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七古→五古→七律:杜甫诗体流变探微

2012-04-12 13:16
关键词:五律七律乐府

耿 宝 强

(滨州学院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作为与李白齐名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作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诗人,4 000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1]杜甫以他现存的1 400多首诗歌,艺术地再现了唐王朝从玄宗到代宗年间由盛而衰的社会面貌,并以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形成了独特的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对杜甫的研究,无论是诗人的生平、思想,还是诗歌的内容、艺术都已经非常深入了,而对杜甫诗体流变的探讨则相对匮乏。杜甫众体皆长,但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他也有自己特别中意或者特别用力的主打诗体。总结杜甫诗歌体裁的流变轨迹并探讨其原因。

一、寓居长安之前:五律

杜甫少有诗名,因才艺杰出受到了人称“李北海”户部员外郎的李邕和著名边塞诗人王翰的关爱,并为当时文名藉藉的崔尚、魏启心所赏识。《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说:“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2]14《壮游》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2]207

一个少年,为文坛耆宿所赏识,必然是凭借其大量的杰出作品。他43岁时候写的《进雕赋表》中称自己从7岁开始写作诗歌,写了不下1000篇。可以设想,从开元六年(718年)杜甫7岁开始作诗,至天宝五载(746年)开始寓居长安的28年间,杜甫创作的诗歌应该不下数百篇。可惜大都散佚,流传下来的仅仅27首。其中,五律16首、七律2首、七绝1首、五古5首、七古1首、五言排律2首。[3]这说明,杜甫早年对各种诗体都进行了探索,用力最勤的是五律。

所以如此,是为了适应科举考试的需要。杜甫生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中,从小就有济世救国的宏伟抱负。而要施展才华,实现抱负,就要通过科举考试赢取功名。这时的科举考试规定诗赋为必考科目,诗歌体裁就是五律,所以杜甫对五言律诗大加演练,可谓得其神髓而游刃有余,明代的胡应麟说:“(少陵五律)气象嵬峨,规模宏远,当其神来境谐,错综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还,一人而已。”[4]

五律是初唐诗歌领域最普遍的成就,初唐诗歌正是通过五律才从六朝的长律中解放出来,到了盛唐又在这个基础上求得了更进一步的完善,“阴铿、何逊、庚信、徐陵已开其体,初唐人研揣声音,稳顺体势,其制大备”。[5]《唐诗纪事》卷十八引杨天惠《彰明逸事》云:“时太白齿方少,英气溢发,诸为诗文甚多,微类宫中行乐词体。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虽颇体弱,然短羽离徙,已有风雏态。”《本事诗》中《高逸》第三叙李白自蜀至京师事中,亦有“上知其薄声律,谓非所长,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白取笔抒思,晷不停缀,十篇立就,更无加点”[6]的记载,可见,宫中行乐诗体正是五律,也即《彰明逸事》所说的“格律”。五律在当时已经发展成熟,元朝人杨士弘《唐音评注》说,盛唐时候流行的“律诗要法”,对律诗四联的起承转合功能和具体做法,都进行了规范。

另外,五律是杜甫的家传。杜甫对祖父杜审言推崇备加,在《万年君墓志》中,他说天下之人都称杜审言为才子。杜审言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与陈子昂齐名,受武则天赏识,五律尤其精妙。而杜甫对这个家传又颇为看重,《进雕赋表》中称,天下学士到今天仍然纪念和学习杜审言。他还把杜审言的诗学成就看成是家庭传统,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闰丘师兄》),又对其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可见杜甫是自幼承继了杜审言的家法的,那就是五律的传统。事实上,杜甫不仅以杜审言自豪,诗歌创作亦学习乃祖。比较下面两首诗: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岳,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2]1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冠盖非新里,章华只旧台。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7]

前一首《登兖州城楼》是杜甫漫游齐赵时所作,后一首《登襄阳城》是杜审言被流放峰州途经襄阳时所作。两首诗的句式、章法、风调颇为接近,说杜甫步趋其祖并不为过。元朝著名诗论家方回的《瀛奎律髓》卷一评曰:“此(《登襄阳城》——引者注))杜子美乃祖诗也。‘楚山’‘汉水’一联,子美家法。中四句似皆言景,然后联寓感慨;不但张大形势,举里、台二名,而错以‘新’‘旧’二字,无刻削痕。末句又伤时俗不古,无习池山公之事,尤有味也。晚唐家多不肯如此作,必搜索细碎以求新。然审言诗有工密处。此等句若置之子美集,无大相远也。欲述杜诗源流,故详及之,”[8]可见,杜甫对于杜审言的诗歌已经心领神会、烂熟于心。

