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桂起
(德州学院,山东德州 2 53023)
近代的政治文化影响与文学的泛政治化观念
季桂起
(德州学院,山东德州 2 53023)
由于鸦片战争及清王朝腐败所造成的民族危机、国家衰败,近代中国是一个政治文化甚为发达的时代。在西方文化影响下,出现了一批初步开始具有现代性政治理念的知识群体。他们用从西方文化借用过来的新兴政治思想重新阐释政治生活,体现了与古人不同的政治参与精神。近代知识分子这种政治理念的变化,对文学的现代转型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它使得政治与文学迅速联姻,在推动文学走向泛政治化的同时,也极大地抬高了文学的社会地位。近代以来文学泛政治化观念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把文学作为社会改革“利器”的夸大性使用。这在当时造成了一种普遍的推崇文学的社会气氛。近代以来对文学之社会作用特别是政治作用的普遍重视,既为文学改革营造了浓厚的舆论环境,也为文学改革提供了一种来自社会的动力。
政治文化;文学观念;泛政治化;文学变革
近代是中国历史上政治动荡最为激烈、复杂的时代,也是政治文化甚为发达的时代。政治对文学的影响之大、之广、之直接、之惨烈,莫甚于近代。这一时期政治文化的发达,其主要原因在于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民族危机的加深。尽管中国历来是一个非常重视政治文化的国度,政治也在人们特别是士大夫知识群体的日常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在鸦片战争之前,除了统治集团与士大夫知识阶层外,人们的政治意识普遍并不发达。即使在知识分子群体,多数人的政治意识也不过是统治集团政治意志的翻版,只有少数忧患之士开始具有独立的政治意识。龚自珍曾不无感伤地叹息当时的知识群体缺乏政治参与意识,他们的生活不过是夤缘附势的趋利之举或蜗居书斋的稻粱之谋。梁启超也曾经说过,中国是一个缺乏公德意识与国家思想的国度,而政治意识的自觉恰恰是以公德意识与国家思想为体现的。由于满清王朝奉行的政治高压政策,明代中叶之后在士大夫知识群体中保存的政治参与精神被无情摧残,政治生活因此成为一个令无数读书人噤若寒蝉的领域。鸦片战争所带来的中西文明的对决与冲撞,包括顾炎武曾经预言的“亡天下”的民族危难,既激起了中国人前所未有的民族意识,也唤醒了中国人特别是知识群体久已蛰伏的政治意识,于是在近代掀起了一场空前的政治文化高潮。
作为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重要现象,近代的这场政治文化高潮,其背后的主要推动力量是一批初步开始具有现代性政治理念的知识群体。这批知识群体用从西方文化借用过来的新兴政治思想重新阐释政治生活,体现了与古人不同的政治参与精神。一般来说,政治生活是任何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无法回避的生活领域,在政治生活中往往寄托着知识分子比较强烈的人生价值追求。但古代的政治生活与现代的政治生活因参与主体、政治体制的差别,则表现出不同的性质。古代的政治生活具有专门化、贵族化的特点,其参与者必须经过特定的渠道进入相应的政治集团,如世袭制、拔举制、科考制等,一般的普通民众包括一大批下层知识分子很少能获得参与政治生活的机会。而现代的政治生活则具有普及化、公众化的特点,行使政治权力是公民的责任和义务,从原则上讲任何公民都可不必经过特定的渠道进入相应的政治集团就能获得参与政治生活的机会。也就是说古代的政治是贵族或官吏的权利,而现代的政治则是公民的责任。这种区别也就造成了古代和现代知识分子在参与政治生活中人生价值追求的不同。在“朕即国家”的政治体制下,对大多数古代知识分子来说,政治的主体是君主,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外在的参与者。他们参与政治生活的价值追求,主要是为了实现一种个人化的人生目标,即最大化地获得个人功名与家族荣誉,包括由此而带来的实际利益。不能说中国古代的政治家都是这种具有强烈功利意识的政治生活的参与者,但起码绝大多数的官僚、官吏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进入政治生活领域的。
古代中国社会这种政治生活的性质也与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文化传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儒家思想中历来有“三不朽”传统,即“立德、立功、立言”。行“内圣外王”之道,出将入相,为国家建功立业或者“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为民众谋取福祉的同时博得良好的官声名望,曾经是相当多的儒家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所谓“立功”的含义中便涂染着浓厚的功利色彩,对“功”的评价显然主要不是来自于社会而是来自于当政的皇权,这其中包含的便是一种非公众、公益化的价值追求。儒家的这种积极“入世”精神和强烈的功名意识,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生活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士大夫化的政治传统。这种政治传统就是把政治看做实现个人价值的途径,个人化的人生目标在其政治生活中占据了首要地位,而政治本身的公益价值则退居次要地位。政治成为谋取个人功名的手段,而不是实现社会公众利益的义务。可以这样说,传统士大夫政治参与意识的主导精神是皇权观念和“臣民”意识。在传统的士大夫那里,虽然有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和“忠君报国”的政治人生的道德境界,但实际的政治参与活动却有着“身外之事”的间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是君主的国家,而自己不过是君主的臣子,一切政治活动都具有“帮工”的性质(“帮工”政治的最典型的代表是李斯以及他的《谏逐客书》),所以可以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移身之术,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二元选择。再加上中国传统的道家、佛家思想的“出世”传统,也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他们的从政意识和人生价值追求,使得他们在政治生活中很难做到把从政的公益价值作为第一选择。
