摆站起来,把杯子伸到田小荷跟前。“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倒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 。”田小荷笑吟吟地说。众人高声叫好。马民旭把杯子里的酒吱地一声喝了。田小荷说:“马老师酒量好着呢。”“不成呐。”马民旭说,“再喝就桌下去了。”
田小荷掩着口笑,“酒是吃饭精,越喝越年青;酒是长江水,越喝越貌美。马老师比刚才都年轻呢。”马民旭感叹道:“没看出来,小荷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哟。”贾书记道:“我们这个小荷可是我们镇里的宝贝,一般人都不陪酒的。”指着田小荷说:“小荷,给马老师敬酒。”
酒精烧得马民旭头晕乎乎的,瞅着田小荷,觉得她瘦削的脸上那副眼镜都可爱起来。孙秩鹤把他手里的杯子夺了,说:“马哥酒量不大,别把他喝趴下了。”田小荷看了看贾书记,说:“马老师酒量大着呢。”马民旭傻呵呵地说:“小荷说得对,说得好,我还要和你喝三杯。”贾书记摇摆着头说:“看看,看看,马老师酒量多大。”孙秩鹤把马民绪杯子里的酒喝了,说,马哥已经醉了,他再喝我就麻烦了。众人只好作罢。
田小荷抿着嘴笑,“马老师,你还得给我们留下点墨宝不是?你是多难得请到的人物,不留点东西,我们领导可得把我骂死一回了。这时就不喝了,等会儿我陪你。”马民旭故作沉吟,说:“好。你得说话算话哦。”田小荷只是笑。
很快桌上收拾干净了,纸墨上来。马民旭看着那张宣纸,那个白呀,像田小荷颈脖以下部位的颜色,马民旭觉得嗓子里干涩,他咽了咽口水,嘴里有些苦。
众人都屏气凝神,看马民旭写字。马民旭说:“献丑了哦。我就以今晚喝酒为线,写几句顺口溜。”贾书记连声说好。马民旭蘸了浓墨在宣纸上填了一首“七律”:为官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加鱼丸。桑拿按摩周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妹白如雪,三遭过后尽开颜。
贾书记皱着眉头不说话,半晌,看孙秩鹤。孙秩鹤干咳一声,说:“马哥的字写得好,龙飞凤舞的。张哥,他的字是不肯轻易示人的,就是县里书记也不肯写。”把嘴巴凑在贾书记耳朵边嘀咕一阵,贾书记眼睛一亮,说,这敢情好,今后还用得着的。
马民绪有了醉意,想起买杀虫水和香皂的事情,忙起身要走,众人簇拥着送他出来。贾书记在田小荷屁股上拍了一下,“不送送马老师?”这一拍很能说明些问题,马民绪心里面酸酸的,说自己清醒着呢,和众人挥手告别。走过街角,回头看时,孙秩鹤和那个书记已经不见了人影,田小荷似乎对着他挥了挥手。马民绪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女孩指不定多纯洁呢。
马民绪把买杀虫水和香皂剩下的钱如数上交给了朱秀云。朱秀云抽了张百元大钞给马民绪,说给他喝茶用。马民绪突然有些感动,女人毕竟还是蛮体贴人的。
日子过得不瘟不火。店面生意奇好,朱秀云带着南青忙着进货铺货数钞票,家里自然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争吵。马民绪上午到文化馆打一圈,下午就到山上去喝茶。孙秩鹤也来过几次,谈谈单位里的事情,无非是些蝇头小利、勾心斗角、官场艳情之类的,马民绪配合着孙秩鹤的情绪发了些感叹,颇有些表演的意味儿。
眼看到了秋凉。到山上喝茶的人便如同树叶,越来越少了。自古文人多悲秋。放眼皆有苍凉之感,马民绪不觉有些怅然。但这种莫名的悲愁很快被田小荷一个电话打散了。
田小荷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生气勃勃。田小荷说,马老师,你在哪里啊,我想亲自来向你请教。在山上呀,哎呀,山高天远,空气多清新;喝茶呀,我也喜欢喝茶,喝茶可以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
马民绪放下电话,看了看天,果然山高天远。棉花糖似的云在头顶缱绻。一片树叶飘落在红漆斑驳的桌上,一根毛毛虫懒洋洋地在残损的树叶上蠕动。 马民绪看着那条蠕动的毛毛虫,一面招呼老板添了个茶杯。
田小荷的身材比朱秀云年轻时候还要好。小脸蛋上不时流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惊讶表情,和那晚在一起喝酒时候的成熟老练判若两人。马民绪怀疑那天晚上给自己敬酒的不是眼前的这个田小荷。田小荷听了先是咯咯地笑,再佯装生气地撅着小嘴,说,我只是一个小卒子,在马老师眼里算得了什么?
