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华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00)
上海,这座位于黄浦江畔的国际大都市,有着独特的历史与文化魅力。特别是20世纪初至40年代的上海,带着她特有的迷人气息与万种风情,从不远处的历史款款走来,吸引了众多海内外学者关注的目光。上海研究,一度在美国的中国学界成为显学。就在20世纪行将结束的1999年,两部研究上海的力作同时在美国中国学界精彩亮相,为自80年代以来持续升温的“上海热”再添薪柴。它们分别是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以下简称《上海摩登》)和卢汉超的《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以下简称《霓虹灯外》)。诚如各自的书名所示,两位中国学家,一位引领我们漫游都市文化,带我们走进上海的摩登时代;一位引领我们体味日常生活,带我们走向上海的霓虹灯外。
《上海摩登》是李欧梵积十多年之功的力作,虽看似轻灵,却蕴含作者深厚的学养。全书共分三个部分,包括“都市文化的背景”、“现代文学的想象:作家和文本”、“重新思考”。本书讨论的主题是都市文化与现代性,并在上海的都会背景下描述现代中国的现代性进程。第一部分,开放式地描绘了上海的都市文化背景,重现上海的往昔风流与摩登风姿;第二部分,论述上海“都市现代派”的作品,揭示他们作品中所营建的中国现代性的文化想象;李欧梵力图通过这两个部分,来显示“物质生活上的都市文化和文学艺术想像中的都市模式的互动关系”①李欧梵、季进:《李欧梵季进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第三部分,对上海的现代性进行简单总结,将其定位为“一种中国世界主义”,并引发上海和香港作为“双城记”的思考。通过这三个部分的组成,李欧梵完成了一次非凡的关于老上海的文化记忆与文化地图的想象性重构。作为一本别具特色的城市文化批评著作,《上海摩登》不仅“提供了一种关于上海的新的想象,更提供了一种关于上海的新的想象方式,而后者无疑具有范式意义”②薛羽:《“现代性”的上海悖论》,《博览群书》2004年第3期。。美国学者王德威称赞《上海摩登》“在研究现代上海过程的著作中,此书无以比拟的成就最高。李欧梵重新绘画了上海的文化地理,刻画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市与租界的微妙关系。此书史实超卓,文辞优美,端的令人钦佩;本书并预示着新世纪的一种新文化评论风格”③李欧梵:《上海摩登》,牛津大学出版社(香港)2000年版,第349页。。
卢汉超长期从事有关上海的研究,《霓虹灯外》是上海城市社会史研究的杰作。全书除导论、结论和附录外,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寻求都市梦”、“立锥之地”、“上海屋檐下”。与以往研究上海的著作相比,《霓虹灯外》视角独特,将视线投向了光影之外的上海棚户区和里弄,为我们摹拓了一幅由乡村移民、人力车夫、棚户贫民和里弄居民所组成的上海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画卷。卢汉超对20世纪初上海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考察,丰富和拓展了上海史的研究领域。《美国历史评论》上的一篇书评指出,“这是关于二十世纪初中国最伟大的城市内日常生活的一份详细的、富有启发性的和令人读来津津有味的报告。在以后的很多年,他的报告都将被那些考察中国城市日常生活现实的人所参考和引用”①David D Buck,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5,No.5(Dec.,2000),pp.1716.。发表在《国际中国评论》上的一篇文章说,“这是一本辉煌的著作”,“此书再怎样被强烈推荐也不为过——这不仅是因为它对上海所做的表述,也不仅是因为它对中国本身所做的表述,而是因为它为地方史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典范”②N icholas Clifford,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Vol.8,No.1,Spring 2001,pp.175,178.Nicholas Clifford is an emeritus professor of history at Middlebury College who has worked o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Shanghai.。《霓虹灯外》于2001年获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两年一度颁布的最佳著作奖,这是此大奖第一次颁给华裔学者。
一
李欧梵和卢汉超笔下的上海世界十分迥异,甚至好象不是同一座城市,尽管如此,作为两本研究上海的典范之作,《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仍有一些共同之处,不约而同地呈现出城市史研究的一些特色和趋向。