尽管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对中国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仍然不乏巨大的精神影响作用,但是由于人生价值观念的变化,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在对政治生活的参与中却开始表现出与传统不同的价值取向,显示了他们企图超越传统的人生追求。这些知识分子开始成为一批与传统士大夫不同的政治参与者,他们的出现带来了中国人政治生活理念和政治生活行为的重要变革。在近代知识分子这里,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传统的影响,但由于民主思想逐渐取代皇权观念,他们对政治的认识就不再局限于“忠”与“报”的观念,而转化为一种自觉的个体对整体的责任意识。既然政治是一种公益性质的社会事务,那么从事政治生活就不应再是为“他者”的行为,而是为“自我”的举措。因为社会是由无数个“自我”所组成的,为我即是为社会,为社会即是为我。这种观念成为古代与现代政治参与意识的分水岭。在这一观念基础上,一种公众化的政治责任成为他们参与政治生活的引领精神,而政治也成为他们个体生命意义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在他们这里,从政的公益价值成为人生的第一选择,而“立功”意识、“穷达”意识、“帮工”意识则退居到次要地位或者完全退出他们的人生视域。应该说,这一变化是中国人政治生活的划时代的变化。
近代知识分子这种政治理念的变化,对文学的现代转型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它使得政治与文学迅速联姻,在推动文学走向泛政治化的同时,也极大地抬高了文学的社会地位,把文学置于了包揽一切甚或凌驾一切的境地。近代以来文学泛政治化观念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把文学作为社会改革“利器”的夸大性使用。既然知识群体开始把参与政治生活当做他们责无旁贷的义务,那么作为知识群体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学就应当与他们一起进入政治生活领域,承担起为政治生活服务的职责。这一观念的形成,一方面无限制地强调了文学的社会功能,使文学堂而皇之地高居政治生活的殿堂,另一方面也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文学的独立地位,使文学承担了超出其能力的巨大的社会责任与义务。这一现象造成了中国文学在转型期特有的一种历史文化景观。
把文学作为社会改革的利器,在中国文学史上似乎并无先例。尽管在传统文论中,有时也强调文学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文学对社会的作用有时也被夸大,如从孔子开始就曾强调文学的社会教化作用,提出“诗”的“兴”、“观”、“群”、“怨”功能。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文学的“原道”作用,认为文学之道本源于上天之道,负担着为社会确立文明秩序、道德规范的重要责任。“文之为德也大矣”,“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①刘勰:《文心雕龙·原道》,载《文心雕龙注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曹丕还曾把文学说成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韩愈、柳宗元发动“古文”运动,提出“文起百代之衰”的口号,意在通过文学改革来推动士林风气的改变。然而,在实际上,文学始终不过是少数人的专利和社会政治的附庸,从来没有取得过真正独立的地位,也不具备大众化的性质,更难以被看做改革社会的利器。在统治者和大多数知识分子眼里,文学不过是他们从事特定精神活动的一种方式或游戏,其功能除了宣扬教化之外,主要是陶冶性情、自我愉悦,而不会像近代这样被真正看做具有直接改造社会的能力。这一现象,正是古典性的文学区别于现代性的文学的主要特征。从文学“现代性”的特征来看,文学社会功能的扩大是一个必然的趋势,现代性的文学必然是社会化、大众化的文学。“现代性”本身的启蒙意义就天然地包含着文学社会功能的扩大,也就是文学必须走向社会化、大众化,在促使整个社会或民众的精神更新方面发挥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近代以来把文学作为社会改革的利器,不过是这一历史趋势的一个信号。
因此,近代以来文学被看做社会改革的利器并加以夸大,一方面固然是近代知识分子为推动文化变革与社会变革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企图把文学作为对旧有文化进行变革的突破口,以此来带动整个社会的变革;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近代以来社会生活和文化环境的变化对文学提出了扩大其社会功能的要求,特别是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推进了文学传播方式的变化,使得文学走进大众传播的时代,从而促进了文学功能的多样化,使得文学具有了广泛参与社会变革的可能性。文学与社会变革的这种风云际会,使得文学在当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从政治的附庸,一跃而为引导政治、伦理、风俗等社会变革的先导。梁启超在当时之所以竭力夸赞小说作用,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②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载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0页。,陶曾佑更把小说称之为“学术进步之导火线”、“社会文明之发光线”、“个人卫生之新空气”、“国家发达之大基础”③陶曾佑:《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载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47页。,其原因盖在于此。从近代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的构成特征来看,文学在当时之所以能获得这样的社会地位,主要原因是因为哲学的缺席。