马民绪连连摇手,说自己从没有小觑他人之心,更何况是小荷呢。
田小荷听了,略带撒娇地说,我就知道马老师是一个热心人,不会对我这种弱女子不理不管的,是不是?马民绪只是笑。
一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田小荷说话也很有分寸,总能让马民绪感到开心。末了,田小荷才从包里拿出一叠打印好了的稿子请马民绪指教。马民绪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田小荷为镇乡写的一篇纪实稿子。“小荷是要给书记树碑立传嘛。”马民绪翻着稿子说。
田小荷说自己虽然是一个文学小青年,但文字功底很是憋足,还希望马老师多多斧正。“其实,我们贾书记马上就要到县里了,我也是想帮帮忙,俗话说帮别人也是帮助自己,我在镇乡上班也不方便,父母也不放心。”田小荷脸上有些悲戚,让马民绪看着有些不忍,说,我尽力帮忙。
田小荷破涕为笑,说:“那就麻烦马老师了,到时候我一定请老师喝酒。”马民绪摆摆手说,喝酒就算了,这篇稿子还是蛮不错的,争取能够发表出去就好了。我有几个省报的好朋友,看他们帮得上忙不。
“真的呀?如果能够发表,那就是我的处女作了。”田小荷推着眼镜,惊喜地望着马民绪,“发表了,我一定重重感谢老师。”
回到家里马民绪一边修改稿子一边回想田小荷说的话,“重重感谢”到底有多重呢?
稿子很快在一家省报发表出来。田小荷却一直没有来“重重感谢”,让马民绪心中老大不舒服。马民绪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吃饭喝酒之类应酬的事儿能不去尽量不去。但田小荷要“重重感谢”的话已经深刻在他脑子里了,以至于一听到电话铃响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是田小荷打来的电话吗?
过了仲秋,鸡凹山便显得枯瘦斑驳,高高低低的树木青黄相间,远远看去像长了癣。有了这个想法后,马民绪就觉得百无聊赖起来。以前喝茶的时候,马民绪除了思考一下创作的事情,就是看看从眼前走过的男男女女。这时候,马民绪仿佛站在时间之外,看着走过的路人,看他们在时间的光流里变老,他们的表情各异,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却是对时间的无奈和悲凉。世界太美好,许多地方未曾走过,许多美食未曾品尝过,许多回忆未曾珍惜过,许多花儿未曾采摘过……太亏了,太亏了,马民绪为他们感到伤感。
自从和田小荷喝茶过后,马民绪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处在时间隧道的中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那些纷乱的世事和攘攘的行人裹挟着自己向前奔走。原来自己不仅仅是在替朱秀云悲哀在为路人伤感,也是为自己,为从山村里成长起来,在城市里慢慢苍老下去的马民绪悲哀和伤感。
马民绪开始羡慕起万时同来。瞎了眼睛的万时同看不见这些乱七八糟的的东西,看不见就不会牵挂,多好。马民绪决定请万时同出来喝茶,顺便探讨一下。给万时同打电话时,万时同马上就推辞了。万时同说,老马,这段时间我不得空,忙着学习“易经”呢。您知道吗,如今多少人想发财,多少人想当官,多少人想交桃花运……我先前那一套不好糊弄了,得加强学习与时俱进。现在的人刁着呢,没有点儿真功夫不得行,还是要来点“易经”啥的,玄乎?玄乎才赚钱。现在的人谁不玄乎?
