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宇 张礼敏
(天津大学 建筑学院,天津 300072;天津大学 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天津 300072)
“创意产业”概念最早(1998年)由英国创意产业特别工作组明确提出:创意产业主要是“源于个人创意、技巧与才华,通过对知识产权的开发与运用,成为具有创造财富的能力和就业潜力的行业”。文化创意产业(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ies)的兴起和发展,是当代经济、文化、科技融合在产业层面的具体表现。天津市创意产业协会会长樊月龙先生指出:“广义的创意产业指文化创意产业,狭义的创意产业指运用创造性智慧进行研究、开发、生产、交易的各种行业和环节的总和。”①南昌《信息日报》,2010年9月28日,记者袁辉翔。文化创意产业以其独特的形态和运行方式与其他产业发生广泛而复杂的产业关联,深刻地影响着一个城市、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甚至是全球的经济运行和文化发展。在文化创意产业园遍地开花的今天,如何在众多园区内确立自身的文化定位、精神内核与存在价值?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的原动力何在?本文立足“十二五”时期着力发展创意产业的时代语境,通过剖析本土文化、民间智慧对文化创意产业实现本位确立的必要性,以期探讨作为传统文化与民间智慧结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现代文化创意产业中合理运用与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中国国家统计局、中宣部会同国务院有关部门在2004年共同制定、发布了《文化及相关产业分类》。党的十七大将“文化命题”作为中央全会的议题,进一步强调文化建设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意义。2007年被业界称为“中国创意年”,“文化创意园”频频出现在各级政府的文化产业发展布局规划书中。在北京、上海、深圳等东部沿海城市带动下,长三角、珠三角、环渤海等文化产业圈迅速成形。可见,中国大陆的文化创意产业布局实际上并非自然聚集、市场成形、政府支持引导的逻辑顺序。先入为主的政府行为更强调集约化、规模化、功能化的工业产业特征,忽视市场意愿、成本控制以及文化创意自身的客观规律,将文化创意产业纳入政府层级制管理与政绩评价体制。各级文化创意产业园区的功能雷同,缺少特色差异——这本身就是毫无创意的机械的复制规划。文化创意产业园区不是纯粹商业区,更不是单纯的工厂厂房,而应该是具有文化根基与产业标识的人才聚集地。全国各地兴建的若干文化创意产业园区,政府赋予的功能雷同、目标雷同,缺少文化特色差异,很难找出具有标识性的文化定位。
文化产业的原动力来自文化本身,是对文化因素、事象进行创造性再生产的商业运作。而“文化是民间衍生的事物,力量全在民间。作为一种心态,作为生活方式,作为凝聚社会进步的精神力量,文化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营造得出来的事,亦不是简单到可以由上而下单靠政策就能推动到的事;一般稍有学识的政客和政府,大概都明白文化政策的制订只能用作疏导,不是主导”①荣念曾:《创意意见》,四川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页。。在一片空地上从零开始建设文化创意产业区的办法,没有自然的文化聚集与历史积淀,本身就将创意人员与民间的活态文化在地缘上割裂,由此生发的心理疏离与精神隔阂,更加剧了创意产业与民间文化情感的距离。行政指令式的运作机制,违背了由创意点到头脑激荡、内容丰满,搭乘适当载体,推向市场运作的一般规律。何新城也认为:“创建一个创意园区这样的规划,是我们反对的,一个有活跃创意的区域应该是自然生长起来的。”②叶滢:《窑变798》,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93页。何新城,荷兰人,本名Nevill Mars,城市动态发展研究者。在调研中,我们常听到对资金不到位、创意人员奇缺、地理区位不利、配套措施不全、公司实际入驻率低等“客观原因”的强调。在谈到对中国发展创意产业的建议时,英国IPA 协会(英国广告从业者协会)主席汉密斯·普林格说:“我认为中国要发展文化创意产业,不需要照搬英国模式,而是应当从你们自身的文化积淀中探索适合自己的道路。”③引自《透视伦敦创意产业培育:城市能帮人才实现抱负》,《南方日报》2010年3月24日。http://news.sohu.com/20100324/n271056346.shtml2007年7月英国政府官方的《区域经济发展和振兴报告》指出,“创意部落”需要行成低成本的工作环境、弹性的办公条件、充满活力的多元化公共空间,不同的创意产业集中带应平衡空间布局,确保各区特色。可见,创意产业的自身文化特色是该行业的灵魂和价值所在,是对不同文化积淀的再发掘和再创造。
个人创意、技巧与才华是文化创意的智慧源泉,而不是产业园的主观布局与设计规模。1997年,荣念曾先生谈及香港的文化资源与文化发展时说:“香港最大文化资源和人才来自民间,并不来自官方;香港最大文化原动力来自民间,并不来自政府机制组织;但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硬件集中在政府手上。”④荣念曾:《创意意见》,四川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我们守着博大深厚的历史文明、传统文化,却不善于从文化角度看待生活,尤其缺乏将非物质的传统文化转化为物质的现代文化艺术产品的能力,难以拿出符合现代审美和市场需求的、具有民族文化风格的创意作品,因此我国的文化创意产业在国际领域内一直处于弱势。