纵观世界历史的发展,凡社会的巨大变革,无不是以一定时代的哲学作为思想的先导。中国从春秋、战国而进入秦、汉大一统,法家、儒家的思想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从魏晋南北朝而进入唐、宋盛期,很显然得益于儒家思想的复兴运动取代了玄学的地位;而明代中期的文化繁荣,则因陆王心学而引导的思想解放运动。西方的古希腊哲学开辟了一个文化大繁荣的时代,基督教的兴起造成了中世纪长达千年的神学统治,启蒙主义哲学带来了近代社会的民主化变革,马克思主义哲学引导了一个多世纪的社会主义潮流,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中国近代的社会变革,本应以哲学的变革为先导,但由于这一变革是外来文化强力介入的结果,而不是中国本土文化自身演变的结果,所以缺乏本土文化的哲学准备。从意识形态的作用来看,引导中国社会变革的哲学思想基本上是外来思想,中国自身的传统哲学要么因其难以适应新的时代精神而处于被否定的地位,要么被作为西方哲学的补充而处于辅助的地位,要么需要用西方哲学来重新阐释试图脱胎换骨(如谭嗣同的《仁学》就是企图用传统哲学来诠释西方的知识谱系与哲学思想的一种努力)。中国本土哲学的缺席,为文学充当意识形态的领头羊留下了空间。梁启超等人在当时对文学的推崇其实正是代表了近代以来中国这一特殊的文化动向。这也是文学泛政治化观念形成的文化基础。
文学的泛政治化观念使得当时人们把文学看做社会改革必不可少的手段,对文学的作用寄托了近乎神圣化的幻想,以为只要借助于文学的力量,社会改革就有了成功的保证。包括对外来文学资源的引进,也被硬性地纳入了这一范畴。当时的诸多文学家在解释西方文学对中国文学影响时,很大程度上看中的是其政治方面的影响力。如有人竭力推举西方小说对现实政治的影响作用,说:“欧美小说,多系公卿硕儒,察天下之大势,洞人类之赜理,潜推往古,豫揣将来,然后抒一己之见,著而为书,用以醒齐民之耳目,励众庶之心志。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然其立意,则莫不在益国立民,使勃勃欲腾之生气,常涵养于人世间而已。”并转而批评中国传统小说,“至吾邦之小说,则大反是。其立意则在消闲,故含政治之思想者稀如麟角,甚至遍卷淫词罗列,视之刺目者。盖著者多系市井无赖辈,固无足怪焉耳”④衡南劫火仙:《小说之势力》,载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8—49页。。在这里,政治意识的缺乏,竟然成为否定中国传统小说的理由。改良主义者们在当时所发动的文学改革运动,很大程度上正是出于这种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对文学的这样一种高强度的幻想,虽然客观上来自于人们迫切希望社会改革的强烈愿望,但更多的也是在当时社会文化语境下形成的对文学的一种误读。
近代以来文学被看做社会改革的利器并加以夸大,在当时造成了一种普遍的推崇文学的社会气氛,使得文学获得了与其实际的社会作用不相称的地位。当时人们关注文学的程度,几乎超过了任何其他一个意识形态领域。凡是积极参与社会变革的改革家,几乎没有不涉足文学领域的,初期如龚自珍、魏源、冯桂芬、郑观应、王韬等人,中期如曾国藩、郭嵩焘、薛福成、吴汝纶、张之洞等人,后期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陈天华、秋瑾、陈去病、柳亚子等人。在近代以来的社会改革者们看来,社会的改革必须以思想导向与舆论导向的改革为先导,而思想和舆论的改革又必须以文学的改革为条件,因此对文学的重视几乎成了当时社会的共识。在近代文论中,有一个十分特殊的现象,即凡谈文学改革者必谈社会改革;反之,凡谈社会改革者亦必涉及文学改革。文学改革与社会改革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联姻关系。二者之间的联姻,使得文学出现了高度政治化的倾向,尤其是小说从一种本来是处于边缘状态的“消闲”文学成为高居文学中心地位的“严肃”文学,甚至曾经严肃到使人不能亲近,崇奉如神灵的程度。近代的文学改革家把小说看做拯救社会、民族的“灵丹妙药”,赋予了其安邦定国的庙堂神威。
梁启超在谈到小说改造社会的作用时,往往援引西方的例证,说:“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辍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①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载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06页。这种看法显然有对西方文学与政治关系理解上的偏差,但作为一种推进社会改革的文化策略,通过强调文学的作用,无疑加强了文学的政治化倾向,使之更能够为政治所用。问题在于一时的文化策略,却成为后来文学发展难以摆脱的历史包袱。文学的这种政治化倾向的强化,一方面对文学的改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对后世的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得文学的命运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自近代开始,文学与政治之间始终有着一种纠缠不休的关系,在政治的风波中跌宕起伏、饱经磨难,难以回归到它的正常状态。