马民绪想问,你不是瞎子吗,看得见“易经”么?万时同仿佛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似的,说,你是晓得的,我先前那个老婆不是不认识字嘛,我只好找了一个会认字的下岗女工每天给我念一段。说起这件事情也烦心,这女人整整小我十来岁,非要和我好。我说不行,她就说要做我弟子,你说烦不烦人?现在可好了,外面风言风语的,说我瞎子愣是整了一个二奶,冤枉啊,这个女人我摸都没有摸过……
马民绪笑着说,现在有盲文版的易经,你咋不去买一本来?万时同说,全他妈的扯淡!买了几本拿回来一学,才晓得是盗版。
万时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马民绪努力从他语言的河流里游出来时,天光已经黯淡,慌忙给了茶钱,回了家里。朱秀云正在厨房里做饭。女儿马小敏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电视,一边做作业。
马民绪走过去把电视关了,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要看电视,费眼。”
马小敏也不生气,故作神秘地说:“爸,你猜今天我看见谁了?”
马民绪不想和她玩这种小孩子游戏,说:“去,去,去,把作业做完。”
“我看见孙叔叔了。”马民绪知道她说的是孙秩鹤。“看见孙叔叔又怎么啦?”
马小敏说:“孙叔叔和一个美女手挽手一起去看电影。”马民绪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马小敏道:“也是的,现在这种事情多了去,谁会在意啊。”顿了顿又说,问题是那个美女不是孙叔叔的老婆啊。
马民绪说:“小孩子家不要乱说。”马小敏瘪瘪嘴。朱秀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丢人的事情做得说不得?我看呀,你就是在替孙秩鹤打掩护,不晓得你是不是和他一样,背着我们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乱搞。”
马小敏说:“妈,你说什么呢?我爸可是绝世好男人,怎么会像孙叔叔一样呢?”
马民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深入了往往会偏题,给自己找麻烦,说:“朱秀云,你听听,小敏多会说话。”
晚上,为了证明自己绝不是孙秩鹤之流,马民绪决定和朱秀云亲热一下。朱秀云躺在床上看电视,态度慵懒。马民绪抚摸她的时候,被朱秀云狠狠敲了一下,“瞎胡闹,小敏在家呢。”
马民绪高涨的情绪一下子被朱秀云敲没了。朱秀云的身影在电视幽蓝的屏光下显得有些遥远不真实。马民绪无奈地叹了口气,裹了毯子睡了。梦里见着了田小荷。田小荷站在一片水洼前。轻而薄的水雾迷迷蒙蒙,缠绕在田小荷身上。她的衣服也仿佛薄雾一般轻柔透明,马民绪远远地看着她颀长丰满的身躯。世间万物都静止下来,没了声息。田小荷缓缓地转身,向马民绪招手,她的动作似水温柔,她的眼神温柔似水,马民绪靠近她的时候,觉得自己融化在这一片水里了。田小荷说我想你了。马民绪说,我也是。两人深情地拥吻,就像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
突然,脸上着了一巴掌,醒来一看,朱秀云怒气冲冲地望着自己。“发什么春梦?”朱秀云擦着脸上的口水说。马民绪暗叫惭愧,慌慌忙忙起身去厕所,摸着身下湿了一片,竟然梦遗了。
孙秩鹤和外面的女人有染这事,马民绪早有所闻。孙秩鹤人又长得帅气,年纪轻轻便作了科长,颇有些少年得志的轻狂,免不了拈花惹草或是被花花草草黏惹。马民绪就不一样,教书育人多年,骨子里多少有些正派。既没有英俊的外表,又过了拈花惹草年龄的马民绪也就偶尔打打擦边球,装作无意间摸一下妇女的手,或是在嘴上过过风花雪月的干瘾,再没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了。至于“偷情”找二奶三奶之类的事情也只在他的文字里才会出现。鸡鸭多了粪多,女人多了事多。一个朱秀云已经够人头疼的了,还要给自己头上再带上一个紧箍咒?马民绪不愿意做这种傻事。
