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文学世界的支配原理:兼论村上春树文学创作的主题与主线

2012-04-12 17:26杨永良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伯林仙境村上春树

杨永良

(山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正如笔者即将出版的拙著《并非可逆的“世界尽头”》所指出的,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主人公关于“世界尽头”“是一个可能性的世界,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①[日]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下),第38 章,新潮社2001年版,第320页。本稿所见未注明出处的村上春树小说译文,均由笔者据本稿所注明的文本译出,以下不再一一说明。之论,说明村上春树无疑是熟知包括可能世界语义学在内的各种可能世界理论的。②详见拙著《并非可逆的“世界尽头”——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哲学解读》第一章第四节,山东友谊出版社,即出。因此,其笔下所刻画的各种文学世界实际上便是各种不同的可能世界。而这些可能世界之所以有时竟有其根本性质的不同,则在于支配这些可能世界的根本原理的不同。因此,考察和探讨支配这些不同的可能世界的根本原理以及村上春树笔下的小说人物与这些支配原理的关系,对于我们研判其文学世界的根本性质,解读其文学作品的主旨所在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一、作为支配原理的自然规律

在村上春树的近作《1Q84》中,作为日本某宗教团体的领袖人物的深田保,在论及其“善恶平衡”原理时,声称:“不论是在哪个世界,这个原理都不会改变。”③[日]村上春树:《1Q84》BOOK2,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92页。这说明村上春树笔下的任何可能世界都是由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理所支配的。而作为这种永恒、普适的原理之一,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首先出现的是因果规律。

如笔者即将出版的拙著《并非偶然的寻羊冒险》所指出的,在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中,当论及其构造的关于偶然和必然、自由与宿命的二律背反④关于其二律背反及其思想资源,详见拙著《并非偶然的寻羊冒险——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的哲学解读》第二章第二节,山东友谊出版社,即出。时,该小说的主人公就其二律背反中的(b)命题说:

我们是被身后已经过去的“一切”和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眼前的“零”夹在中间的瞬间性的存在。在这里,既没有偶然,也没有可能性。⑤[日]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上),第四章第4 节,讲谈社2006年版,第110页。

这里的所谓“眼前的‘零’”与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有关,指的是当下的感觉,⑥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詹姆士指出,今天从那些自称不信旧英国哲学而信奉康德和黑格尔者的口中,就经常能听到:“一个知觉,如果是脱离于其他一切知觉的,‘摒弃于我们所谓的理智以外的,’既然缺乏一切关系,并且没有什么性质,简直就等于零;这种知觉,我们只能当它是空的”。可见所谓“零”在康德和黑格尔主义者看来是指既无联系又无性质的当下的知觉。详见[美]詹姆士:《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67页。而其所谓“身后已经过去的‘一切’”则与因果规律有关。关于这一点,正如法国近代著名物理学家拉普拉斯所指出的:

我们应该把宇宙的目前状态视为其先前状态的结果和继后状态的原因。在某个给定的时刻,一位精灵把握了驱动自然界的所有的力和构成自然界的所有物体的状态,如果他的智慧大到足以对这一切资料进行分析,他就能够将宇宙中最为庞大的物体的运动和最为轻微的原子的运动囊括进同一组公式中。对于这样一个精灵,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确定的,未来像过去一样,都将呈现在他的眼前。人类的心灵,就它迄今在天文学上表现的完美性而言,只是稍微展示了这个精灵的能力。①[法]拉普拉斯:《概率的哲学导论》,转引自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页。

据此可知,《寻羊冒险记》主人公所谓我们“身后已经过去的‘一切’”,实际上是指一个事件发生之前的世界的“先前状态”,其所谓“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眼前的‘零’”,则是指“目前状态”、“继后状态”,也即现在和未来,而该小说的主人公之所以说“在这里,既没有偶然,也没有可能性”则是指现在和未来的状态都是根据过去的状态和因果规律而确定的,是没有任何疑义的。而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其所谓“过去的‘一切’”像拉普拉斯所谓“先前状态”一样,是作为“眼前的‘零’”的原因而出现的,这一状态加上因果规律便决定了当前和今后的一切,当前和今后所可能发生的任何变化都是由此而确定的、无可怀疑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就“既没有偶然,也没有可能性”了。