第一,一个城市史研究者,如果没有对这个城市的真切感知和深度体验,很难完成对这个城市的出色书写。《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的作者都向我们展示了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深沉爱恋和切实感受。李欧梵进入上海研究领域近20年,为写作《上海摩登》,多次往返上海查找资料和采访一些著名学者如施蛰存先生,他说,“通过这些早期调查,我越来越着迷于老上海,这个在我记忆中象一场恶梦,如今却从千千万万张书页中呈现出其巨大魅力的都市——她就是中国现代性的化身”③李欧梵:《狐狸洞呓语》,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11页。。在写《上海摩登》时,李欧梵很强调“自己作为漫游者的角色”,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进入了那个历史时空,完全融进去了”④李欧梵、季进:《李欧梵季进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所以他的书写十分感性,“笔端常带感情”。卢汉超是上海人,有着几十年在上海生活、求学和工作的经历,移居美国后他对上海的那份热爱和怀想,深深浸透在他对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生动描述中。《霓虹灯外》提到一位铁民先生,一位在欧洲和美国生活了多年的上海人,对童年时上海街头商贩的吆喝声念念不忘,想必这份对老上海魂牵梦绕的感情同样为卢汉超所拥有。王德威曾说,《上海摩登》,“对于李欧梵来说,是一个学者和一个城市之间的长期珍存的浪漫纪念”⑤David Der- wei Wang,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9,No.1(Feb.,2000),pp.158.,这对于卢汉超和他的《霓虹灯外》想必同样适用。
第二,城市史研究,超越传统史学仅对文献资料的使用,大量运用照片、图片、文学作品、社会调查和口述等资料,有力地拓展了研究资料的范围,《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运用资料之丰富堪称表率,为城市史研究的这一特色作了很好的注脚。《上海摩登》的资料主要包括:报纸、杂志、小说、流行画报、广告、照片、电影情节说明书、月份牌和口述史料等。《霓虹灯外》的资料主要包括:报纸、杂志、档案、社会调查、照片、民谣和口述史料等。
第三,城市史研究从发轫之初,就与社会学、人类学、地理学、经济学、政治学、建筑学等其它许多学科联姻,具有鲜明的跨学科特点。《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作为跨学科城市研究的力作,为上海研究带来新的亮点,注入新的活力。《霓虹灯外》将城市社会学与历史学相结合,其对都市日常生活的全面考察堪称城市史研究的一个典范。《上海摩登》将文化历史与文学分析结合在一起,带给我们很多面向的思考和启发,如城市空间、都市文化、现代文学、印刷媒介和都市电影等。
第四,美国的中国城市史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一个重要趋向,即“从上到下”、“从精英到大众”⑥卢汉超:《从精英到大众:近年美国中国城市史研究的“从上到下”取向》,《史学月刊》2008年第5期。,过去常被忽视的普通民众的生活及大众文化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角。李欧梵和卢汉超都表现出对都市日常生活叙事和大众文化的充分关注和对“左翼”、“五四”关于国家、历史“宏大叙事”的背离,因此重大历史事件、政治运动和工业生产在两本书中都被相对忽略。李欧梵在探讨印刷文化与现代性的建构时写道:“我的目的不是在实证研究中去得出什么最终结论,而是希图用一个新视角来探索文化历史研究的可能性。我希望自己至少是另辟了这样一条小径:从精英化的宏伟理念和宏大叙述的阵营,转到有关都会出版文化的一个更大众的领域”①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92页、第5页。。卢汉超则在导论中表示,“小市民和城市贫民的经历显示出了传统风俗、习惯的巨大影响力”,“作为关注的焦点,我注重描述上海城市里的小人物—至少在精英人物的眼中他们显得无足轻重—的日常生活。而精英人物的生活则非本书的重点”②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第103页、第112页、第2页、第282页。。
二
《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存有很多不同之处,这些不同点构成一组组有趣而精妙的对照,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立体、复杂、多元的老上海。
第一,关于老上海的两种不同书写。
