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菊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41)
冯铿寻求女性解放道路的心路历程
刘文菊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41)
潮籍革命女作家冯铿的创作始终贯穿着一条关注女性命运、寻求女性解放道路的主线。冯铿的作品序列展示了她寻求女性解放道路的心路历程,从早期强烈呼吁社会为正在遭受苦难的女性“快谋救护的法子”,到批判像“一团肉”似的所谓的“时代女性”,指明女性“最后的出路”是参加革命,认为真正的新女性是“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的革命女性。
潮籍女作家;冯铿;女性解放道路;心路历程
潮籍女作家冯铿是“左联”五烈士之一,是现代女性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革命文学作家,“左联”称其为“中国新诞生的最出色和最有希望的女作家之一”,[1]也是现当代潮汕女作家群中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冯铿的创作始终贯穿着一条关注女性命运、寻求女性解放道路的主线,作品的主人公几乎都是青年女性,着重从女性的视角描述她们的苦难与觉醒、抗争与追求,表现女性的人格与命运、地位与出路,女性色彩非常鲜明。冯铿的作品序列展示了她探寻女性解放道路的心路历程,从早期强烈呼吁社会为正在遭受苦难的女性“快谋救护的法子”,到赞扬走出家庭藩篱勇敢追求自由幸福的叛逆女性,她批判像“一团肉”似的所谓的“时代女性”,指明女性“最后的出路”是参加革命,真正的新女性是“暂时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的革命女性。正如当代潮籍作家许其武所言:“身为女性,冯铿对于中国女性的处境极其敏感,对她们寄托着亲如手足的深深的同情。”“倾注了最炽热的感情来描写她的同时代的姐妹们的命运”。[2]从大革命策源地潮汕地区成长起来的冯铿,在上海加入左联后深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她所寻求的女性解放之路符合马克思主义妇女观所倡导的女性应该在社会解放中求得自身解放的主张,体现了早期革命女作家的女性意识。
20世纪20、30年代的潮汕地区洋溢着浓郁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气息,在北京大学潮汕籍学者杜国庠、李春涛的影响下,1923年成立了新文学社团“火焰社”,随后晨光文学社、荧光社、彩虹文学社、伏虎学社等文学社团相继涌现,[3]哺育出洪灵菲、戴平万、杨邨人、冯铿等一批新文学作家,形成活跃在上海左翼文坛的“潮汕作家群”,在现代文学史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冯铿在中学时代就富有战斗激情,出于一种生为女性的敏感而对女性解放运动非常关注,她在1925年第5期《友联期刊》上的评论《女性运动的我见》中,控诉封建礼教和制度坑杀一代又—代的中国女性,向女性呼吁“自己的痛苦,要仗自己来解放。要革去女性全体的痛苦,更须集合全体的女性的力量,才能成功。”[4](P59)她认识到封建礼教、不平等的婚姻制度和男权社会制度是导致女性悲惨命运的根源。在早期小说《一个可怜的女子》、《月下》、《觉悟》中,通过描写旧式女性悲惨的命运,揭露封建文化、男权社会制度对女性的戕害。《一个可怜的女子》叙述童养媳香姑的悲惨生活境遇,作者按捺不住愤怒的情绪大声呼喊:“唉!当这女权伸张,人道盛倡的二十世纪,尚有此等怪剧出现,我们应该快谋救护的法子呵!”[5]这一声“救救女性”的呼告猛烈抨击了封建婚姻制度对女子的桎梏与戕害。《月下》描述了新婚数月的年轻媳妇“伊”痛苦的精神生活,“伊现在的生活,是和奴隶,囚犯,木偶……一样的!”在伊痛不欲生的哭诉声中发出了对封建礼教极为凄厉的控诉。《觉悟》叙写19岁的淑如在婚礼前夕获悉未婚夫遇害后守寡,她曾经离家外出就学,立志要抗争凄苦的命运,可是不久便在鄙弃、疏冷、讥讽中回到原来的家,最终在新思想与旧道德的冲突中怀着无尽的绝望投河自杀。杀死淑如的元凶是剥夺了许多青年男女幸福的恶鬼,它戴着金碧辉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个大字是“礼教胜利”,[6]囚禁淑如的小屋就像鲁迅笔下万难打破的铁屋子:“从淑如进小屋——出小屋——回小屋的曲折过程中,强烈地抨击了封建礼教杀人的本质,这种禁锢活人的灵魂的小屋已获得其独有的象征指喻功能,令我们自然而然想到鲁迅笔下的‘铁屋子’。”[4](P62)