显而易见,像拉普拉斯的前引论述被认为是有关强硬的因果(物理、科学)决定论的经典表述一样,《寻羊冒险记》的主人公在这里所表述的也是有关强硬的因果决定论的内容。这说明这位主人公所生活的世界正像他以其寻羊冒险的最终结局——其所有的行动和结果都是被一个异己的外在力量所“已经了如指掌”②[日]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07页。的——所证实了的那样,是一个由因果规律所支配的、强硬的决定论的世界。③伯林曾经指出:“如果X 能预测Y 的全部行为,而Y 能预测X 的全部行为(而他们并不相互告知他们的预测),这就是决定论所要求的一切。”([英]伯林:《自由立于恐惧和希望》,《自由论》,胡传胜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页。)可见一个人类个体成员的行动和结果可以被他人所预知的世界便是一个决定论的世界。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此类世界是经常出现的。其小说中之所以屡屡可见“说了的事情就是已经说了,因此而发生了的事件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件,如果从其他人眼里看来,那一事件有些奇妙的话,我认为其原因是应该而且能够在包合了事件的总体性状况存在中找到的”④[日]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文艺春秋社1996年版,第11-12页。,“在我们周围,原因和结果相互拉手,整合与解体保持均衡。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在无从触及的深壑那样的场所展开的”,并因此而是“我们的原理全然无能为力的”⑤[日]村上春树:《天黑以后》,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72页。之类叙述,其原因就在于这些世界都是一些由因果规律所支配的、强硬的决定论的世界的缘故。

我们知道,虽然同属物理世界,但热力学世界与动力学世界的自然规律是根本不同的,而两类自然规律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以熵增定律为代表的热学规律是揭示一切事物的自发变化过程的不可逆性质的。同时,在该定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耗散结构理论又是揭橥世界的演化、发展及其偶然性的。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第一次明确出现由热学规律所支配的世界是在其《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正如笔者所曾经指出的,根据该小说主人公的影子针对“世界尽头”所提出的“熵是恒增的,而这个小镇究竟将其排放到什么地方去呢?”⑥[日]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下),第32 章,新潮社2001年版,第219页。这一诘问,我们可以确认村上春树及其笔下的小说人物是熟悉熵增定律和耗散结构理论的,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两个可能世界的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前者是由熵增定律支配但不适用耗散结构理论的,而后者则不但受熵增定律支配,同时还是适用耗散结构理论的。⑦详见拙文《并非虚幻的“冷酷仙境”》,《山东外语教学》2011年第3 期;参见拙著《并非可逆的“世界尽头”》第三章第一节,山东友谊出版社,即出。

二、作为支配原理的“善恶平衡”

除自然规律之外,村上春树笔下的另外一种支配原理是仅仅适用于人类社会并支配其社会生活,但却不能同时支配物质世界的“人文原理”,而这就是其所谓“善恶平衡”原理。

我们知道,关于人类社会的善恶相对性和善恶平衡的观点,是在村上春树的近作《1Q84》中出现并招致颇多非议的。在该小说中,那位作为日本某宗教团体的领袖人物而出现的深田保,在面对预谋行刺的女主人公青豆时,发表了涉及许多重要哲学问题的长篇演说,而关于善恶平衡的问题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关于这一问题,深田保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不断改变所处的场所和立场。……重要的是,要维持转换不停的善与恶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过度倾斜,就会难以维持现实中的道德。……平衡本身就是善。⑧[日]村上春树:《1Q84》BOOK2,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71、194、192页。

据此可知,深田保的基本观点是善恶的平衡就是善。这是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平衡,人类的道德观念便难以维持。不过,就像善恶并非一成不变的一样,这种平衡也是必须适时调节的,否则便会造成善恶失衡。至于善恶的平衡之所以可以得到调节和维持,则是因为某种力量“肆虐”时,“就一定会有补偿作用产生”⑨[日]村上春树:《1Q84》BOOK2,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71、194、192页。,某种存在或意志“越是运用这种力量,与之抗衡的力量越会自动增强”,世界便是因此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⑩[日]村上春树:《1Q84》BOOK2,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71、194、192页。的。