但夜里梦见了田小荷,还梦遗了。马民绪感到一丝恐慌一丝害羞。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梦里恬不知耻地扒拉了一个女人的衣服,还和她亲了嘴?马民绪觉得自己变坏了,这样下去会不会像孙秩鹤一样呢,朱秀云会怎么看自己呢,女儿马小敏还会认自己这个爹吗?喝茶的时候,马民绪用思想的利刀解剖着自我。他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羞愧难当,时而脸露红晕,让走过他身边的女人感到害怕,觉得这个男人神经出了问题。
马民绪的自我解剖和反省相当地到位,便有些释然,觉得心里面有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墙了,美色算什么,百年过后,骷髅而已!电话响了,是田小荷打来的。马民绪有些惊慌,看了看四面没人,才忐忑地接了电话。
电话里的田小荷很温柔:“马老师,我好感谢您啊,我就知道只要您出手,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马民绪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马老师,我昨天晚上梦着您了。”
马民绪心里咯噔一响,连忙说,怎么会梦着我呢?
田小荷说:“您肯定在怪我,这些天连个电话也不给您打,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其实我内疚着呢,老早就想重重感谢老师,只是一直走不开。我们书记,哦,现在应该称呼他张县长了,老早就嚷着请您喝酒,当面谢谢您的。
马民绪说,哪里,哪里,都是小事一桩。
田小荷说,我知道马老师不太喜欢和官油仔们打交道,今天晚上我请您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好多话想当面给您说呢,您一定要来,我在香社里拉饭店等您,马老师您就不要推辞了,就这样,我等您,不见不散哦。
田小荷连珠炮似的说完,果断地挂断了电话。马民绪怔怔地出神,用一下午建立起来的壁垒无声地崩塌了。
田小荷一身清爽,和香社里拉饭店典雅的西式风格颇为搭配。怕遇见熟人,马民绪勾着头走进饭店。田小荷在小包间门口迎接他,并大方地勾着他的手臂,这让马民绪有些慌乱。
欧洲风情。墙壁很白,墙上开了永远也不会透风的窗户,挂着永远化不开的油彩画。开了红酒。酱色的小牛排。田小荷化了淡妆,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田小荷说,马老师,我就知道您不会爽约。
马民绪把目光从田小荷身上扯开,说,我还是第一次吃西餐,刀叉用不惯。
田小荷说,马老师这是笑话我小气吝啬不是?您那么大的名人,什么东西没有吃过?给马民绪到了红酒。
马民绪的那一篇文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贾书记顺利地进城作了副县长,田小荷也跟着贾副县长进了城。“以前在乡下连个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现在可好了,我可以把苦水往老师这里倒。”田小荷端着酒杯看着马民绪说。
舒缓的音乐在空间里流淌。气氛相当好。红酒的香味在唇齿间漫延,酸甜留在舌尖,一丝苦涩滑向舌头边缘。马民绪努力把动作做得优雅。喝了酒的田小荷说,乡下的日子真是好艰苦,蚊虫多不说,住所紧挨着厕所,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
马民绪说,我也是从乡下上来的,这种体会最为深刻。
最可气的不是这些。田小荷说,下面的人都很粗俗,流言飞语多过蚊虫,老师,您说我一个女孩子,容易么?