与同时期女作家的同题创作相比,如陈衡哲《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冰心《最后的安息》、凌叔华《女儿身世太凄凉》,冯铿的这三篇小说用内聚焦的叙事手法突显女性内心的痛苦挣扎,更具悲剧意味。尤其是《觉悟》,作者认识到无论是在旧时代还是在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的新时代,传统的文化观念和男权社会制度是女性挣不脱的枷锁,是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只有彻底推翻旧社会旧制度,才是救护女性,解放女性的法子,所以说:“这篇小说,较之同时期其他女作家的创作,更有深度。”[7]冯铿早期确立的关注女性命运、探求女性解放道路的创作主题,成为她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
1930年前后,随着文学主潮的转向,丁玲、白薇等女作家也开始了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保持同步的创作历程。从丁玲《韦护》中丽嘉“好好做点事业出来”的觉醒;《一九三0年春上海(之一)》中美琳“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的转变;到白薇《炸弹与征鸟》中余玥、余彬姐妹要做革命的“炸弹”与“征鸟”的激情,女性解放的道路都指向了革命。冯铿这一时期的作品《最后的出路》、《乐园的幻灭》、《突变》和《重新起来》也有一个参加革命的共同指向,揭示了女性只有加入民族解放战争,推翻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才能获得自身的解放,以文学的形式阐释了马克思主义妇女观。1928年底在潮州庵埠创作的《最后的出路》,以第一次大革命为背景,通过潮汕女性郑若莲人生道路的变化,指出女性自我解放的最后出路是不再像“一团肉”一样活着,而是走上革命,寻找光明。若莲出身豪门,幼年丧父,上学后结识了新女性许慕鸥,开始接受新思想,在经历了“五卅”、“六·二三”、“四·一二”、“四·一五”和“潮汕七日红”等革命潮流后彻底觉醒:“与其做个没有灵魂的肉的享乐者而堕落,真不如干着精神得到慰安的伟大的事业呀!”《乐园的幻灭》是第一次使用“冯铿”笔名发表的作品,表达自此做一个铿锵革命战士的决心。作品用自叙传的方式叙写小学教师“她”在乐园梦想幻灭后的觉悟:“要忍耐,要合力,要组织,然后才反抗,对一切丑恶的反抗”。《突变》中女工阿娥经过贫富悬殊的强烈对比,思想终于发生了突变:“我应该参加进工友们的集团,和他们取一致的行动!”“我要找求世上现实的天国!”《重新起来》叙述了在大革命失败后,坚定的农民革命者小苹不愿变成“一团肉”,她毫不动摇地从革命低潮中“重新起来”加入战斗,成长为坚强的革命战士:“她从迷梦中解放出来自己伟大的热力,达到了重新起来干着的目的!”这些女性的转变和觉醒,都是在绝境中受到革命的召唤而完成的,显现出革命的伟大力量。
冯铿在创作中不把女性解放看作是孤立的、单纯属于女性的事业,而是与推翻旧制度、变革旧观念紧密联系起来,她深刻认识到只要社会制度不变革,女性就难以得到真正的解放。《最后的出路》中许慕鸥洞察到:“社会的一切制度不根本破除,我们人类是终于陷在苦恼的纠纷里的!”若莲投奔革命的目的是:“娘!……你女儿此刻奋起了,起来和那坑害你、害他人的一切制度复仇了!”冯铿的创作不仅始终贯穿着女性解放的主线,还贯穿着民族解放与政治斗争的主题,正是由于把女性解放与民族解放联系起来,才使得她对女性解放的道路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在创作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思想高度。
三、批判像“一团肉”似的“时代女性”
在大革命高潮中,冯铿为女性解放运动而欢欣鼓舞,同时也发现了革命洪流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现象,她痛恨“真正的革命者太少,混水摸鱼的太多。”[8]她以怀疑的眼光审视那些乘着“妇女运动”浪潮而浮现出来的自诩为“妇女解放”的“时代女性”,揭示出她们像“一团肉”的真实面貌;她把没有灵魂、没有精神追求,只顾贪图物质享受,以红艳、嫩白讨男人欢心的女性蔑称为“一团肉”。她极度鄙视那些混迹于时代潮流中的“一团肉”,从早期的散文《海滨杂记》,到小说《最后的出路》、《重新起来》,再到后期的杂文《一团肉》,自始至终都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猛烈的批判。1928年写于汕头的《海滨杂记》之《毕竟还是玩物?》和《滑稽》,运用契诃夫式的讽刺手法,尖锐而辛辣地指出那些貌似解放了的“时代女性”,实质上“毕竟还是玩物”,旧式女性被迫成为玩物,新式女性又在物质享受的诱惑下心甘情愿把自己当作玩物。《最后的出路》中通过女主人公郑若莲的“革命”经历,描绘了种种滑稽可笑的“革命情景”,对革命队伍中“会唱曲,会扮戏,会跳舞,又会做女性运动的新式夫人”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对“一团肉”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可耻的女性,自甘堕落的女性!……你尽管时时刻刻在向外表装饰,装成红艳、嫩白的一团肉——灵魂是完全没有了——供异性的淫乐、玩弄!你自己犹以为是高贵的时髦小姐呢,实际上连下流的卖淫妇还不如呀!不要说你,就是那些女学生,女教员,女革命家……不也是孜孜于肉的装饰吗?”