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艮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佛教发展到宋代,除禅宗极为发达以外,天台宗经过宝云义通特别是他的两大弟子法智知礼和慈云遵式的努力,再度中兴,在宋代的影响相当大,尤其是在吴越地区。宋代僧诗也非只有禅宗僧人的作品,天台宗诗僧在当时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创作群体,他们的诗歌也是宋代僧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台宗僧诗创作未为学界关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诗作散佚太多,以致一些当时较有影响的诗僧在后世也渐湮没无闻,人们也难以了解他们在历史上真实的地位。所以,要想了解台宗僧诗的创作情况,首先得弄清楚他们的创作群体。
宋初台宗最有名的诗人当属孤山智圆,同时期的慈云遵式的创作在当时亦颇有影响,以二人为中心,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宋初台宗诗僧的概貌,可将他们分为三类:其一是山外派诗人。这一派诗人中,智圆差不多处于一个中心地位,周围有他的同门德聪、庆昭以及侄辈咸润、智仁等诗僧,往来唱和较多。仁岳本是知礼法嗣,但因后与其决裂,故亦置于此。其二山家派诗人,包括知礼、遵式、本如,其中遵式成就最大。其三是属于台宗但法系不明的诗僧,包括长吉、文兆、行肇、惟凤、善昇、清远以及居昱等人。长吉以及属于九僧的文兆、行肇、惟凤与智圆颇多诗歌唱和,行肇、善昇与清远同知礼有交游,遵式同长吉、林逋亦有诗文往来,林逋同居昱有师生之谊。
遵式(964—1032),字知白,宁海人,俗姓叶,赐号慈云忏主。与法智知礼为同门,属山家派,是复兴天台宗的重要人物。《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载:“《天竺灵苑集》三卷,《采遗》一卷。钱塘僧遵式撰,所谓式忏主者也。”[1]《佛祖统纪》卷一〇本传称他“幼善词翰,有诗人之风,其诗集曰《采遗》,曰《灵苑》,其杂著曰《金园》,曰《天竺别集》,皆行于世”[2]208。契嵩称遵式“闲雅词笔篇章,有诗人之风”[3]713。今《全宋诗》册二卷九八所收含偈颂亦仅66首,已非原貌。卞东波从《四明尊者教行录》卷六中辑得遵式诗4首[4],笔者在阅读台宗史传时,又辑得遵式佚诗6首。
遵式的诗歌在当时及之后评价还是很高的,如《佛祖统纪》卷十载江州太守许端夫序其诗[2]209,认为遵式的诗歌近于陶渊明,文道一致,诗歌语言清丽,风格雅正简淡,他的诗歌兼得贯休、智圆之长,在二家之上。遵式作品散佚过多,就仅存的诗作来看,许端夫对其评价显得过高。
遵式留存下来的五律多类似晚唐体,如《酬伉上人》:“鸟卧清闲极,谁能更似君。山光晴后见,瀑响夜深闻。拾句书幽石,收茶踏乱云。江头待无事,终学弃人群。”[5]1111方回《瀛奎律髓》评曰:“中四句俱工雅。”[6]1727“山光”一联写出山中雨后景色,视觉、听觉结合;“拾句”又写出山居雅趣。又如《寄刘处士》:“度月阻相寻,应为苦雨吟。井浑茶味失,地润屐痕深。鸟背长湖色,门闲古树阴。想君慵更甚,华发昼方簪。”[5]1112颔联写井水浑浊,茶香尽失;地面潮润,屐痕深印。颈联写雨后晴景,远近结合,鸟飞长湖,融入一片水色之中;门前闲静,古树留阴,极是幽寂。结合这两首诗以及其他诗歌看,遵式的创作还是属于晚唐体,类于九僧之诗,讲究中间二联的锤炼,意境清幽。
遵式也有清新的诗作,如《酬苏屯田西湖韵》曰:“雨余残景照渔家,渔子鸣榔彻郡衙。今夜相呼好垂钓,平湖新雨涨蒹葭。”[5]1112虽是次韵诗,但写景如画,生动地写出雨后渔家的欢欣。最后两句,因果倒置,显得巧妙而自然。
梵才长吉,主要活动在真宗及仁宗朝时期,同智圆、遵式等皆有交游。智圆《送天台长吉序》谓其“精浮图书,复善骚雅”[7]912。契嵩称他“少以诗鸣于京师”[3]709。长吉在京与当时士大夫交游颇广,辞京归山之际,京城友朋以诗相赠极多,称赞其人其诗,可见其当日诗名之盛。
据林逋《与梵才大师帖》[8]286,长吉亦喜创作律诗,人谓其诗“体格冲澹,词句清雅,赜其渊源,盖王右丞、昼公之流亚也”[8]285。认为风格近于王维、皎然。其诗散佚太多,已难窥全豹,不过于时人评论中,仍可看出其诗在当时还是颇有影响力的。