马民绪说,真是不容易啊。
田小荷痴痴地望着马民绪,老师,您最了解我。我就是想进城。进城怎么啦?谁不想进城啊。我踏踏实实地工作,不就是和书记走得近了些,便没人瞧得起我了,愿意和我做朋友的都没有了。老师,您不会瞧不起我吧。
马民绪说我不会的。田小荷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坐到马民绪身边,“马老师,我昨晚上梦见您了。我梦见自己站在水边,那水真蓝,就像蓝宝石一样。我就慢慢走下去。我最喜欢蓝色了,我想自己会合蓝色溶在一块儿。”
马民绪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水快要把我淹没的时候,我听见您在喊我的名字。”田小荷给马民绪斟了酒,说,“老师,我真的听见您喊我的名字了。我当时就哭了,还有人这么关心我。”
马民绪没有回答。田小荷水似的声音在他耳畔流动。马民绪说,小荷,你醉了。田小荷说,我没醉。
又喝了一瓶红酒。真的醉了。马民绪说,小荷,我昨晚上也梦见你了。田小荷说,老师,哥哥,我想你了。
马民绪觉得鼻子发酸。他摸了摸脸颊,流泪了。
流泪的感觉真的很好。
田小荷吻着他脸上的泪水。最后,马民绪吻了她。田小荷脸上也有泪水,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田小荷的,有点苦涩,像红酒滑落在舌头边缘的味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酒精还没有完全消化,马民绪只觉得后脑勺发痛,全身没有力气。田小荷把白皙的手臂搭在他的胸口睡得正沉。熹微的晨光中,马民绪看见田小荷睫毛上有一颗晶莹的泪珠。
马民绪没敢直接回家,回了单位。来得太快了,没有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经过慎重地考虑,就发生了。记得晚上说了很多话,还谈了文学,但都不着边际。最后,田小荷说作家用“pen”来写作的。马民绪突然想起“penis”这个单词,便哧哧发笑。田小荷说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也要听。马民绪笑着说了。田小荷认真地说,马哥,我就是你书写的白纸,你写吧。马民绪拥吻着田小荷,说,我是不是很无耻?田小荷说,没有,你没有无耻,我愿意让你来书写。俩人从床上跌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
朱秀云对马民绪一宿未归感到气愤,在电话里质问他为啥不回家。马民绪说,单位要我赶写一篇稿子,是要急用的,到现在还没有写完呢。朱秀云说,什么狗屁稿子要写一晚上?你下午喝茶那么多时间不写,非得要晚上写?
朱秀云把怒火通过手机这种不太靠谱的工具传达给了马民绪,马民绪把手机放得远远的,冷眼看着。朱秀云说,狗日的马民绪,你是不是昨晚上和孙秩鹤鬼混去了?你就不怕把你的枪搞坏了,还写什么狗屁东西……
马民绪远远地对着手机说,哟,馆长您来了。把手机啪的一声关了,只觉得世界一片清静。
朱秀云喂了几声,没听见马民绪的声音。转身对南青说,你看看,你看看,他狗日的竟然把电话挂了。
南青抱怨说,马老师也是的,和孙秩鹤这种人瞎混在一起有啥好处?今天一大早,孙秩鹤老婆就哭哭啼啼的来说孙秩鹤要和她离婚。我说你一大早就到店面上来哭,害我们不好做生意。
朱秀云皱着眉头说,都七八年的夫妻了,还吵吵闹闹地闹离婚,也不怕人家笑话。
南青说,我也是这么劝孙秩鹤老婆的,她说孙秩鹤以前对她可好了,咋一当官,就想离婚。
朱秀云说,现在的人兴这个,早上结婚晚上离婚的事情多了去。当官的更不要说,个个是吃了五谷想六谷,见了漂亮女人就恨不得弄回家里去。
南青说,哎呀,马老师天天跟那个孙秩鹤在一起,会不会变成孙秩鹤那种人?朱秀云轻轻地一笑,量他也没有那个胆子,他就一个破写东西的,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也就我这种女人才看得上他和他过一辈子。
南青说,姐姐,人心隔肚皮,谁个晓得人会不会变呢,你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儿。再说了,男人猫似的,想偷腥谁还拦得住?