千字对话体随笔《一团肉》运用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叙述话语,通过5名男性的13句对话来阐述女性解放观,在其他4名男子纷纷指责“现在的所谓新女性只是一团肉,一团像苹果、像嫩鸡的香艳可口的肉!”时,响起了G君清醒、理性、公正的驳斥声:“你们这些却都是独眼龙的男人”“只看到她们黑暗的侧面,而整个的社会的深潭是连眼都不瞥一下的!”“封建制度把她们制成奴隶,而资本社会又把她们当成美丽的商品!在这两重枷锁下面能够很容易便把自己解放出来,挣脱出来么?”文章最后表达了她对女性解放道路的明确思想:“真正的新女性是洗掉她们唇上的胭脂,举起利刃来参进伟大的革命高潮,做成一个铮铮锵锵,推进时代进展的整个集团里的一分子,烈火中的斗士;来找求她们真正的出路的!”正因为冯铿更全面地认识到女性不幸的根源,对受侮辱的女性给予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才能把更猛烈的愤怒和抨击投向造成“一团肉”的丑恶社会。
在同时期的女性文学创作中,冯铿对“一团肉”的批判要更尖锐、更深刻、更彻底。庐隐在《花瓶时代》中呐喊“花瓶的时代,正是暴露人类的羞辱与愚蠢呵!女人不能满足于做花瓶,要做人,要有独立的人格”[9];白薇在《炸弹与征鸟》中揭露余玥、余彬姐妹只是用美色服务于她们的“男同志”,成了“点缀这个革命舞台的花瓶”。无论是对“玩物”、“花瓶”的讽刺,还是对“一团肉”的批判,都体现了女作家们对传统女性的性别角色的叛逆,表达了在历史转折时期,女性试图借助时代的革命力量完成自我解放的努力。冯铿看到了女性解放道路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她对“一团肉”的批判,揭示了在女性解放运动中出现的貌似前进实则陷落的现象,更有深度和力度。
四、认为新女性是“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的革命女性
冯铿的理想是做一个像秋瑾、索菲亚一样的女革命家,她逐步认识到女性只有“做成一个铮铮锵锵”的斗士才能摆脱“一团肉”的悲剧命运。她笔下的女性是两类截然相反的形象,一类是反面描写和猛烈批判的“一团肉”,一类是正面刻画和赞颂的女革命者。她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女革命者形象,有知识分子许慕鸥、黄冰华;农民革命者小苹、工人阿娥;红军战士马英等,这些女革命者有着相似的品质:装束中性化或男性化、性格质朴开朗、品质坚韧刚毅、富有革命战斗激情,其中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女红军战士马英的形象最具代表性,这个“暂时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的革命女性是冯铿理想中的新女性形象。《红的日记》中的红军女政工队员马英把枪当作“铁情人”,把笔记本当做“小宝宝”,对那些“只单会缝衣服这点技能”“总爱和异性忸搅”的女性十分不满,她认为“女人呀!红的女人呀!我希望你们都暂时把自己是女人这一回事忘掉干净罢!也不要以为别的同志们是什么鸟男人呵!我们只有一个红军,一个要努力进展革命努力的红军同志兄弟!!”马英以暂时忘掉自己是女人显示了她独特的女性意识,这种意识深印着革命斗争时代站在阶级斗争前列,坚持以独立的人格和男人一样投身革命,进行血的斗争的新女性的精神特征,“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这种在参加革命斗争中实现女子人格、寻求女性真正出路的理想。”[10](P243)《红的日记》与谢冰莹的《从军日记》都把革命当作女性摆脱固有命运的契机,充满欣悦地表达了挣脱沉重的性别束缚之后自由的感觉。
20世纪30年代女性文学总体呈现出阶级意识、政治意识增强、女性“性度”减弱的趋势,女作家们有意无意忽略了自己的性别,谢冰莹“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我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从不想到个人的事,我只希望把生命贡献给革命”;白薇要“做一个与男儿并驾齐驱的女子汉”;杨刚宣布“有男人,但不能作男人的女人;有孩子,但不能做孩子的母亲”等。正如有研究者所分析的:“这种铁血巾帼的雄强姿态,应合着阶级矛盾激烈、民族危机严峻的时代需求,成为女性走出传统窠臼、突破性别界定、参与社会进程的革命性旗帜。”[11]女性文学的这种转向是合乎历史要求的选择,在这个时期成长起来的许多革命女作家,精神面貌都与冯铿有相似之处,她们以“忘掉自己是女人”的姿态投入到民族解放斗争中,“续写出中国女性文学新的一页”。[10](244)不过,也要看到淡化性别色彩创作倾向的复杂性:“这新身份的历史功能以及它对女性的意义在今天看来都是双面的。一方面,没有比女战土、女革命者更能代表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的力量了。”但另一方面,“女性通过忘却,抹煞性别走上战场,走向革命、流血牺牲而后不复成为自我,这也正是我们历史向女人这个性别索取的代价。”[12]