据此不难理解,善恶平衡是深田保所论两种力量的抗衡问题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深田保的这些观点涉及西方哲学史、宗教史、伦理学史上的许多重要观念,无疑值得我们深入探讨,但在这里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则是,其所谓善与恶的动态平衡问题。如前所述,在深田保看来,善与恶是“转换不停”并导致其比例和平衡关系也由此而“转换不停”的。这说明其所谓“微妙的平衡”其实是一种动态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正是英国政治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所倡导的。在论及文化的多元性及其冲突时,伯林说:

在社会或者政治方面,总会有冲突发生;由于绝对的价值之间必然会有矛盾,这就使得冲突在所难免。然而,我相信,通过促成和保持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这些冲突可以降低到最小;这种不稳定的平衡会不断遭到威胁,也不断需要恢复——而这一点……恰恰就是文明社会的前提,是合乎道德的行为,否则,我们人类就必定会不知所终了。①[英]伯林:《理想的追求》,载《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3页。

由于人类社会的文化是多元的,人们的价值观念和善恶观念也是各不相同的。身处不同文化体系的人,其各自认定的“绝对的价值”是难免会发生矛盾和冲突的。这就需要在各种文化和价值体系之间“保持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以便将其冲突“降低到最小”,这是一种“合乎道德的行为”,同时也是“文明社会的前提”。不过,由于这种平衡是会“不断遭到威胁,也不断需要恢复”的,因此对其进行适时调节以维护这种平衡则是我们人类的“最佳选择”。正是由于如此,伯林才屡屡提及、反复强调:“或许我们所能做的最佳选择就是,努力在不同的人类群体的不同渴望之间寻找某种平衡(显然是一种不稳定的平衡)”②[英]伯林:《乌托邦观念在西方的衰落》,载《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页。。

将伯林此论与前述深田保的善恶平衡论相对照我们不难发现,两者之间不但在将平衡视为一种基本原理方面是相同的,而且在平衡的动态性质及其形成原因、平衡的保持和维护的重要性等方面,其认识也是一致的。这就是说,后者所谓“对我们的生活世界来说最重要的,是善与恶的比例保持平衡”,实际上就是前者所谓“促成和保持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恰恰就是文明社会的前提”;后者所谓“平衡本身就是善”,实际上就是前者所谓平衡是一种“合乎道德的行为”;后者所谓“转换不停的善与恶的平衡”,实际上就是前者所谓“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显而易见,后者关于这些方面的论述都是据前者而来的。

据此可知,前述深田保之所以有其善恶相对论和善恶平衡论,其原因尽管不可忽视小说作者受诺斯替宗教善恶二元论和莱布尼茨“前定和谐”思想以及逻辑实证主义哲学思想影响的因素,③关于诺斯替宗教的善恶二元论,莱布尼茨认为:“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巫术是拜火者的宗教。这位哲人似乎是将光或者温暖看成是善的原则,而使恶的原则,即昏暗、隐晦、寒冷与之并列”,并据其“前定和谐”思想和“单子论”指出:“美德赖以产生的天性之直接活动作为反作用也造就了作恶的坏蛋”,“在人类的生活中,善者无可比拟的多于恶者……就美德与恶性而言,的确存在着某种平衡。”作为小说人物的深田保所谓有善必有恶、善恶一定会保持一定比例、善恶平衡中的“补偿作用”等等显然与此有关。详见其著《神义论》,朱雁冰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15、282、228页。但在前述几个方面却无疑是其受到伯林相关思想影响的结果,而其笔下的“善恶平衡”原理便是由此而形成的。