朱秀云沉思了一会儿说,老马毕竟和孙秩鹤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马民绪安慰自己说,孙秩鹤是玩,是寻求刺激,是游戏人生。我和田小荷是纯洁的友谊,是心灵的慰籍,是灵与肉的交流。这纯粹就是两码事。小荷是多好的女孩儿,她不会像那市井女人一样觅死觅活纠缠不清。好吧,就让这段美好的情感存留在彼此心中罢。马民绪决定暂时把田小荷留在记忆里,不给她打电话,不和她谈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和她做爱。
孙秩鹤打电话约马民绪出来喝茶已是冬天。山明显瘦了,颇有些寒意。茶叶似乎也有些怕冷,静静地潜伏在杯底。孙秩鹤显得有些伤感,说他和老婆离婚了。“女人以前好端端的,现在变得竭斯底里,喜欢无端猜忌,总说我在外面有女人。为这事,还跑到单位来闹了几次,害得我下不来台,真真是羞死先人了。”
“谁让你平时不检点一些?”马民绪慢悠悠地说,颇有些隔岸观火的味道。
孙秩鹤说,我那是工作,没办法的事情。马民绪就笑,陪女同事看电影也算工作?孙秩鹤只是摇头苦笑,说,今天这茶叶味道不行啊。
马民绪见他扯开话题,也不好再问,说,你现在做了官喝茶的口味儿也刁了起来。
“谁不想喝好茶呢?”孙秩鹤感叹说,“官场和喝茶喝酒一样,不求口味儿但求位份。”
马民绪说,看来你还有所求,现在这位置不是好好的吗。孙秩鹤吐掉嘴里的茶叶说,谁不想爬得更高?马民绪感叹,人终究逃不开金钱权力和美色的诱惑。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田小荷。田小荷无比清晰地站在自己面前,嘟着小嘴,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他。
好久没有听到田小荷的消息了,她怎么不打电话了呢?马民绪想。
孙秩鹤请马民绪喝茶意图很简单,说女人毕竟跟了自己几年,离婚时候提出要一笔补偿,钱也不多,但现在自己正是要使钱的关键时刻,让马民绪去劝劝看能不能缓一段时间再给。
马民绪说,你不会自己给她说去?孙秩鹤苦笑着说,我说了,她哪里理会。我想她历来是尊敬你的,你去劝劝说不定她会听的。
马民绪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还是让你嫂子去吧,毕竟女人家好说一些。婚姻嘛,讲究的是缘分,缘分不够,不可强求;分了,也不能把感情撕掳得粉碎,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
孙秩鹤说,还是马哥看得透彻。
这事马民绪自然不能去,让朱秀云去劝孙秩鹤老婆。朱秀云一百个不愿意,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断一门亲,何况是为离婚索要一点可怜的补偿?把孙秩鹤结结实实骂了一通,又为女人叫了一番屈。马民绪陪着小心,朱秀云才勉强答应走一遭。
很快,朱秀云就怒气冲冲地回来,指着马民绪鼻子一顿臭骂。原来,孙秩鹤早和某局长的女儿好上了,为了讨好这女人,瞒着老婆偷偷把原来的房产卖掉,另外置办了一处房产送给了女人。离婚的时候,他老婆才晓得,问他要了几万元补偿,孙秩鹤推说没钱想不了了之。马民绪听罢,半晌作不得声。
孙秩鹤似乎知道马民绪会责怪自己,电话始终处于忙碌状态,人也没了踪影。久而久之,马民绪也没了责备孙秩鹤的心情了。田小荷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仿佛空气一样就随风而去了,马民绪虽然压抑着不去想念她,但脑海里仍旧会浮现出两人在酒店里的情景。为此,马民绪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恨意。但毕竟是对自己的痛恨,终究是嘴皮和牙齿之间的那点暧昧,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
时间过得很慢,依旧是免不了要被邀请去开一些莫名其妙的会议,参加一些帮衬或是售书的活动,给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所谓领导留点墨宝。田小荷依然没有打电话来。枯坐在茶馆里的马民绪就会想,这个女人干什么去了呢?她会给自己打电话吗?