《上海摩登》中的上海,是一个摩登与奢华、浪漫与颓废的现代国际大都会。该书的第一部分特别是第一章,以物质文化对现代性的影响为切入点来探讨都市文化的现代性,是对以往文化史、思想史的一个突破。李欧梵在重绘上海的文化地图时,引入了西方城市史研究中的“空间”、“景观”等概念,将都市景观、公共空间看作都市文化的一部分。他像一个有经验的都市文化漫游者,引领我们在上海的外滩建筑、百货大楼、咖啡馆、舞厅、电影院、公园与跑马场之间穿行。它们是新奇的现代性都市景观,也是具有文化意义的众声喧哗的“公共空间”,为上海现代性的呈现和展开提供了物质载体。在李欧梵看来,这些都市景观本身还是“西方物质文明的具体象征”,象征着“几乎一个世纪的中西接触所留下的印记和变化”③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92页、第5页。。值得一提的是,关于西方文明进入中国的过程,以往给我们的印象是物质层面、器物层面的引进属于较低层次,而制度层面和文化、学理等精神层面的引进属于更高层次,因此,西方文明在物质层面上对中国的影响,并没有引起学者足够的重视。李欧梵的研究带来一种新的启发,“声光化电”所呈现的物质世界,强烈暗示了“西方现代性的到来”,而西方现代物质文明的进入对于都市日常生活而言,也许层次并不那么低,实际上它是关系现代都市生活的大事。作为一个娴熟的都市文化漫游者,李欧梵还将我们带上了一程多姿多彩、动人心弦的的文化之旅,我们由此邂逅了由《东方杂志》、《现代杂志》、《良友》画报、广告及月份牌等组成的出版印刷文化,体验了由广告、图片、照片和电影等构成的都会视觉文化,感知了由商务印书馆进行的大众启蒙事业,从而完成了一次关于“中国现代性”的文化想象之旅。在李欧梵绘制的老上海文化地图中,闪现着几张现代主义的面孔,它们是施蛰存带有色、幻、魔色彩的现代主义实验小说;刘呐鸥、穆时英等新感觉派对脸、身体和城市的先锋性书写;邵洵美、叶灵凤颇具颓废与浮纨的作品;张爱玲带有苍凉意味的都市传奇。他还为这几张现代主义的面孔寻到了各自的西方源头:施蛰存与弗洛伊德、亚瑟·显尼之勒和爱伦·坡;刘呐鸥与保尔·穆杭;穆时英与好莱坞电影;邵洵美与莎弗、史文朋、波德莱尔和魏尔伦;叶灵凤与比亚斯莱;张爱玲与好莱坞电影。
卢汉超笔下的上海,是它常被人所忽略、所漠视的另一种形象——传统的、乡土的、贫困破败的与普通家居的。近代上海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具有西方风格的摩天大楼成为这个城市耀眼的标志,然而《霓虹灯外》告诉我们,从繁华闹市区的摩天大楼俯身望去,几乎满眼都是“极为破败的东方式贫民窟”,即由无数破落的茅草棚杂乱无序拼凑成的大片棚户区。④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第103页、第112页、第2页、第282页。卢汉超详细考察了上海最大的棚户区药水弄和战时搭建的棚户区蕃瓜弄、肇嘉浜。上海所有的棚户区都挤满了旱船、滚地龙和棚屋,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公用设施,其景象十分接近于乡村,甚至更原始化。如同农村,上海的棚户区都不供电,煤油灯是照明的唯一来源;使用自来水也是困难的,棚户区居民常常在附近河边同一处打饮用水、洗东西、刷马桶。⑤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第103页、第112页、第2页、第282页。
《霓虹灯外》里的上海,是栖居着大部分市民的弄堂里的上海。李欧梵曾在一次演讲中表示,弄堂文化的研究在《上海摩登》里面被完全忽略,是这本书的一个缺陷,他说:“上海是弄堂包围大街的城市,所以我写大街没写弄堂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损失。”⑥李欧梵:《重绘上海的心理地图—在华东师大的讲演》(2002年5月21日),《开放时代》2002年第5期。卢汉超的《霓虹灯外》对老上海的里弄及里弄生活做了相当精彩的研究,也算是对《上海摩登》作了一个极好的补充。卢汉超强调,3/4的上海城市住房都是里弄房子。⑦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第103页、第112页、第2页、第282页。石库门是里弄房子中出现最早也最普通的一种。在卢汉超看来,上海的里弄宛若“城市里的村庄”,居民就像“城市里的村民”⑧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第103页、第112页、第2页、第282页。,和中国的传统城市非常相似,如成排的里弄房子,无数的各式街坊小店,各类不知名的服务店,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场,数不清的点心摊,沿街叫卖的小贩,发出吱吱声的独轮车,抬着花轿送亲的队伍,庙会上聚集的人群,传统节日的拥挤与喧闹,交通繁忙的苏州河桥上小孩用双手帮着推人力车上坡。《霓虹灯外》关于上海里弄研究的一个出色之处在于,它指出了上海里弄的一个鲜明特点是民居与商业形式的结合,这种商居结合在上海商业文化的形成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卢汉超详细考察了弄堂里面普通人家的后门前、房屋中,以及弄堂外的大街,从而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丰富多彩的上海里弄商业画卷。
第二,关于老上海人群的两种不同书写。
