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乐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专题讨论文化研究中的空间转向
空间表征、世界图景与身份建构
——以叶芝的创作为例
沈家乐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一个民族的世界图景是由众多的空间表征组成的。超越本土的世界想象能够帮助民族完成自我主体的确立,并且使民族超越狭隘的本土意识的限制。在此意义上,叶芝的文学创作及其所包含的各种世界图景已经成为爱尔兰民族的重要文化标记。叶芝作品中表现了异质空间的对立,他者空间的展开与消逝,以及对于东方的想象与引入。三种不同的空间表征与空间意识很好地说明了世界图景与民族身份意识之间相互建构的联系。
叶芝;爱尔兰;世界图景;空间;身份建构
当我们在一张世界地图中寻找某一个国家(nation),我们发现的是一个被涂抹了色彩的平面。地图的平面是对于一个现实地理存在的表征,其表征的方法是比例尺和经纬度坐标。在全球化和科技发展的背景下,地图对于空间的表征已经趋近于客观。
而当我们试图寻找一个民族(nation),我们却无法借助数字和图形的表征。本尼迪克·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limited),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1](P.6)这意味着,某个特定民族的概念是通过想象建构起来的,而民族的群体空间意识是这个建构过程中最重要的组成因素之一。“民族被想象为有限的,因为即使是最大的民族,就算他们或许涵盖了十亿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边界,纵然是可变的,也还是有限的。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会把自己想象为等同于全人类。”[1](P.7)一个民族自我身份的形成,是主体对于主体边界的刻画,也是主体对于差异和他者的表述,更是主体对于包含了自我的世界图景的展现。民族和它的世界图景存在着相互建构的关系。
我们虽然可以在一张地图上定位一个国家,却只能在一种世界图景中感知一个民族——而非定义一个民族。这一方面是“由于被视为既是历史的宿命也是经由语言想象出来的共同体,民族因此同时将自身表现为既是开放的,也是封闭的”;[1](P.141)另一方面,一个民族的世界图景是由许多“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或称“空间的再现”)组成的。[2](P.39)这些空间的表征来自这个民族的艺术家和诗人,他们用他们的文本和言说,为他们的民族构想、创造了各种乌托邦式的空间。他们将这些空间交织在一起,并使这些构想的、概念性的空间和感知的、存在的空间等同起来。因此,民族的世界图景就成为关于外部的宏大叙事,也成为对于自身的含混和复杂的建构。
一个民族国家在地图上或许只占有很小的面积,但这并不妨碍她描绘出一幅广阔而深邃的世界图景。欧洲的爱尔兰民族即是如此。对于一个穿越了漫长历史,经历了身份纠结,并被卷入了现代性进程的民族来说,世界图景是这个民族确认自我的重要标记。在爱尔兰民族建构的进程当中,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爱尔兰文艺复兴”时期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这个时期的一代人,有着自觉的民族意识,并留下了激动人心(在一些方面是令人生畏)的遗产,这至今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3](P.3)以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巴特勒·叶芝(W.B. Yeats)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家,为爱尔兰民族书写了独特的世界图景。
安德森认为民族是被“想象”(imaged)的,迪克兰·凯博则认为爱尔兰民族是被“创造”(invented)的:
如果上帝创造了威士忌以阻止爱尔兰统治这个世界,那么谁创造了爱尔兰?[3](P.1)
新芬党人(SinnFéin)*新芬党是爱尔兰最早的政治运动,它的名字来自于盖尔语“我们自己”。自1905年成立以来,该党一直致力于争取作为整体的爱尔兰民族获得独立自主的权利。的答案是爱尔兰人自己,他们将爱尔兰民族想象为“一个历史性的共同体”,而这个民族的自我形象在现代民族主义和现代国家出现之前早已建构起来了。另一个答案是:“英格兰人帮助创造了爱尔兰,就像日耳曼人帮助命名和确认了法兰西一样。”在这种想象之下,爱尔兰长久以来就被视为英格兰的陪衬物,以彰显英格兰的优势。[3](P.1)
在英格兰描绘的世界图景中,爱尔兰是一个被置入的、边缘化的空间。1875年,帕内尔*帕内尔是爱尔兰民族主义的政治家,领导了19世纪80年代争取爱尔兰地方自治的运动,对英国民主政治产生了深刻持久的影响。在下院首次讲话时说:“不久前我听到前任财政大臣说爱尔兰只不过是英格兰的地理碎片,依据何在?爱尔兰不是一枚地理碎片,而是一个民族。”[4](P.132)民族主义者拒绝接受对于他们民族是“陪衬”或者“碎片”的描述,爱尔兰需要为自己重新绘制一幅属于自己的世界图景:他们的民族和英格兰有着平等的地位,同时也保留着截然相异的品质。
于是,在爱尔兰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就常常会出现一种二元对立的空间表征:一个此岸的世俗空间和一个彼岸的神秘空间,而后者往往是爱尔兰的象征。这种空间表征的形式一方面来自于爱尔兰民族自有的古老神话传说,另一方面也是作家们对于“爱尔兰性”的刻意强调。
在这种空间表征的结构当中,爱尔兰往往是神秘的山林和仙境,是充满超自然力量的自然界空间,叶芝将这种空间的特质称为“凯尔特的薄暮”(the Celtic twilight)。他的戏剧《心愿之乡》就是在二元对立的空间表征中展现了这种空间的特质。戏剧首先呈现的是一个世俗农户的室内空间,而隔着一道门则是另一个空间,叶芝通过十分细致的舞台说明强调了这样的空间布局:
穿过门可以望见森林。晚上,月色或落日的余晖透进森林,把人们的目光引进一个模糊、神秘的世界……玛丽·布鲁因站在门边读一本书。她抬起头来就可以穿过门看到树林子。[5](P.353)
戏剧的主人公新婚女子玛丽在超自然力量的吸引下,最终跨越了这道门的界线,离开了世俗的空间,投入了彼岸的神秘空间。正如剧名所表明的那样,在二元对立空间表征结构中,作家是有所选择的。
同样,在叶芝根据爱尔兰民间传说改写的小说当中,爱尔兰“乡村”是属于这一类充满神秘力量的空间的,而与之相对立的则是“城市”,例如《乡村的鬼魂》中说到:
在大城市,我们活在自己的小团体里,对世界的了解少之又少。小镇或者是村庄人口稀少,没有这些小团体。因此,你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每个人自己便是一个阶级,而每一个时辰都是新的挑战。过了村头的客栈之后,你便只能丢下自己所钟爱的奇思怪想,因为,走出村庄之后,你便再也找不到分享这些思想的人。我们在城里听着滔滔不绝的演说,读书、写书,解释宇宙的一切,沉默寡言的乡下人则一成不变地过着日子,不管我们说什么,锄头握在手里的感觉还是那么回事,好收成和坏收成还是一如既往地一个挨着一个。[6](P.274)
在这幅图景当中,乡村的空间凝聚了时间和鲜活的思想,而城市的空间只是充斥着呆板的话语。叶芝认为乡村才是蕴含了爱尔兰民族所有美好的地方,这些美好既是他的情感所认同的,也是通过他自己的书写赋予爱尔兰的。他的一生常常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穿行,斯莱沟(Sligo)*爱尔兰地名,叶芝童年居住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向往和牵挂。因此当他身处伦敦的时候,就会感到城市给他带来的空间焦虑:
我小时候住在斯莱沟时,曾经梦想像梭罗之于《瓦尔登湖》那样,住在吉尔湖中的因尼斯弗里小岛上,如今这个愿望仍未退却。我走在舰队街上,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此时我听见流水的淙淙声,透过橱窗望见一座喷泉,泉口处顶着一只小球,看到这,我便惦念起湖水来。[6](P.112)