孙秩鹤倒是憋不住了,给马民绪打电话了。孙秩鹤说,昨天一列火车出轨了,死了好些人。马民绪不想和他聊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知道孙秩鹤是想和自己和好。和好就和好嘛,无所谓的,谁不会犯错呢?但马民绪正等待着田小荷的电话,尽管这个电话有些遥遥无期,但马民绪还是要等。正如喝下午茶一样,已经成了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孙秩鹤又打来电话说,是贾县长邀请您共进晚餐。马民绪有些惊讶,问哪个贾县长。孙秩鹤吭吭哧哧说,您是和他见过面的。电话被另一个人抢去了。那人在电话里说,马作家,您怎么就把我搞忘记了呢?马民绪方才醒悟,原来是那个贾书记。
贾书记荣升副县长,被安排分管文化教育,自然要拜会本县名人。对马民绪,贾副县长显得格外敬重,言语之中也很是客气。晚上,副县长亲自陪着马民绪共进晚餐。依旧是在“国色天香”饭店,作陪的竟然有田小荷。田小荷的目光依然水似的,但却少了光彩。和马民绪握手的时候,田小荷略带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红晕。
马民绪不敢直接面对田小荷的目光,便显得有些拘谨,席上的气氛远就没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融洽。副县长亲自给马民绪敬了酒,其余的下属也纷纷站起来表示一番,说要沾沾名人的光。马民绪也不推辞,很快就有了醉意。副县长很是高兴,说,马老师不仅仅文章写得好,书法也是一流的。以前马老师给我的勉励,我是终身难忘啊。马民绪的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了,说,没有的事情,县长大人怕是记错了哦。副县长摇摇摆摆走到田小荷身边,拍着田小荷的肩膀说,小荷,你去把马老师给我题的墨宝拿过来,让马老师看看我说谎了没有。众人便纷纷附和着要观赏。
马民绪见副县长和田小荷亲密,便有些不爽,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田小荷。田小荷低着头出去了。副县长吩咐手下的人给马名人敬酒。马民绪摇手说,醉了,醉了。副县长说,马老师谦虚了。还要再劝,田小荷拿着字画进来了。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副县长看那副字画。字画早已经糊裱好了,笔迹还是认得的,只是不再是上次那首七律了,分明写着“为官万千难,只怕将身闲。雪后五更寒,火前周身暖。”众人便高声叫道,好,好,好字。马民绪扑哧一乐,想要笑出声来,只觉得喉头上发甜,便要呕吐。副县长皱了皱眉头,说,看来马老师的确醉了。几个人便来搀扶马民绪。马民绪挥手挡开,定了定神,说,我认得路,我自己会走。田小荷推了推眼镜,说,还是我送老师回去。副县长颔首说,你是马老师的学生,也是应该的。
田小荷搀扶着马民绪跌跌撞撞出了包厢。站在门口,马民绪把手臂从田小荷臂弯里抽出来,说,我没有醉,你还是回去吧。田小荷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马民绪还要劝她时,便听见屋子里众人纷嚷,这个马民绪也太不识抬举了,原以为他一个名人是有才的,没想到作出来的诗狗屁不通。副县长说,他这个人字还是写得好的。马民绪心里愤愤然,便要转身推门进去,田小荷一把拉住他。马民绪看田小荷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一软,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回去了,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田小荷跟着他出了饭店。街面上起了雾,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路灯在头顶孤独地亮着,透出一丝萧索。马民绪说,你还是回去吧,免得别人说闲话。田小荷摇摇头,半晌对马民绪说,马哥,我要结婚了。马民绪看着田小荷,点着头说,好啊,好啊。鼻腔里竟然有些酸涩。