三、支配原理的层级结构

正如鉴于热力学规律和动力学规律的不同,英国科学家爱丁顿不得不把自然规律分为支配单个粒子行为的一级规律和适用于原子和分子的集合的二级规律,并将牛顿运动定律视为前者,而将熵增定律视为后者一样,④详见沈小峰:《耗散结构理论中的一些哲学问题》,载湛垦华、沈小峰等编:《普利高津与耗散结构理论》,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335页。也正如爱丁顿和爱因斯坦都将熵增定律视为最高层次的自然规律一样,⑤爱丁顿认为:“熵总是增量的原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地位,我认为在自然定律中应该是最高的。”详见[美]霍金凯:《无序的科学》,王芷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而爱因斯坦也认为:“熵理论,对于整个科学来说是第一法则。”详见王兆强:《两大科学疑案:序和熵》,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22页。在村上春树笔下的各种可能世界中,其支配原理也都是有其层级之别和高低之分的。

在村上春树的笔下,其最高层级的支配原理是善恶平衡原理。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其《1Q84》中得到印证。在论及尚与宗教团体无关的深田保的思想和行为时,作为文化人类学者而出现的、该小说中的戎野隆之说:“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不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⑥[日]村上春树:《1Q84》BOOK1,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53、192页。而在论及“1984”和“1Q84”的根本不同时,深田保则对青豆说:“原因与结果式的理论方法,在这里(指“1Q84”——引者)是苍白无力的。”⑦[日]村上春树:《1Q84》BOOK1,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53、192页。据此不难理解,该小说中的“1984”实际上是一个受因果规律和熵增定律双重制约的可能世界。⑧“永动机”是被热力学第一、第二定律所否证的,而戎野隆之显然也是据此而否认其存在的可能性的。同时,这也说明在遁入空门后的深田保的心目中,受善恶平衡原理支配的“1Q84”是高于“1984”的。而这也意味着善恶平衡原理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是一个比因果规律和熵增定律层级更高的支配原理。

虽然同属人类对热学世界的一种认识,但在村上春树所刻画的各种可能世界中,耗散结构理论在层级上却是高于熵增定律的。这一点可在其《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得到明证。在论及虽然都受熵增定律支配,但却有是否可适用耗散结构理论之别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时,正如笔者曾经指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主人公的影子是根据耗散结构理论而断定“世界尽头”“是不自然的、是错误的”。⑨详见拙文《并非虚幻的“冷酷仙境”》,《山东外语教学》2011年第3 期;参见拙著《并非可逆的“世界尽头”》第三章第一节,山东友谊出版社,即出。据此不难确认,在其心目中,耗散结构理论在层级上是高于熵增定律的。

综上所述可知,除关于善恶平衡原理与耗散结构理论两者在层级上孰高孰低的问题,因其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尚未见述及而尚需今后继续考察外,在迄今为止出现于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各种根本原理中,我们可以确认层级最高的是善恶平衡原理,其次则是熵增定律和因果规律。由于熵增定律高于因果规律这一点,可根据前述爱丁顿和爱因斯坦所论而约略推知,因此,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在层级上高于熵增定律的耗散结构理论自然也是高于因果规律的。

四、支配原理与村上春树文学创作的主题和主线

正如笔者即将出版的拙著《并非偶然的寻羊冒险》所指出的,在村上春树的笔下,其小说人物都是有着希望能够能动地塑造其个人生活的强烈愿望的。他们之中有许多也是有着足以改变其人生轨迹,实现其生活愿望的天赋和才能的。①详见拙著《并非偶然的寻羊冒险》第三章第三节,山东友谊出版社,即出。《1Q84》中的天吾和青豆分别在数学、音乐、体育等方面具有极高的天赋;而牛河则更是精于逻辑推理并具有敏锐的直觉判断力。但是,尽管如此,其结果却正如卡夫卡所谓“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5卷,黎奇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页。一样,在受卡夫卡此类思想影响的小说作者笔下,在川奈天吾所生活的世界中,“纵然细微的事实多少会变更,但说到底,天吾这个人走到哪里都只能是天吾”③[日]村上春树:《1Q84》BOOK2,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64页。,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主人公也不得不慨叹:“我自身无处可去,我自身待在这里,总是等待着我的归来。”④[日]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页。

