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 海 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当代青年的成长姿态:关于《你别无选择》等小说探寻主题的思考
晋 海 学
(河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新乡 453007)
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和陈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都是1980年代中国现代派小说发展史上重要的篇什。它们塑造了一群叛逆的当代青年知识分子形象,详细展现了他们探寻自我的精神历程;这些青年知识分子在面对传统观念时或者消极颓废、或者顽强执着、或者玩世不恭,张扬出不同的个性,表现出了迷惘、苦闷的精神气质;由于传统观念依然强大,他们很难与其直面“搏斗”,只能在自我的理念中探索属于自己的自由。
《你别无选择》;探寻;自我;苦闷
1985年,刘索拉在《人民文学》第三期发表了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文本通过对当代大学生的现代书写,向读者展示了“他们求索与奋斗、痛苦与幸福的心迹”[1]。此后,陈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小说的相继出现,将当代青年知识分子对“自我”的积极探索推向了高潮,这既是对1980年代初期现代派小说中“人”的主题的继承,也是对新时代氛围下青年知识分子精神情绪的真实表现。鉴于人们对此关注较少,本文拟分别从对传统观念的反抗、迷惘与苦闷的精神体验、探索自我的思考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在1980年代中国现代派小说发展史中,《你别无选择》、《少男少女,一共七个》、《无主题变奏》经常被学界一并谈论。一来它们的主人公都是当代青年知识分子,或者是大学生如《你别无选择》中的李鸣、森森、孟野等,《无主题变奏》中的“我”,或者是高中生如《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中的三菱、阿克发、阿反等,年龄都相差无几。二来这些主人公都充满个性,不满现实,积极寻找属于自己的“自我”。
如果说1980年代初期的现代派小说侧重于探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话,那么这几篇文本的主人公们则期盼在自己的理念中建构自我。在《你别无选择》中,森森一直追逐音乐的“力度”,并且是自己所独有的那种“力度”:“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说的那种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风格。”[2]为了追求自我的“力度”,他不在意和弦的不和谐,也不管这种做法是否影响了其他人。孟野致力于追求音乐的“悲哀”效果,他的作品“哀伤得如与森森、孟野相比,李鸣没有明确的目标,毋宁说他是在反抗传统的意义上探寻着自我。他从头到尾都在幻想怎样退学,而且当拿定主意之后,他还真就开始“不务正业”了。
泣如诉……好象大提琴这个魔鬼正紧抱着泥土翻来滚去,把听众搅得神智不安”[2]。
自从李鸣打定主意退学后,他索性常躲在宿舍里画画,或者拿上速写本在课堂上画几位先生的面孔。……然后,他开始画同学。同学的脸远没先生的生动,全那么年轻,光光的,连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来。最后他想出办法,只用单线画一张脸两个鼻孔,就贴在教室学术讨论专栏上,让大家互相猜吧。[2]
李鸣曾经主动向王教授提出退学申请,以表示对学校生活的失望和厌烦。除此之外,他还在许多方面表现了对传统的不满和反抗:他擅做主张,以团支部与学生会的名义发出游园活动通知,以取消贾教授对同学们的正面训话;他“撕了一本作业”,以表示对贾教授开展“一切正统教育”活动的不满;他对学习不感任何的兴趣,经常在和女同学聊天、躲在被窝里看小说中打发时间等等。
与李鸣的精神品质相似的还有《无主题变奏》中的“我”,“我”不喜欢上学,并主动选择了退学:“那一年我刚离开学校不久,我不是说毕业,你别误会。幸好九门功课的考试我全部在二十分以下,幸好高考时的竞技状态全都没有了,幸好我得了一场大病,于是我和学校双方得以十分君子气的分手,双方都不难堪。”[3]《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中那群高中复读生更加特立独行,三菱的学习尽管非常优秀,可是却故意不好好答题,以至于高考落榜:“要是我没有把那些题目做对又划去的话,此刻,我一定也在大学里昂起下巴。”[4]他按照父母的意见参加复读,却在学校的附近租房子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寨子”,重新交了一批新朋友。
毫无疑问,李鸣、“我”以及三菱等人都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们是一群消极、颓废的“垮掉的一代”,毋宁说在貌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探寻自我的心,就像李泽厚在谈起《你别无选择》时曾说的那样,这些主人公是在“人生荒诞中探寻意义。也许,探寻意义本身便无意义?也许,人生意义就在这奋力生活之中而并不在别处?”[5]
从几个文本传递的信息来看,这些主人公们都不愿在既有的伦理规范中生活,他们面对传统观念时或者消极颓废、或者顽强执着、或者玩世不恭,张扬出不同的个性,然而在其内心却经历着大致相同的生命体验——精神迷惘与精神苦闷。《你别无选择》中的森森致力于探索“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响”,但他却饱受这一探索过程的折磨。
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从协和到不协和,从不协和又返回协和,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的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2]