文学被看做社会改革的利器并加以夸大,还同文学所具有的特性有关。在当时人们看来,文学之所以具有改造社会的功能,在于文学的特殊性质,这就是用形象的、情感的、艺术的力量对“世道人心”或者说人性起到潜移默化的陶冶作用。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中特别强调了这种作用:“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之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辑,附纸分送。或译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文章事实,万有不同,不能预拟;而本原之地,宗旨所存,在乎使民开化。自以为亦愚公之畚、精卫之石也。”②严复、夏曾佑:《国闻报本馆附印说部缘起》,载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05页。文学的这样一种特殊功能,适应了中国人当时的精神需要,即因民族危机与外来文化冲击而形成的民族自强的感性冲动,而不是因自身文化的内部变革而形成的理性觉醒。故对文学作用的夸大,带有很大程度上的理性盲目的特征。
正因为这种理性的盲目性,所以形成了当时人们对文学作用于社会改革的迷信,而意识不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幻想性的依赖。这导致了在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中,文学的感性作用及其对社会的影响力被推演到了极致。梁启超在论述文学的社会作用时曾以小说为主将其归纳为“熏”、“浸”、“刺”、“提”四种力量: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飏,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有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往,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一读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
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
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笺,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
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
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夫既化其身
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
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①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载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1—52页。
梁启超在这里所说的文学的感染力及其社会作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不无文艺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理论依据,也大体符合人们一般的文学审美经验,但无疑其中颇具夸大、虚饰的成分。文学尽管有对人的思想、感情、心理、行为等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但绝非如梁启超所说,人人都达到一种如醉如痴的程度,也不可能都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基本性格、品质与人格。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的性格、品质与人格的养成主要还是依赖于社会生活环境及其所受的正规教育,文学不过是对他们的精神施以影响的一个方面。梁启超如此夸大文学作用的用意,主要不是基于学术的需要,而是政治的需要。
当然,客观地说,近代以来对文学之社会作用特别是政治作用的普遍重视,的确为文学改革营造了浓厚的舆论环境,也为文学改革提供了一种来自社会的动力。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之所以看重文学对社会改革的作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对文学作为社会改革利器的这种夸大性提倡及宣传。确实,这种夸大性提倡及宣传为文学争取了来自许多社会阶层的支持者,也营造了以市民为主体的庞大的读者群体,并借助于报刊杂志等大众传播媒介,形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舆论氛围,为文学掀起了一场空前的造势运动。
据不完全统计,清末民初的报刊杂志几乎很少有不涉及文学内容的。一种新的报刊杂志出笼,总要以文学栏目为吸引读者的重要手段。除了那些文学报刊外,有些以政论、新闻、科技等为办刊定位的报刊杂志,也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了文学的内容,有的还把文学栏目放在了比较重要的位置,例如梁启超等人主办的《时务报》、《新民丛报》、《国风报》旬刊,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秋瑾等人主办的《中国女报》,章士钊等人主办的《苏报》、《国民日报》、《甲寅》周刊,杜亚泉等人主办的《东方杂志》,罗振玉等人主办的《农学报》,陈独秀等人主办的《新青年》,杨杏佛等人主办的《科学》杂志等。这些报刊的读者虽然多为知识分子阶层,但作为大众化媒体,它们的影响却具有全社会的性质,这无疑加重了人们对文学的普遍重视程度。借助于大众化媒体的作用,文学的改革如虎添翼,呈现出如火如荼之势。很显然,有了这样一种社会力量的支持,反过来也增强了那些文学改革倡导者们的信心与勇气,使他们以一种更加决绝的态度致力于文学改革,终于酿成了一场全面改变中国文学形态的历史大变革。
I206.5
A
1003-4145[2012]04-0044-05
2012-03-01
季桂起(1957—),男,文学博士,德州学院副院长、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文学。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