于是他写下了诗歌《湖岛因尼斯弗里》(TheLakeIsleofInnisfree)。在这首诗歌中叶芝表现的对于空间的焦虑,来自于他对于田园乡村的疏离:“现在我要起身离去,因为在每夜每日/我总是听见湖水轻舐湖岸的响声/伫立在马路上,或灰色的人行道上时/我都在内心深处听见那悠悠水声。”[7](P.75)戴维·罗斯指出:“诗歌的最后四行通过对于这种疏离的揭示,使得叶芝对于田园的向往具有更复杂的意义,田园的场景同时也成为故乡、民族以及自然本身的表征。”[8](P.134)也就是说,诗歌中对湖岛的田园空间的建构,是诗人对“心愿之乡”的空间建构,更是对于爱尔兰民族的空间建构。
叶芝用英语建构了他的爱尔兰,“他所拥有的知识工具是丰富和混合的,所以这个想象性的爱尔兰也不可避免是混杂性的”。例如在《湖岛因尼斯弗里》的前四行中,“树枝”(wattle)一词源自于旁观者对于原始的爱尔兰本土人建筑房屋时的描述,这种旁观与描述带有一种屈尊的姿态,而这种姿态与叶芝所想要展现的那种“伟大的姿态”正是相反的。因此,“诗人身处的‘灰色人行道’和‘宁静’美丽的因尼斯弗里之间存在着对立关系,我们应该分析其中的相互作用,而不是简单地向它妥协”。[9](P.223)英格兰和英语传统不但通过文学表征活动进入了爱尔兰,也将一些有形可见的文化符号植入到了爱尔兰的土地当中。
十四五世纪时,英国殖民者为了保护自身在爱尔兰的利益不受北欧入侵者和爱尔兰反抗力量的侵害,在爱尔兰各地修筑壁垒,将自己圈禁起来:
国王的政府势力范围龟缩到都柏林周围方圆数百英里的被称为“佩尔”的地区。其影响力下降,自我封闭,处于守势。在都柏林以西约20英里的克朗戈伍斯,15世纪时,佩尔的一部分仍然可以看到。沿着此时剩下的约4英尺的墙垛边上的林地散步,是一件很令人心旷神怡之事。墙垛建在双道壕沟之间,标明边界的位置。今天短语“在佩尔之外”(beyond the Pale)仍然用于描述无法应对或者控制的人。盖尔爱尔兰人和盖尔化的英国人是其最初的样板。英国君主的法令在佩尔以西地区没有效力。[4](P.21)
随着英国殖民势力的式微,佩尔的围墙也逐渐地消失和分化了。爱尔兰不再有像佩尔那样巨大的领地了,但是在乡野和自然中,仍然能看见一些英国式建筑风格的城堡和塔楼,它们依旧保留着自己的围墙。这些建筑大多属于英—爱*“英—爱”(Anglo-Irish)这一连字符词,历史性地描述这样一个阶层:他们的先辈是从英国移民到爱尔兰的,他们是新英国有产阶级,不使用盖尔语,在信仰上是新教的而不是天主教的。在文学上,这个词的含义比较广泛,它可以指这些有产阶级作家的作品,而爱尔兰出生和与爱尔兰有联系的人用英语写的文学本身也被归入了这一范畴。贵族和地主,爱尔兰的农民将其称之为“大房子”(the Big House)。关于大房子和在大房子之外(beyond the Big House)的空间表征成为爱尔兰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
大房子与周围乡村在空间上的关系,体现了殖民者文化对本土文化的侵入境况。大房子与外界有藩篱的阻隔,说明英—爱族群与本土族群的隔阂;而大房子高耸的建筑形态,则符合了英—爱族群在文化上的心理优势的需要。大房子是一个他者的空间:他们在主体范围之外,却又是对于主体的再现;它们是现实存在的,却又是被虚构出来的。在福柯看来,他者的空间“存在着某种混合、交汇的经验,可以作为一面镜子”。在此镜像中,“我看到了不存在于其中的自我……我就在那儿,那儿又非我之所在,是一种让我自己看见自己的能力,使我在自身缺席之处,看见自身……我再度看是凝视我自己,并在我所在之处重构自我”。[10](P.22)如果殖民地是一个典型的他者空间,那么爱尔兰的大房子则称得上是一个精致的典型。
叶芝笔下著名的库勒庄园(Coole Park)就是一所典型的“大房子”。诗歌中的库勒庄园,是一个满载着过去的时光和古老的智慧的空间,是旅人和诗人汲取能量的地方:“一根手杖戳在地板上的声音,一种/来自某个椅子到椅子辛劳的人的声音/著名的手装订过可爱的书籍/古老的石雕头像,古老的绘画到处都是/旅行的人们和孩子们在其中觉得满意/和快活的大房间。”[7](P.590)
而庄园外围的七片森林则是自然女神栖息的地方。库勒庄园体现了叶芝心目当中爱尔兰文化的精髓:“在这些房间、花园、书房、森林之间,叶芝找到了美、安逸、友谊、宁静和健康,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发现了秩序和传统的典范,并将其作为他诗歌的最重要的精神”。[8](P.449)诗人不断地书写这个空间,在镜像中寻找自我的形象。他希望这个自我的形象和他所书写的空间一起成为现实。