既要创造自己的“力度”,又要冒着不被人们承认的危险,究竟该怎样寻找自己的“力度”?《无主题变奏》中的“我”看不惯人们把自己的追求交给社会庸俗的观念去打理的做法,却又无力改变这一现状,一种孤独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走到街上,随随便便地,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我孤独得要命,愁得不想喝酒,不想醉什么的”[3]。当看了一场革命电影后,他嘲讽剧情安排得太虚假,“要真是,拯民于水火之中就太轻易而举了”[3];当讨厌“现在时”的优雅感时,他就说“要是我有一点喜欢他,我一定会教他玩儿赌点钱的扑克什么的,免得他总是虚度光阴”[3];当嘲讽老G用Hello接电话时,他就说“看来老G学的真棒!已经会用了”[3];他认为“现在时”的人生追求完全是“虚度光阴”;他为那些虚伪的作态感到“一阵心酸”,他也嘲讽自己“没有出息”,但问题是,不以既有目标为目标时的追求是什么?对此,他没有给出答案,在一片虚无中感到了无尽的苦闷:“我搞不清除了我现有的一切以外,我还应该要什么。我是什么?更要命的是我不等待什么。”[3]
陈村笔下三菱等人的年龄比李鸣等人小一些,无论现实体验还是思想深度都难以和李鸣等人相比。但是当面临自我选择时,他们也会出现徒然生出无从选择的迷茫:
没有人知道,我爬上天都峰的时候,想的是要是一个跟头栽下去会怎么样。我很想试试。其实,栽下去又会怎么样呢?不是也很庸俗吗?……没有激动,没有喜悦,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4]
海德格尔认为这是自我觉醒实现本质所必然经历的阶段,因为在一个日常社会当中,人们根本认识不到自己的存在,而“作为存在者来知道我们自己,是只有在经历某些经验,如剧烈的苦闷之后,才能达到的”[6]。所以,“苦闷”并非人人都可以拥有,唯有那些苏醒了自我意识的人才会在自由选择时拥有。在《你别无选择》的结尾,森森的作品获得了国际大奖,这既可以成是对森森追求自我的肯定,也可以看做是对青年们追求自我的肯定。当消息公布时,作曲系的全体师生“都跳起来了”,李鸣因此也决定从被窝中钻出来,“不打算钻进去了”,而森森本人此时则留下了眼泪。
一种清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的音响深深地笼罩了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圣地,空气中所有混浊不堪的杂物都荡然无存。他欣喜若狂,打开窗户看看清净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觉大自然的气流。突然,他哭了。[2]
这是一种交错的复杂情绪,伴随者“想起孟野”“想起懵懂”“想起小个子”“想起李鸣从来不出被窝”,森森沉浸于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迷惘、焦躁、苦闷等各种精神体验之中,通过森森的泪水,刘索拉将当代青年知识分子真实的心理和情绪作了一次有力的升华。
但是,在与时代的觉醒者们共有了迷惘与苦闷的精神体验之后,我们还应将问题向前推进一步,即这群充满个性的“自我”能否在最后形成?为此,我们有必要对他们的精神结构再作一番考究。
由前文所述,以李鸣为代表的当代青年知识分子经历了反抗传统的过程,对他们而言,既有的伦理规范构成了阻碍其实现自我的现实存在,而实现自我与脱离束缚则成了他们一体双面的现实实践。也就是说,“自我”唯有在既有价值观念之外才能获得,也唯有挣脱了现实社会束缚之后的“自我”才有效。由此可见,李鸣等人自觉地将“自我”放在了与社会相对抗的位置上,并且这个独立的“自我”并不对那个既有价值开放,当然,后者更不向前者开放,于是,它们在空间上形成了两个并列的自足体。问题是这一局面一旦形成,彼此双方就会自发地强化各自的边界,仅仅依靠从外部观察得来的信息定义对方,而无法体验到对方内部的情感。
以《你别无选择》为例,作为既有价值代表的贾教授从一开始就反对现代派,他毫不怀疑地就判定森森与孟野的音乐作品充满了“危险”,“那是种法西斯的音乐”。事实上,西方现代派艺术虽然反抗传统观念,但并不是为了取代传统观念,在更多意义上是对传统的反思。或者说,现代派艺术家们在揭示现实荒谬的同时,更注重如何去发现和揭示造成荒谬产生的原因。处于自足体之内的贾教授当然无法体验到现代派艺术的真谛,来自传统的立场限制了他的思维与视野,从而作出对现代派艺术不客观的主观判断。文本中,他要求重新更换题目考试最能体现他对自足体之外他者的隔膜。
第二天的考试内容是歌曲作曲。“懵懂”一拿到歌词,就失去了全部勇气。那上面写着“青山绿水小村庄,革命精神大发扬,条条渠水绕山间,金光大道直向前。”并且有好几段。她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民谣还是诗词,到底用大调还是用小调,到底写成民歌还是宣传歌曲或艺术歌曲?而且还要求配上钢琴伴奏,她看着歌词先发了两个小时的呆,然后写了十种方案,全都难听得要了人的命。[2]
在1980年代中期,人们在考题中竟然还能感触到“文革”话语的遗风,怪不得“懵懂”面对这样的题目会不知所措。相类似的是,李鸣等人的视野也没有深入到传统观念的内部。在作曲系大部分学生的眼中,贾教授的性格特征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变化,他“除了严谨的教学和埋头研究古典音乐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全力以赴攻击金教授。”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地研究音乐,而几乎无一创新,他尤为恨那些自命不凡没完没了地搞创新的家伙。……在他看来,金教授什么都不懂,只会作曲,是个肤浅的家伙,而无论国内国外的作曲家会议又老是邀请金教授,这更是肤浅之举。[2]
文本中贾教授能否代表古典主义可以暂时不谈,问题在于他为何仇恨“创新”,究竟是谁使他拥有了评判他者的权力?由此,我们可以联系文本中的另外一个细节。
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贝多芬,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竖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着顽固与年岁,罩住了所有后来者的光彩。[2]
贝多芬的力度罩住了后来者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客观现象,但这个现实显然不可能由贝多芬个人承担。值得追问的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贝多芬成为制约音乐发展的大山?同样,传统文学观念自身也不可能为它的专制负全部责任,关键在于何种原因让它坐在了专制的位置?