当李欧梵和卢汉超回望老上海的人群时,他们的目光分别停留在不同的群体上。李欧梵注视着租界内的一小群现代派作家;卢汉超则穿过霓虹闪烁的光影,对准那些生活在中下层的城市贫民和小市民。无论是李欧梵所描绘的上海现代作家的日常生活景象,还是卢汉超所摹画的上海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图景,都清晰动人、亲切可感。李欧梵笔下的上海作家群,是生活在霓虹光影之内的一小部分人,他们是现代的、西化的、时尚的、有点拜物主义喜欢享受的,也是颓废的、唯美的、有点奢靡与浮华的。他们有时聚在文化沙龙里讨论文学,喜欢看美国时尚杂志《名利场》和《纽约客》,喜欢翻《良友》画报和《现代电影》杂志;他们喜欢到咖啡馆和朋友聚会、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到福州路上去逛书店、到舞厅去会舞女,有时也去公园与跑马场。卢汉超笔下的上海人群,是由黄包车夫、码头工人、街头乞丐等组成的棚户区贫民和由工人、教师、艺术工作者、作家、店员、白领阶层、小业主、妓女、教士等组成的里弄小市民,他们是生活在霓虹光影之外的大部分人。他们贫困与节俭、普通与卑微、终日为生计而操劳、日夜为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而操心。他们大部分不识字,所以图书世界对他们来说可望不可即;咖啡馆、电影院、百货大楼、舞厅、跑马场等时尚消费场所是他们完全消费不起的;拥有一部汽车或一本《时尚》杂志更是超乎他们的想象或者根本不被考虑。
第三,关于老上海的两种不同的研究旨趣。
李欧梵和卢汉超,显然有着不同的研究旨趣和关注视角,李欧梵着力追寻的是上海都市文化的现代性,卢汉超倾力展现的是上海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连绵不断的传统,然而,现代也好,传统也罢,都只是掀开了上海复杂面纱的一角。
李欧梵的著作对都市文化和城市文学给予充分重视,并将其与现代性联系起来,在上海的都会背景下描述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在他看来,“五四以降中国现代文学的基调是乡村,乡村的世界体现了作家内心的感时忧国的精神:而城市文学却不能算作主流”①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文化评论精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11页。;与此同时,“大陆的学风基本上是乡土型”,这种乡土型的研究,“背后有一种道德基础,总觉得城市是腐败的”②李欧梵著、陈建华录:《徘徊在现代和后现代之间》,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24-125页。。然而,城市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想象空间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这种城市的模式是工业文明的产物,而西方人生活在工业文明过度发达的领域里,它所表现的一些心理上的失落、震撼和种种复杂的感情,正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个基础,一种文化性的基础”③李欧梵、季进:《李欧梵季进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所以研究西方现代性问题的,基本上都假定现代性是从都市里面出来的,而在中国,能与巴黎、柏林、伦敦、布拉格和纽约等西方现代大都市相比的城市只有上海。为了探讨都市文化与现代性的关系,李欧梵走进了上海的都市文化,并以其出色的研究对长期以来的“乡土型”学风进行了有力的反拨。
20世纪80年代以来,李欧梵就开始了对现代性问题孜孜以求的探讨。在《上海摩登》中,李欧梵有一段关于“现代性”的重要表述,在他看来,“‘现代性’既是概念也是想象,既是核心也是表面”,文化史家的任务是要探索“文化想象”,而“文化想象”本身可以被界定为“集体感性之轮廓和文化产品之意味”,因此,我们不能忽略“表面”,它们“不一定进入深层思维,但它们必然召唤出一种集体‘想象’”④[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1页。。这段话集中阐释了李欧梵文化研究的旨趣和方法。他对“表面”的关注和对物质文化现代性的书写,是对以往文化史的一个突破,然而也正因此引起一些学者的批评。笔者以为,李欧梵基于现代性的研究视角,对都市物质文化进行书写倒也无可厚非,然而不禁要追问的是,除了“表面”的都市物质文化,上海的现代性是否还有其它的表现形式需要我们去挖掘?另外,《上海摩登》对都市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的现代性给予充分关注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左翼”现代性在上海都市文化中应有的地位和作用。