然而,在书写中展开的空间却在现实当中不断地消逝。爱尔兰的大房子衰落了,库勒庄园的历史也随着它的主人的命运一起走向终结。在库勒庄园最后的日子里,叶芝感到这里保存着“世界上所有的高贵”,这不仅是指这里的收藏和陈设,更是指它“失落的传统”。对于大房子命运的慨叹,是对自我镜像破灭的失落,也是对英—爱族群社会理想失落的无奈:“我们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曾选择/传统的圣洁和美好,诗人们/称之为人民之书中所写的/一切,最能祝福人类心灵/或提升一个诗韵的一切作为主题/但现在一切都变了,那高大的骏马没了骑手/虽然荷马曾经跨上那鞍鞯驰骋在/如今那天鹅在渐黑的洪水上浮游之处。”[7](PP.591-592)
在戏剧《炼狱》(Purgatory)中,大房子已经崩塌,甚至连那“七片森林”都已经荒芜。“一座烧毁的房子和一棵光秃的树”是这部戏剧的全部背景。戏剧已经不可能在大房子内部展开,而是在“大房子之外”发生。一个老人带着他年少的儿子回到了老人曾生活过的大房子。老人的父亲以前是这里的主人,他挥霍了大房子所有的资产并最终将它焚毁。而老人被亲手杀死父亲的回忆折磨着,他父母亲的灵魂或幻象不断地出现在大房子的废墟上,演绎着过去的事情。最终,老人在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后离开,终结了这个大房子的历史。总之,“《炼狱》运用了心理重演的方式,将一个大房子的衰败戏剧化地展现了出来,为英—爱优势阶层的没落唱出了一曲挽歌”。而叶芝也谈到这部戏剧中文化与历史的焦虑:“在我的这部戏剧中,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造成了一所大房子的毁灭,而他的灵魂就因此受到折磨。这种毁灭在今天的爱尔兰的每个角落都在发生。这有时候是贫穷的结果,而有时候是因为新的独立的一代人对古代的神圣事物没有兴趣。”[8](P.363)
更重要的是,大房子作为一个封闭的他者空间,它的围墙被打开了一个豁口,一个“在佩尔之外”的世俗粗暴的生命力侵入了这个贵族的空间:“我的父亲正骑马从酒馆回来/他的腋下夹着一瓶威士忌……她下楼来把门打开,这天晚上/她并不在乎他已喝得半醉/她疯狂地爱他。他们上楼/她把他带进了自己的闺房/现在那屋子就变成了洞房/窗户重又亮起了暗淡的灯光。”[11](PP.355-356)异质的力量进入了这个空间,于是这个空间存在的文化根基被破坏了,关于这个空间所有的书写与想象都消解了。大房子的倒塌也就成为必然。
“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1](P.7)英—爱族群正是在这一想象之下,认为他们关于爱尔兰的理想是具有普遍性的。大房子成为承载理想的空间表征,他们试图通过这个意象将爱尔兰的历史与现实、将整个爱尔兰民族联系在一起。可恰恰又是大房子隔断了这一联系。在大房子之内,他们是爱尔兰本土族群的他者;在大房子之外,他们是英国传统的他者。他们只能徘徊在围墙边,在那七片树林里,在庄园的天鹅湖畔。
后殖民批评家爱德华·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写道:“帝国主义的巅峰时代据说始自19世纪70年代。但是在讲英语的地区,它早在七百多年前就开始了。”这个开始就是在爱尔兰。“自那时起,就存在一种惊人的一贯态度,把爱尔兰居民看作野蛮人和堕落的民族。……对于之地这段历史的形成,艾德蒙·斯宾塞和大卫·休谟等著名人物起了很大作用。”作为一个特殊的白人殖民地,爱尔兰和东方所有被殖民的民族一样,都处在边缘的地位。“印度、北非、加勒比、中南美洲、非洲的许多地方、中国和日本、太平洋岛、马来西亚、澳大利亚、新西兰、北美,当然还有爱尔兰,属于一个群体,虽然大多数时候它们被分别对待。”[12](P.314)可以说,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爱尔兰和遥远的东方联系在一起。