二、入蜀前:古体诗

杜甫早期的作品以五律为主,是不争的事实。但从746年离开齐鲁一直到759年入蜀,也就是常说的困守长安和安史之乱时期,杜甫经历了重重苦难的磨砺,个性中狂放的一面收敛了许多,诗歌风格也变得沉郁顿挫了。这个时期,杜甫创作的诗歌接近600首,从体裁上说,他驾轻就熟的近体五律依然存在,但成就更大、也奠定他“诗史”地位的却是继承古乐府写实精神的古体诗(七言、五言、杂言歌行)创作。

从近体五律走向古体诗歌,是杜甫生活道路的必然选择。“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杜甫一生执着追求的理想,也是他停止浪漫惬意的漫游生活进入长安的直接目的。进入长安后,应试落第,投诗干谒权贵,后向玄宗献赋,得到赏识,但直到天宝14年才得到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职位。理想受挫、生活困顿落魄,使他对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开始继承汉魏乐府“直陈其事”的写实传统,以诗歌直接反映现实。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携家逃难,寄家鄜州后,只身奔投朝廷,中途被叛军掳入长安。后冒险逃脱,奔赴凤翔,受左拾遗,不久又因房管事件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身经离乱的杜甫,对现实的理解更加深刻,诗歌创作的现实主义精神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从近体五律走向古体诗歌,还与李白的影响有关。入长安前,李白已是声名大噪,经贺知章的延誉更是名满天下,兼以供奉翰林的经历。可以说,两人相遇的时候,李白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大诗人了,而杜甫却还是初出茅庐,才在诗坛上露面。这一现状就决定了二人的交往必然是李主杜从,杜甫追随李白寻仙访道的行为及相关诗句,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在崇拜心理支配下的随机行为,与其说表达了杜甫的理想,不如说是对李白的附和。[9]

现存杜甫的诗歌中一般确定为与李白相遇之前的作品大约10首,那么可以肯定,杜甫诗歌的真正发展与成熟,是在两人相遇之后。既然杜甫直到与李白相遇的时候为止,在诗歌创作上还没有充分发展,也还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特色,那么面对着李白这样一个名扬天下的诗人,会不会受影响呢?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戏为六绝句》)的态度来荟萃百家之长的杜甫来说,是无可怀疑的;从诗歌体裁的演变来说,这种影响就应该是促使杜甫从五律走向了七古。

五律是初盛唐的流行诗体,毋庸置疑。但当杜甫遇见李白的时候,李白已经发展为奔放豪迈独具风格的七古名手,杜甫就有《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之句。所谓长句就是七古,当时李白的七古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将进酒》等,早已遐迩闻名。当时还停留在五律阶段的年轻的杜甫,受到李白的影响,走向了七古。

杜甫七古的高潮,由《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饮中八仙歌》、《丽人行》、《兵车行》、《哀王孙》、《哀江头》、《悲青阪》、《悲陈陶》等一组名诗构成。这被陈廷焯誉为千古一人的七言古诗的高潮,不发生在与李白相遇之前的近三十年的写作中,而爆发在与李白相遇不久的年月里,这应该不是偶然。作于747年的《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在现存的诗歌中是杜甫集中最早的一首七言古诗,其风格也最接近李白。此诗是为孔巢父而作,却还要“兼呈”已经到了安徽的李白,不正包含着杜甫在前辈诗人面前一显身手以及让前辈诗人予以就正之意吗?

此后杜甫虽然仍有七古,而高潮已逐渐转向五古了,那就是《前出塞》、《后出塞》、《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北征》、《羌村》、《赠卫八处士》、《梦李白》、“三吏”、“三别”等又一组名诗。这些五言古诗,有的继承了汉魏乐府偏于叙事的传统,如“三吏”、“三别”,有的继承了苏李对答、古诗十九首到陶渊明偏于抒情的传统,如《梦李白二首》、《赠卫八处士》,而《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等篇。这些诗,把五言古诗叙事与抒情的传统结合到一起,广阔苍茫,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局面,成为唐朝五言古诗的丰碑。

值得一提的是,在七古、五古的两组名诗中间有一段交叉之处,说明杜甫是从七古的高潮逐渐走向五古的。也就是说,杜甫是从七古中获得了全新的解放,进而创造了他更具特色的五古。[10]72-75

当然,杜甫的古体诗歌,承古乐府之神而不袭其貌。他的旧体乐府很少,仅有《前苦寒行》、《后苦寒行》、《前出塞》、《后出塞》、《少年行》、《大麦行》等六题22首。这些旧题乐府,不但时事性强,针对现实而发,而且多为组诗,这在旧题乐府中是很少见的。杜甫大多数的乐府诗,是他不循旧题、自立新题的新乐府诗。这就是人们常提及的“三吏”、“三别”、《塞芦子》、《留花门》、《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等诗。这些诗完全跳出了旧乐府的圈子,“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元稹《乐府古题序》),直击现实,立题见义,属于元稹、白居易等人所尊崇的“新题乐府”,成为中唐“新乐府运动”的先导。[11]