综上,冯铿呼吁社会为女性谋求救护的法子,并且身体力行积极参加女性解放运动,在大革命的洪流中找到了女性解放的道路,为逃脱“一团肉”似的女性悲剧命运,她有意忘却女性身份,淡化性别色彩,以革命者的崭新姿态重新登上历史舞台,甚至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谱写出新时代女性的新风貌。虽然,我们今天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冯铿创作的不足之处,批评她有些简单化、概念化,甚至有些盲动和浪漫,但是,正直严肃、坚强刚毅的冯铿探寻女性解放道路的执着和勇气,那份发自生而为女性却不愿仅仅以女性既定的角色陷落在男权文化社会的抗争姿态给了我们极大的启示,在21世纪新型的“一团肉”仍然没有绝迹的女性解放道路上具有积极的警示作用。
[1]姚辛.左联史[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
[2]许其武.十月先开岭上梅——冯铿传奇[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3]茅盾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4]郑择魁,黄昌勇,彭耀春.左联五烈士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5.
[5]冯铿.重新起来[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以下所引原文出处相同.
[6]庐隐.海滨故人[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7]杜桂芳,杜星.左翼文化运动中的潮人[M].香港:艺苑出版社,2001.
[8]许美勋.冯铿烈士[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57.
[9]钱虹编.庐隐选集(上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10]盛英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上册)[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
[11]常彬.“忘记自己是女性”——从谢冰莹、冯铿创作看1930年代左翼女性的从军想象[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8(2):59-64. [12]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女性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郭剑卿〕
The Mental Journey Feng Keng Sought for theW omen’s Liberation Road
LIUWen-ju
(Chinese Department,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 Guangdong,521041)
Feng Keng,is a female writer in Chaozhou,whose works always focus on the concern of women’s fate and seeking for the women’s liberation road.Her works has demonstrated the mental journey she sought for the women’s liberation road from appealing the society for“finding helpfulmethods fast”to criticizing the“Time female”who were impressive on the outside but lacking substance just like“a piece ofmeat”.What’smore,her works has pointed out that female’s“final outlet”steps onto the revolution and considered the real new woman should be the revolutionary female whowould“forget their gender”.
an authoress in Chaozhou;Feng Keng;the women’s liberation road;mental journey
I207.42
A
2012-05-28
刘文菊(1968-),女,湖北郧西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与教学。
1674-0882(2012)04-005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