卢汉超强调,在考察上海人的日常生活时,不断感受到过去和传统的持久性,常常让人回忆起本土的事物。尽管在城市的每一处确实都能找到西方的影响,但是在一些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方面,西方的影响似乎杳无踪迹。⑤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72页。在20世纪上半期的美国中国学界,一度流行过费正清为代表的“冲击—回应”模式、列文森为代表的“传统—现代”模式和柯文为代表的“中国中心观”模式。卢汉超对上述模式都持不赞成的态度。他认为,“冲击—回应”和“传统—现代”模式过于强调上海的“现代化”和“西化”的一面,而“中国中心观”模式对西方影响的低估,将不仅产生与“西方冲击”模式表面相反而实质相似的偏见,而且“会妨碍我们全面地去理解中国传统主义的韧性”①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4页、第274页、第17页。。在他看来,变化往往与传统的持续性共存、结合或纠缠在一起。中西文化在上海这个交汇之地并没有形成对峙的僵局,两者都显示了非凡的韧性,对许多人来说,上海的魅力正是来自这两种文化的交融结合。比如作为上海大多数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基本建筑式样,里弄房子本身就包孕、结合了中西两种建筑风格。事实上,卢汉超对理论讨论没有兴趣,在他看来“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往往能揭示出比较复杂或深奥的理论无法揭示的简单明了的真理”②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4页、第274页、第17页。,所以“在我们能够说任何一种理论模式已经非常有意义地构造出中国历史的本性之前,我们需要更详细更细致入微地刻画普通人的生活”③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4页、第274页、第17页。。而对于老百姓来说,在他们的思维方式中占支配地位的是实用主义,他们总是择善而从,而不在乎是否现代化,也不唯现代化是从。《霓虹灯外》为我们列举了大量传统在上海日常生活中持续存在并且充满活力的例子,例如上海是20世纪上半叶最现代化的世界城市之一,然而家庭厕所对于大部分居民而言仍只是一只木制的马桶,这一点基本上与内地乡村没什么两样。卢汉超的考察提醒我们,传统在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坚韧与持久地存在,然而,我们仍不禁要问,“传统”只是在下层社会存在吗?或者说,只有下层社会才容易受到传统的影响吗?在老上海的全景图中,“传统”是否还有别的意味?
第四,关于老上海两种书写的不同反响。
《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出版后,在美国的学术界产生了一定反响,都获得了学术界的肯定和好评。美国著名杂志——《美国历史评论》、《亚洲研究》、《国际中国评论》等都发表了有关这两本书的书评,并給予赞扬。《上海摩登》简体字翻译本2001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2008年由上海三联书店推出修订版。《霓虹灯外》翻译本2004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令人深思的是,这两本书的中译本在大陆面世后,却反响不同。《上海摩登》反响热烈,多次重印,除不少专业人士为其撰写评论(也有对其进行批评的文章)外,还赢得了大量非专业的读者,一度成为上海“怀旧”热潮中的畅销书和小资读本,而《霓虹灯外》却鲜有评论,更非畅销书。李欧梵对于《上海摩登》被列入“怀旧行列”,一直持反对意见,他多次声明,“我对老上海的心情不是目前一般人所说的‘怀旧’,而是一种基于学术研究的想像重构”④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中文版序,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页。,“拙著的动机绝非怀旧,而是想为中国的‘现代性’作一个注脚”⑤李欧梵:《附录一:〈上海摩登〉韩文版序》,《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39页。。他还提到,现在大家把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当作“老上海”来怀念,当他写作《上海摩登》时,却把那时的上海看作摩登的“新上海”,而他心目中的“老上海”,是“更古老的、更传统的上海——清末民初的上海”⑥李欧梵:《附录二:漫谈(上海)怀旧》,《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41页。。
为什么同样出色的两本英文书,却在大陆有不同的反响?这也许和“上海怀旧热”有很大关系。老上海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城市?具有怎样的城市形象和风貌?李欧梵和卢汉超分别对老上海作了不同的书写。李欧梵的上海是租界内的摩登世界,卢汉超的上海则是棚户区的破落景象和里弄住宅的日常图景。《上海摩登》呈现的华丽上海,也许更符合我们对于老上海的一贯怀想,也更令人沉醉;然而《霓虹灯外》对老上海形象的彻底颠覆,则让我们看到繁华背后有沧桑,光影之外有潦倒。
无论与怀旧是否有关,《上海摩登》和《霓虹灯外》作为两本海外研究上海的成功之作,都给上海研究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和深刻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