显然,李鸣等人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这不是说他们没有思考的勇气,而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触及到这一层面。进一步而言,他们虽然表现出了难得的清醒和反抗的姿态,但间接的反抗始终没有与传统观念发生正面冲突,竹内好曾经说过:“历史并非虚空的历史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了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掉历史。”[7]无论是《你别无选择》中整天想着退学的李鸣,《无主题变奏》中成天嘲讽别人生活追求的“我”,还是《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中几乎都不想上课的高中生们等等,都很难对传统观念直接造成破坏,尽管有的学者说“在小说中,真正与贾教授遥遥成为对峙的两极的,就是李鸣”[8]。但这一“对峙”最终没能转化成“搏斗”。
而在对峙的另一极,像“功能圈”一样的既有规范却无时无刻不在向拥有骚动灵魂的学生们宣告它的“正统”、“威严”和“不可改变”性:“功能圈已经被人正式用镜框挂在了墙上,挂在黑板的正上方。……镜框是黑色的,玻璃被小个子擦得铮亮,能把全班人在上课时的动作都反映下来,结果全班人都不敢抬头看它,也不敢在课堂上轻举妄动。”[2]
事实上,在面对依然具有强大的“威严”的传统观念时,以“搏斗”为媒介的反抗是生成自我的关键要素,这就要求作为存在的个体不得不兼有坚强的精神意志和开放的胸襟,就前者而言,意在直面传统观念,就后者而言,则意在打破自我,使其在一个又一个的瞬间中完成建构。正是在这层意义上,以宗璞的《我是谁》、《蜗居》等为代表的现代派小说完成了它们的主体建构,而以“青年”为代表的主人公形象也正是在对抗荒诞的体验中抒写了自己的主体话语,从而为1980年代初期现代派小说的生成提供了难得的精神向度。相比之下,李鸣等人的人生探索,无论在气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与此有了较大的区别,呈现出了现代派小说在1980年代中期的新面向。
[1]解玺璋.刘索拉说:你别无选择[J].中国青年,1985(10).
[2]刘索拉.你别无选择[J].人民文学,1985(3).
[3]徐星.无主题变奏[J].人民文学,1985(7).
[4]陈村.少男少女[J].文学月报,1985(4).
[5]李泽厚.两点祝愿[N].文艺报,1985-7-27.
[6]刘忆江.非理性主义思潮(四)——西方现代哲学认识论问题述要[J].哲学动态,1986(5).
[7]竹内好.何谓近代[M]∥近代的超克.孙歌,编.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5:183.
[8]曾镇南.让世界知道他们——读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J].读书,1985(6).
[责任编辑海林]
TheGrowingAttitudeofContemporaryYouth:OntheSearchingThemeofYouHaveNoChoiceandOtherNovels
JIN Hai-xue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In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modernist Chinese novel in the 1980's, Liu Suola's You have No Choice, XuXing's Variations Without a Theme and ChenCun's A Total of Seven Boys and Girls are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masterpieces. In those novels, the authors create a group of contemporary young intellectuals, and depict their spiritual struggles for search of self. When confronting the conventional ideas, the intellectuals of individuality behave differently: pessimistically and decadently, tenaciously and perseveringly or cynically. They feel lost, frustrated and gloomy. It is so difficult for them to "wrestle with" the strong traditional ideas that they have to explore freedom in their own ideas.
YouhaveNoChoice;search;self;gloomy
I206.7
A
1000-2359(2012)02-0213-04
晋海学(1973—),男,河南新乡人,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2011-QN-252);河南师范大学2011年度青年科学基金(2011QK44)
2011-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