我们知道,在村上春树的笔下,又有许多小说人物是有着某种可以预知、预言他人行动及其结果的特殊能力和“自然智慧”⑤[英]伯林:《乌托邦观念在西方的衰落》,载《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的。但是,无论是《寻羊冒险记》主人公的耳模女友,还是《舞!舞!舞!》中的阿雪,无论是《1Q84》中的深田绘理子,还是其父深田保却都是无力干涉事件的进程,也无力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的。他们的那种预知、预言能力,不但印证着他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决定论的世界,同时也印证着由其生活世界的支配原理所决定的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这正如《天黑以后》的叙事者所指出的,在这种支配原理面前,作为人类内在尺度的“我们的原理”——也即人们的需要、欲望和目的——是“全然无能为力的”。

之所以只能如此,则正如莱布尼茨所指出:“一切都是预先肯定和确定的”,“一切都按此一方式排定了秩序”。⑥[德]莱布尼茨:《神义论》,朱雁冰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9、140、141页。这就是说,当世界已经基于某种规律和原理而被“排定了秩序”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可能对世界作任何改变”⑦[德]莱布尼茨:《神义论》,朱雁冰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9、140、141页。。显而易见,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到笛卡尔和莱布尼茨对小说作者的强烈影响。这是因为正是笛卡尔认为“上帝创造的就是一个有规律的世界”,因此上帝在“创造之后不但不任意改变,而且永远协助这个世界遵循其规律运动”⑧江畅:《自主与和谐》,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0、166、172页。。而莱布尼茨则认为当上帝从无数的可能世界中选择他认为最好的并使之实现出来成为现实世界时,“在这个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一切及其作用和结果已经包含在这同一个作为可能的世界之世界的观念之中了”⑨[德]莱布尼茨:《神义论》,朱雁冰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9、140、141页。[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页。,因此,莱布尼茨认定:“上帝没有必要、而且具有最高智慧的上帝也不会干扰世界的秩序和和谐”,“上帝……并不能改变一切,更不能做那种不可想象的事情”。⑩江畅:《自主与和谐》,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0、166、172页。

世界一经选择或创造,便是“上帝”也无从改变的,事物一旦发生变化,事件的进程便是最高的智慧也无力干涉的。在村上春树笔下的可能世界中生活的人们,自然更是无法以其有限的理性去干涉和改变这一切的。于是,尽管不无塑造其个人生活的强烈愿望,但却由于在支配其生活世界的根本原理面前他们最终只能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因此,村上春树在《寻羊冒险记》及其后的各种小说中所塑造的各类小说人物,便不但失去了他们的能动性和可能性,同时也失去了其作为一个人类成员所赖以自立的、“超越于一切价值之上,没有等价物可代替”⑨[德]莱布尼茨:《神义论》,朱雁冰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9、140、141页。[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页。的尊严。而以近乎思想实验的创作方式刻画世界的决定论性质,表达小说人物希望能够能动地塑造其个人生活的强烈愿望,揭示这种愿望因世界的决定论性质而不可能实现这种矛盾和对立,便构成了村上春树在《寻羊冒险记》之后所创作的、包括其近作《1Q84》在内的、有代表性的主要文学作品的一个基本特征,形成了贯穿于这些作品中的一个共同的主题和一条鲜明的主线。而像其《舞!舞!舞!》中的五反田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木偶而已”⑩[日]村上春树:《舞!舞!舞!》(下),第32 章,讲谈社1989年版,第161页。,《奇鸟行状录》的主人公已经意识到其生活世界的人们“都像其背上的发条被上满了之后放在桌面上的玩偶,从事着没有选择余地的行为,朝着没有选择余地的方向前进”⑪[日]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第三部,第29 章,新潮社2009年版,第346页。一样,在这种矛盾和对立中痛苦挣扎的、英国政治思想史家伯林所说的那种“牵线木偶”⑫[英]伯林:《历史必然性》,载《自由论》,胡传胜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英国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家A·J·艾耶尔所说的那种“绝望的命运的囚徒”⑬[英]艾耶尔:《哲学论文集》,转引自万俊人:《现代西方伦理学史》(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33页。,则成为村上春树笔下的小说人物的典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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