三、入蜀之后:七律

胡应麟在《诗薮·内篇》卷五说,七律是“滥觞沈宋”,卷四又推重杜审言是“二体(指五律和七律——引者注)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无论谁开山,七律早在初唐时期就产生了,却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成就不高,原因在于,这一新诗体是在宫廷里唱和,应制之作居多,粉饰太平,留恋光景,缺乏现实生活内容;另一方面,其艺术技巧也还处在探索尝试阶段。

因此,杜甫到长安以前的七律仅有2首,为《题张氏隐居二首》,前景后情,特色不显。旅居京华十年,七律只有《城西陂泛舟》、《赠田九判官梁邱》等寥寥4首,语言较前人更加锤炼紧凑,用典加大,诗的密度和力度、辞藻润饰上也有一些变化,但内容、题材没有超出前人,皆为宴游投赠之作,艺术上也没有重大突破,将其和被称为“沈宋”的沈佺期、宋之问相比,非常相似。安史之乱爆发到入蜀之前,杜甫的古体诗歌佳作叠出,近20首七律的技巧也趋于成熟,但题材依旧狭窄,尽是朝贺奉和之作,思想意义无甚可述。[12]

入蜀后,也就是文学史上所说的漂泊西南时期,几近十年,杜甫先后居住在成都草堂和夔府客堂。这个时期,杜甫的七律题材广泛,内容充实,或写景抒情,或借古伤今,或反映时事,技巧上更是工稳熟练,精益求精。施补华《岘佣说诗》说:“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陆时雍 《诗镜总论》赞其“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讽,味之不尽。”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十)更说杜甫的“七言律,圣矣。”

杜甫七律创作的成功,与生活环境的改变息息相关。758年,任左拾遗之职的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次年7月,他告别华州西溪,辞官而去,携家逃难,从同谷到秦州再到成都。初到成都,杜甫在任成都府司马的姑表弟的资助下,在浣花溪畔筑成了草堂居住。生活比较安定从容了,他就很自然地产生了《为农》中所说的“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 的想法。761年,他的朋友严武任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并使,在生活上给予了他更多切实的帮助。因此,这个时期杜甫的心情是相对惬意的,虽然偶尔也会因友人未能及时接济而全家陷入饥寒窘境,也会想起曾经的抱负,也会思念远在中原的兄弟亲人。于是,他的笔下出现了不少充满人间情味的细节和知足常乐的心声流露,前者如“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如“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后者如“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如“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水槛遣心二首》之二)。所以,代宗即位,召他回京补京兆功曹参军,他没有即任;严武邀请他出仕,他也百般婉拒。安定的生活,恬淡的心境,使杜甫可以相对从容地进行诗律探索。

此外,杜甫历尽沧桑,国难家愁、个人身世变迁为其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而蜀山蜀水的客观环境,对他的七律创作也起了一定作用。《蜀相》就是他在蜀怀蜀、借古伤今的杰作。

当然,杜甫七律的成功,更在于他对艺术的执着和积极的创造精神。应诗人裴迪之邀游新津时,他曾以“知君苦思缘诗瘦”(《暮登四安寺楼寄裴十迪》)称赞之,其实这种为诗歌“衣带见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努力,正是他自己的写照。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他曾自豪地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2]142该诗的前二句讲的就是他对诗歌内容和艺术性的孜孜追求。正因为有这种用生命去写诗去研究格律的执着,才终于到达“老去诗篇浑漫与”的纯熟自由与“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精深细密。

当然,杜甫不仅研究七律的格律,还包括五律、五七言绝的格律、五七言古风的韵律。入蜀前,他对五言律诗、五七言古风已经掌握的比较纯熟。入蜀之后对诗律的推敲、研究,主要是针对七律与绝句。杜甫现存绝句130余首,现存七律150余首,绝大多数作于这个时期。

如果说,杜甫被称为“诗史”,是因为他的诗歌,尤其是古体诗歌,以汉魏乐府“直陈其事”的写实传统,真实地再现了唐王朝从玄宗到代宗三朝几十年的社会面貌的话,那么,杜甫被称为“诗圣”就是因为他在诗歌艺术方面,尤其是近体诗歌方面的杰出成就和深远影响了。

杜甫的七古、五古、七律、五律在唐代都是一流的,七古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五古在他手里变了格调,在“温柔敦厚”外另开“沉着痛快”一派;五律,杜甫使用最多,贯穿一生,他差不多穷尽了这种体制的所有变化;七律,在他手上走向了成熟,不但在形式与格调上更臻成熟完美,而且在内容和风骨上得到了全面提升。杜甫一生写作的七律,超过了他以前诗人写作七律的总和,龙翥凤翔,至今仍然保持“一览众山小”的王者风范。从这个意义上说,杜甫是一位集大成的诗人,也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诗人,之后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受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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