田小荷没有离开,盯着马民绪看。马民绪说,结婚了好。田小荷说,马哥,你陪我走一走,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去了。马民绪没有说话,夜雾深沉的街道上,酒肉的香味儿混搭着垃圾的腐败气息四处弥漫。
马民绪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他跟着田小荷走进了那间铺满绒毯的房间。一切都那么默契,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两人从床上滚落到地面。最后,田小荷拉开天鹅绒的窗帘,雾很大,在灯光照射下,隐隐发出淡红的光。马民绪说,还是把窗帘拉上吧。田小荷说,有雾,外面看不见。说着就笑了。马民绪把田小荷压在厚厚的玻璃窗上,仿佛要把田小荷和自己嵌进玻璃里面去。
“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躺回到床上的田小荷对马民绪说,在乡下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穷教师。但贾书记觉得那个小伙子碍眼,打了招呼把他调得远远的。为了把他调回来,田小荷把自己交给了贾书记,可是那个教师却嫌弃她,不再跟她好了。贾书记是结了婚的,但他不喜欢人老珠黄的老婆了,他更喜欢年轻漂亮的田小荷。进城的时候,贾书记把田小荷也调进了城,还顺利地离了婚,现在他要娶田小荷。“我终于要结婚了。”田小荷说,“和副县长结婚。结婚真好。”
“可惜你结婚了,要不然我会和你结婚的。”田小荷说这话的时候,马民绪觉得很羞愧。他仿佛看见朱秀云和马小敏用鄙夷的眼神望着他。“我以前真傻。”田小荷说,泪水慢慢从脸颊滑落下来。马民绪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就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马民绪想夜不归宿朱秀云会不会怀疑我在外面乱搞呢?田小荷和我好上了,朱秀云和女儿会怎么看我呢?我是不是会像孙秩鹤一样和老婆离婚?马民绪瞥眼看田小荷。田小荷的表情很冷淡,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染红的夜空。“那个,小荷,晚了,我……还是回去了。”马民绪结结巴巴地说。
田小荷回过头,表情复杂地望着马民绪,让马民绪有些慌乱。“我看……夜已经很深了,你还是先睡吧。”马民绪说。
"我要回去了。”田小荷穿着衣服,一边说,“我老公恐怕还在等我,回去晚了,怕他担心。”
马民绪只觉得铺着绒毯的地板像一个泥潭,自己正慢慢地沉下去。“谢谢你帮助我和我现在的丈夫。”穿好衣服的田小荷再一次吻了吻马民绪。
“我不会再和你好了,也不会和你做爱了。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好过,也许从来就不曾认识过对方。老师,我要结婚了,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出门的时候,田小荷突然转身对马民绪说,说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田小荷还对着马民绪笑了笑。田小荷的笑容很干,马民绪发现原来田小荷整个人都很干,没有水分,没有了灵性。
马民绪听着她下楼时蹬蹬的脚步声,感觉到心被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马民绪回到家里的时候,朱秀云趴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开着,正播放着火车出轨的新闻。新闻里说,火车和一辆货车相撞造成了出轨。电视里几个专家开始讨论是货车的责任还是火车的责任。马民绪突然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换了一个台,是养生节目。
马民绪拿了一床毛毯披在朱秀云身上,然后坐下来静静地看电视。
“时届寒冬,万物生机闭藏,人的机体生理活动处于抑制状态。养生之道,贵乎御寒保暖。冬天,宜喝红茶。”
马民绪想,明天就喝红茶。喝茶的时候得把万时同叫上,顺便问问他有关“易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