九僧之诗,学界研究较多,限于篇幅,本文也不再对属于台宗的文兆、行肇、惟凤三人诗歌进行讨论,至于其他几位诗僧,如德聪、庆昭以及庆昭法嗣咸润、智仁,多与智圆诗歌唱和,考察他们留存下来的诗歌,亦多近于晚唐体。
智圆(976—1022),字无外,自号中庸子,又称潜夫,俗姓徐,钱塘人,奉先源清法嗣,属山外派。其著述宏富,又有杂著《闲居编》60卷,圆寂后散佚12卷,嘉佑五年,释浩肱将《病课集》三卷添入,编为51卷。其诗存于《闲居编》卷三七至五一,共15卷,四百余首。
当前古代文学研究者对智圆关注不多,文学史著作也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诗歌创作,如程千帆、吴新雷二先生合著的《两宋文学史》、许总的《宋诗史》等,皆未提及智圆。祝尚书先生注意到他的文论的价值,但未对其诗歌进行探讨[9]。偶有论者注意到智圆的诗歌有晚唐意味,故将其归属于晚唐体诗人,但缺少具体的分析论述[10]。智圆在当时和九僧以及林逋交往较多,集中五律占了不少篇幅,这些诗歌确实属于晚唐体的范畴,其《自遣三首》其二有云:“讲退时时学苦吟。”[5]1534正可谓其日常生活的一种写照。如《赠闻聪师》:“澹然尘虑绝,禅外苦风骚。性觉眠云僻,名因背俗高。水烟蒸纸帐,寒发涩铜刀。几宿秋江寺,闲吟听夜涛。”[5]1528方回《瀛奎律髓》选录此诗,评曰:“李洞云:‘日闪剃刀明’意新语工而险。此又云:‘寒髪涩铜刀’恐是净髪刀不磨耳,可笑。”[6]1726李洞为晚唐五代诗人,崇拜贾岛,诗尚苦吟,智圆此诗亦有类似特点。又如《寄润侄法师》:“庭木凝秋色,依依废苦吟。来书江上绝,幽梦雨中深。水鸟闲窥砚,窗灯冷照琴。谁知此时兴,华发暗相侵。”[5]1529中间两联讲究锤炼但又不露雕琢痕迹,善用白描,笔触细腻,意境显得清幽闲雅,不过还是稍显气局较窄。
细读智圆的诗歌,可以发现,仅仅用晚唐体是无法概括智圆的。在体裁上,智圆除了写五律以外,还有数量颇多的五古、五排、五绝、七绝、七律。更重要的是,在智圆的诗中,我们时时可以发现其流露出对时世的强烈关注和忧虑,这在其他晚唐体作家的作品中几乎难以发现。如《湖西杂感诗并序》云:“湖西杂感诗者,中庸子居西湖之西,孤山之墟,伤风俗之浮薄而作也。虽山讴野咏,而善善恶恶,颂焉刺焉,亦风人之旨也。兴致不一,故曰杂感。凡二十章。”[5]1519二十首诗确实颇多颂刺,针对现实,有为而作。如:“凤为时瑞世传名,及现郊村众尽惊。唤作怪禽宜弹杀,始知流俗重虚声。”(其五)“尼父立言敦礼乐,能仁埀训励慈悲。堪嗟世路营营者,狡佞贪残都不知。”(其七)第五首指出世人叶公好龙,只重虚名,不重实际,有才之人往往遭受厄运。第七首“伤风俗之浮薄”,嗟叹世人悖离圣人孔子之道,弃仁义于不顾,一味追求一己私利,变得狡佞贪残,而且尚不自知。智圆诗歌的这种特点与他本身的思想有关,他虽身为释子,却一贯崇儒,“心将周孔师,目远杨墨游”[5]1506。
关于智圆崇儒,陈寅恪先生曾指出:“北宋之智圆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号中庸子,并自为传以述其义(孤山《闲居编》)。其年代犹在司马君实作《中庸广义》之前,似亦于宋代新儒家为先觉。”[11]钱穆先生在《读智圆〈闲居编〉》一文中也指出了这一点[12]。智圆会通儒释的努力在他的诗歌中常有表现,如《暮秋书斋述怀寄守能师》:“杜门无俗交,尘事任浩浩。空斋学佛外,六经恣论讨。仁义志不移,贫病谁相恼。天命唯我乐,百神非吾祷。为文宗孔孟,开谈黜庄老。谀谄音声恶,寂寥滋味好。褰帷愁绪绝,凭栏寒气早。雁影沈远空,虫鸣咽衰草。伊余何为者,力拟行正道。愿扬君子风,浇浮一除扫。”[5]1505此诗题为述怀,确实表达了智圆一贯的想法,在学佛之外,关注儒家六经,重视儒家的仁义观念,宗孔孟,黜庄老,行正道,意欲努力激扬君子之风,扫除浇薄之气。
正是对儒家仁义观念的坚持,对诗歌善善恶恶颂刺功能的认同,使智圆对白居易的讽喻类诗歌情有独钟,这也正是上述《湖西杂感诗》创作的动机。其《读白乐天集》曰:
李杜之为诗,句亦模山水。钱郎之为诗,旨类图神鬼。讽刺义不明,风雅犹不委。于铄白乐天,崛起冠唐贤。下视十九章,上踵三百篇。句句归劝诫,首首成规箴。謇谔贺雨诗,激切秦中吟。乐府五十章,谲谏何幽深。美哉诗人作,展矣君子心。岂顾铄金口,志遏乱雅音。龊龊无识徒,鄙之元白体。良玉为碔砆,人参呼荠苨。须知百世下,自有知音者。所以长庆集,于今满朝野。[5]1559