本土文化是创意产业确立自身文化标识的根本所在。“本土”不仅是指国土范围,还指地域划分,是指向文化传播区域的相对概念,即本位文化与异位文化的概念。以本土文化为标识的文化身份,是在创意者(团队)不断的创意活动中自然形成的,经过自我辩证反思、外界评价阐释而确立的。文化身份不仅是求同(核心价值观),更要存异(具体的理解与表达)。没有文化内核的差异,就失去了自我定位的依据,不但无法实现本位确立,更失去了在创意产业中存在的价值和必要。在我国创意产业发展的众多门类中,动画产业是发展最快、最迅猛的,今天国产动画产业虽已形成,但是由于缺乏民族文化底蕴的支撑,本土文化遗失,作品缺乏文化特色,就谈不上大的市场影响力和高的经济回报。反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等为代表的一批中国动画电影,以其典型的东方文化气韵,被称为“中国动画学派”,得到国际认可,被称为“特伟时代”。由此可见,立足本土文化的创意,最容易激发异文化认同。而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国文化,其独特的、高识别度的风格特征,正是中国动画以及文化创意产业的优势所在。冯骥才先生说:“我们的文化正在迅速地粗鄙化;愈来愈失去自我的重心与文化的尊严。……我们应该从哪里做起?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回到我们的根上,回到我们文化的根基与原点上。回到我们的母体文化中。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我们鲜明的文化个性,我们的文化血型,以及骄傲和自尊的依据。”⑤冯骥才:《到民间去》,载《冯骥才文化遗产思想学术论文集:灵魂不能下跪》,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17页。如果我们能找准自己的文化定位和精神价值,也就确定了文化创意的根源和本位之所在,得到外化创意的内在原动力。这种文化身份不是自己标榜的,更不是由文化产业园的定位和名称赋予的。对外来说,来自于民族民间的本土文化是创意作品精神内核的彰显和标识,足以表明国际文化身份;对内来说,不同地域特色的民族民间文化可以使文化创意者(团体)寻找差异、发掘个性、找准定位。
民间智慧是创意产业中“创新”要素的根源,而且是源源不断的。文化创意产业的核心与本质就是创新。它通过巧妙的创新,将抽象的文化直接转换成具有经济价值的作品,将原创性、革新性带入生产和服务过程,使其创造产值。这种创造产值的活动改变了过去必须依赖实体才能生产制造的传统观念。而支持这种特殊生产方式的根源,往往来自于最本源的民间智慧。民间智慧的多元性、本土性所产生的创意更具有生命力和普适性,更能为大众所接受,更能为那些具有文化内涵的传统产业提供无限发展的潜力和空间。民间智慧的自然聚集,是创意产业形成的必要过程。自然生长的文化创意聚集区,大都是由民间力量推动的,是民间智慧的凝聚体,最终形成文化与产业的聚集区,前期并没有政府规划。俗话说,“人以类聚”,民间智慧拥有天然的目标向度,会在不同地区形成不同文化功能的聚集。“中关村是电脑科技,理工、科研人员推动的结果,都是民间企业家。798 艺术区是文化艺术的中关村,中关村是高科技的798 艺术区,它们很相似。当然它的形成有很多偶然的因素,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凑在一起成为一种合力,最终推动了一个区域的发展。”①叶滢:《窑变798》,新星出版社2010年7月版,第211页。
区域一旦形成,政府力量一定会介入。区别在于,政府的理性介入会给予发展方向、配套政策、公共设施上的适当支持和引导,而盲目介入则会因高房租、高回报、为政绩服务而导致其功能转向。毋庸置疑,民间文化及其孕育出的民众智慧,是文化创意产业的原动力,而盲目介入,只看重政绩的政府则压制甚至扼杀了这类原动力的发展。
在本土文化与创意产业对接的过程中,我们可以从大量的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吸收养分。“非遗”项目涉及民间文化的诸多方面,在精神内核、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及舆论导向上都是正面的、积极的,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民间智慧的光辉成果,是本土民间文化的精华。我国所拥有的极为丰富的民间艺术项目,如民乐、剪纸、木偶、皮影、刺绣、游戏等,完全可以将其作为创意产业的内容资源进行发掘,与文化创意产业嫁接,进入产业链条,成为创意行为和作品得以存在和发展的“本位基因”。“本位基因”的意义就在于:“非遗”可以作为传统文化的遗传基因,通过现代文化创意,生发出全新的而又不失传统神韵、核心价值与精神内涵的创意作品,通过现代商业市场的运作加以传播,形成由文化传承人、文化事象到市场,再由市场反哺文化传承人的良性循环发展模式。