英—爱族群的知识分子们认同这种联系。从这种联系出发,东方对于爱尔兰来说是重要的,东方的超自然力量和凯尔特的神秘精灵一样具有智慧之美。例如,在《幻象》(AVision)这幅由叶芝所建构的宏大世界图景当中,东方和西方是平等的。叶芝驳斥西方哲学的欧洲中心主义,否认黑格尔关于人类进步的观点:“黑格尔将亚洲等同为自然;他所看到的整个文明进程就是摆脱自然的过程,这个过程由希腊人完成了一部分,最后由基督教结束”,“历史学家认为希腊比波斯进步,而罗马在某些方面比希腊进步,并且认为不可能有人愿意返回到农业社会去。我则不以为然,所有的文明在他们的鼎盛时期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相位(phase)都会循环回返,在某种意义上,每一种文明也都是这样”。[13](PP.202,206)
叶芝从其循环论的历史观出发,认为世界文明是由东方和西方交替主导的,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之间应该有一种婚姻的关系。在诗歌《天青石雕》(LapisLazuli)中,叶芝就中西方不同的悲剧观念进行了比照。面对一件来自东方的艺术品,诗人展开了对于东方的空间想象:“石上的每一片褪色的斑痕/每一处偶然的凹窝或裂隙/都像是一道河流或一场雪崩/或依然积雪的高坡峻岭/虽然杏花或樱枝很可能/熏香了半山腰上那小小的凉亭。”相对于西方对悲剧“歇斯底里”的厌烦和逃避,叶芝认为东方文化对于悲剧有着像积雪一样冷静的态度;而只有通过这种心境,悲剧的情感才能得到超越,获得最终的愉悦。
由此叶芝认为应该将东方的因素引入西方的文学,特别是戏剧当中。在《一些日本贵族剧》(CertainNoblePlaysofJapan)一文中,叶芝提出:“也许我们应该去亚洲接受教育,因为欧洲的艺术与生活的距离大都来自我对物质的困惑……而日本的绘画则没有我们欧洲这样的问题,他们明白所有能愉悦高贵想象力的手法……欧洲是非常古老的,她目击了许多艺术的轮回,熟悉每朵花的果实,也知道这果子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现在是我们学习东方并深思熟虑地生活的时候了。”[11](PP.499-501)
叶芝决定“去亚洲寻找舞台程式,寻找形式化的面具和与行动无关的合唱团”。[11](P.500)他实验戏剧的理念在《在鹰井畔》(AttheHawk’sWell)一剧中得以实践。人物戴上“高贵的、半希腊式半亚洲式的”面具,音乐的设计与乐师的在场,配以源自日本能剧的舞蹈,使得戏剧空间成为一个仪式化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爱尔兰民族神话英雄库丘林的故事,成为一个指向所有民族的精神探索:库丘林去鹰井寻找不老圣水,在井畔守候的老人劝其离开,因为圣水是无法取得的:每当圣水涌现所有的人都将昏睡。再一次泉涌之时,库丘林和老人都昏睡过去。醒来之后,库丘林离开,继续他的冒险。老人则继续在井边等待。
一个爱尔兰民族的神话,通过东方元素的引入与仪式化的空间表征,具有了超越民族本身的意义。对于叶芝来说,作品的意义不仅仅是一次实验性的跨文化交流。乔伊普·里尔森认为,“叶芝希望通建立一种新的文学和民族戏剧,将源自盖尔或爱尔兰民族的故事设置上一种世界性的色彩。所以叶芝的民族观念,并不妨碍他将爱尔兰的文学因素和不同的文化传统结合在一起”。他希望通过他的文学为爱尔兰民族带来一种新的世界图景:一方面,这张图景包括了他所建构的东方,强调东方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东方和爱尔兰联结在一起,爱尔兰民族也就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民族。叶芝希望通过这种将爱尔兰全球化的方式,来帮助爱尔兰从边缘民族的地位当中解放出来,迈开去乡村化和现代化的脚步。“这(叶芝的戏剧实验)或许是叶芝对爱尔兰文学最独特、最杰出的贡献,就这一点而言他的思想几乎比他的时代整整超前了一个世纪。”[14](P.59)而这一幅世界图景对于爱尔兰民族来说,同样是具有超越意义的。
萨义德认为,“叶芝的诗歌不只是关于爱尔兰的,而且是关于爱尔兰身份认同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在其中发现他的世界观。[12](P.327)豪斯进一步指出,叶芝的世界想象是由三幅不同的世界图景叠加在一起而形成的:在第一幅图景当中,“叶芝强调了英国对爱尔兰的殖民征服,以及爱尔兰人民同其他殖民地人民潜在的亲和力”;在第二幅图景中,他“显示出爱尔兰是欧洲或西方的一部分”,而西方是优越的;第三幅图景的视角则是极其平等的,“爱尔兰或者爱尔兰文化的某些元素被投射为那个能够贯穿永恒的真、美以及世界本质矛盾的点”。这些图景既产生恐惧与希望,也带来形象与比喻,它们给作家带来了许多不同的方式去思考和谈论他的民族。[9](PP.210-212)