作者对白居易的讽喻之诗评价极高,认为它们渊源于《诗经》和《古诗十九首》,《秦中吟》《新乐府》劝诫规箴或激切直接,或谲谏幽深,皆深得诗人之旨。而李杜模山画水之作,大历才子的浅唱低吟,皆不及白居易“志遏乱雅音”之作。智圆推崇白诗,固极有理,以钱、郎之诗为比,抑之尚可,而以李杜为下,似甚不妥。推究其由,固然是由于白居易的乐府诗针砭时弊,正合智圆之意;同时也可能跟李杜在宋初尚未被人们普遍接受有关;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日白体盛行,“所以长庆集,于今满朝野”。不过,智圆所认同的白体诗,并非是那些在宋初诗坛流行一时的流连杯酒之间的唱和之作,而更类似于王禹偁被贬商州之后的学白取向。“他学习白诗不囿于元和体,他关心人民疾苦和积极用世的进取精神,使他突破了元和体的范围,进而学习白居易任谏官时写讽喻诗的诗风”[13]。王禹偁于真宗咸平四年(1001)逝世,据吴遵路《闲居编序》所记,《闲居编》所收诗文“始自景德丙午(1006),迄于天禧辛酉(1021)”[7]865,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在学白体的风气中,智圆应该是接踵王禹偁的。论者注意到王禹偁在学白之后的突破给宋诗带来的影响,如清吴之振评价王禹偁:“元之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文忠之诗,雄深过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滥觞矣。”[14]王禹偁开宋诗风气,导夫先路,功莫大焉;而智圆紧随其后,对白诗讽谕诗歌的接受所作出的努力及贡献,吴之振却视而不见;今人尚永亮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认为智圆学习白居易,“称赏其劝诫规箴的讽谕精神,从而便不能不对当时及后世的接受产生影响”,这“预示着取法方向上的转变,这样一种转变,与王禹偁谪居后对白居易讽谕诗的效法颇有暗通之处”[15]。持论颇为公允。
不过,学界对智圆诗歌中那种好发议论及喜欢翻案等特点,则几乎没有认识,而这在智圆诗中相当常见,如《读韩文诗》:“高文七百篇,炳若日月悬。”[5]1503反对南朝直至初唐的浮华文风,推崇韩愈古文。同时赞美韩排斥异端,主张儒道的思想,使“来者知尊儒”,显示智圆融合儒释的倾向。他还在诗中有意识地学韩愈以文为诗的特点,议论古今文道流变,纵横捭阖,颇具说服力和感染力。这种好发议论的特点在智圆的咏史诗和读前人诗文后有感而作的诗歌中表现尤多。如《雪西施》:“范蠡无西施,胡以破吴国。吴王轻社稷,为惑倾城色。夫差强变弱,勾践雌成雄。岂惟陶朱策,实赖西施容。西施语复贤,褒贬何昏蒙。但说倾吴罪,都忘霸越功。”[5]1501《西施篇》:“采莲越溪上,皆谓寻常女。正位吴中官,众口方传美。视听厌歌舞,衣裳贱罗绮。贤哉邻家人,昔年知学颦。”[5]1507前一首指出历来人们认为西施以美色惑乱吴王,致使吴国倾灭,却恰恰忘了西施对越国强大以致后来称霸的贡献,一反流俗说法,立论新颖。后一首借西施进入吴宫前后不同的评价嘲讽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最后指出邻家女在西施未遇之时即已发现其美丽,并学习模仿,可见其慧眼识人之处。结尾的笔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却力重千均,一反历来对东施效颦的嘲笑,可谓视角不同寻常。像这类诗歌在智圆集中并不少见,如《吴山庙诗》《述韩柳诗》《赠诗僧保暹师》《昭君辞》及《老将》等,都持论与众不同,富有新意,让人耳目一新,而其好发议论以及喜作翻案文章的特点对宋诗后来的发展应该有其积极的影响。
通过上文的研究,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第一、在宋初,有一批天台宗诗僧活跃在诗坛,他们在当时也颇有影响,如九僧诗在宋初就曾风行一时。也因为处于宋初,他们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加上自身为僧人的缘故,他们的诗风多近晚唐体。第二、以智圆为代表的台宗杰出诗僧,其风格又不仅仅囿于晚唐体,由于智圆对会通儒释所做的努力以及对宋初士风浇薄时代环境的忧虑,使其在诗歌中选择接受白居易的讽谕诗,最终使他的诗歌又表现出直面现实、关注时世的特点,而这在晚唐体作家以及宋代诗僧中都实属罕见。在这一点上,他与王禹偁遥相呼应,相映成趣。同时,智圆的部分诗歌特别是咏史诗,往往好发议论,标新立异,喜作翻案文章,这一点对后世的作家有着很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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