我们已经拥有了国际领先水平的技术团队,前沿多媒体科技的引进,也使得传统文化的创意制作获得了日新月异的承载平台和传播渠道,我国却很少能拿出与之相应的高水平作品。可以说这在创意产业园区中是常见的“文化空巢”现象。“文化空巢”原指由于人们一味追求商业价值,造成尚存的历史村落与城市历史街区仅有建筑躯壳,失去富于地域特色的文化见证,内在气质与历史文化内涵因之流散的现象。国内文化创意产业自身的“文化空巢”现象同样严重。多数文化创意企业注重的是产品的技术和数量,而忽略或无法赋予产品文化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忽视了对自有传统文化资源的尊重和开发,最终导致文化创意作品在国际文化交流中难以确立自身文化定位,拿不到应有的话语权。而“非遗”项目的陆续公布和推介,犹如一座储量巨大的露天矿,为文化创意产业提供了明确而丰富的文化资源,可以高效解决文化创意的“文化空巢”问题。
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学术范畴上并不简单等同于本土文化,而是对后者的“提纯”。相当多的非物质文化项目本身(或者其物质载体)就具有商品属性,是参与或曾经参与市场竞争的“商品”,具备与现代文化创意产业接轨的先天属性优势。笔者认为,现阶段,文化创意产业的着眼点应该向代表本土文化精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深入探究、扩展空间,在尊重文化本身属性的前提下,以商业运作的角度去思考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保护”,即通过市场形成非遗项目的自身循环躬耕,独特的原创性更容易获得文化标识力、社会认同感和市场竞争力。这样的作品,才可能提升文化产业的辐射力,增强文化的吸引力和传播活力。
需要指出的是,笔者不认同以文化创意产业的名义去改变“非遗”项目本身,而是主张以专业的眼光和头脑去向“非遗”项目获取灵感,激发出创意点,然后以此来形成创意文化产品。对文化的尊重是极为必要的,也是保护文化所必需的。这种利用,是将文化作为创意产品的内在基因、精神内核,而不是简单地将传承人和“非遗”项目直接作为产品本身;这种利用,必然有利于某些“非遗”项目获得符合现代社会、文化、审美的新形态,对于传承民族文化的精神是有积极作用的。以天津为例,丰富的民间文化资源,如曲艺、工艺、皇会、小吃以及方言,皆可作为文化创意产品的基因,生发出独具津门特色的文化产品。尤其是皇会,实际具备了进行现代市场运作的潜力和契机。我们在认识到天津皇会极为重要的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的同时,也要看到其濒危的境况。如果不能产生经济效益,不能造福一方百姓,仅依靠学者的奋力呼吁、政府和企业单向度的资金注入,并非长久之计。
值得借鉴的是,山东省旅游局近些年推出的“好客山东·贺年会”品牌,引起了国内外旅游业界、文化界的共同关注。山东省旅游局与非营利民间学术团体山东省民俗学会紧密合作,在充分尊重民间民俗文化原生态的前提下,认真研究可以通过商业运作促进宣传、保护与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由专家组提出指导思想,协调相关政府部门达成共识,然后由文化创意企业提出具体策划案,最后在全省的旅游相关企业推广,自愿实施,结果市场反应火爆,甚至有的企业做出了衍生品,其主动性和市场反响可见一斑。该旅游系列产品举全省之力,大力挖掘山东的民间民俗文化尤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商业价值,不但完全带火了原来的旅游淡季市场,更宣传了省内民俗文化,激起了各级政府和传承人的积极性,促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宣传、保护与传承,从而产生了文化与经济双赢的良好效果,成为我国北方冬季文化旅游的一张新名片。
可以说,重视“非遗”的本土文化基因意义并将其引入文化创意产业,是历史发展的契机,是“非遗”保护与传承的要求。传统文化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是学界和业界长期探讨的论题。《中国创意产业发展报告(2010)》一书认为,“传统文化的开发越来越离不开创意元素的加入,创意产业呈现出向传统文化加速渗透的态势。”①张京诚:《中国创意产业发展报告(2010)》,中国经济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2007、2009年,国务院确定了两批共44个传统产业意义上的“资源枯竭城市”,而非物质文化资源引入文化创意产业,避免了传统工业产业对自然矿产的依赖和对环境的污染。各地丰富的“非遗”项目,使得文化创意企业找到自身文化定位、实现本位确立成为可能。“在经济日益全球化的时刻,我们更需要凸显自己的文化身份,否则将会失去自信心和光荣感的根由。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如果我们还不清醒、不自觉、不有力地保护自己的文化传统及其载体,我们传统的、本土的、主体的精神情感,便会无所依傍,渐渐淡化,经裂纬断,落入空茫。”②冯骥才:《寻找失落的“年味”》,载《冯骥才文化遗产思想学术论文集:灵魂不能下跪》,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页。我们将丰厚的传统文化资源、适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转化为创意产业的文化优势,通过创意劳动把文化观念、民族情感和审美品位予以凝结,赋予作品某种独特意义,提升其文化附加值,从而使文化产品成为载体。文化的生命力是强劲的,但需要我们去用心地挖掘、培养、扶植和传承。作为参与产业发展的个体与政府,都应认真思考、理性介入,充分发挥好各自的作用,努力建立和完善一个多源发散性和产业聚集性相结合的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