爱尔兰民族的英-爱族群试图通过世界图景的展现来阐释他们对民族身份的理解。他们希望自己的世界图景能成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这样他们对民族身份的建构也就获得了认同。他们对空间的表征通过英语完成,并借助英语的强势文化地位得以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这使得他们的世界图景不可避免地带有英国文化传统的痕迹,却也使这幅图景获得了超越本土范围的可能。就像萨义德所指出的那样,一个民族超越本土的意识,意味着“不是被困在以自己的身份认同为荣的情绪化的自我陶醉中”,也不是将自我放在一个“由相互斗争的属性组成的世界观”中,最重要的是“超越本土并不意味着放弃民族”。[12](P.327)一种超越本土的世界图景的获得,是民族性对世界的敞开:突破地方意识的狭隘视野,不再封闭于自身的文化之内而接受文化的多样性;此时,世界也向这个民族敞开了一个更多元、更宽广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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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cialRepresentation,WorldViewandIdentityConstruction:OnYeats’sLiteraryCreation
SHEN Jia-le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The world prospect of a nation is made of multitudinous space representations. An imagination of the world beyond the local can help to establish a national self-identity, and making a nation beyond the limitation of the narrow local consciousness. In this sense, Yeats’s literary works with various world views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cultural mark of the Irish nation. In his works, Yeats shows us three different kinds of spacial representation and spacial consciousness, including the heterogeneous spaces in opposition, the spaces in expansion and vanishing, and the spaces in eastern imagination. A mutual construction between the world view and national identity consciousness has been well stated in his creation.
Yeats; Irish; world view; space; identity construction
2012-06-27
沈家乐(1982-),男,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世界文学与文化批评的研究。
G07;I3/7
A
1674-2338(2012)06-0032-06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