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红
(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唐代是我国古典诗歌成就最高的时期,史上留名的诗人即逾两千,传世作品之多数不胜数,对后世文学的影响也极大。其中许多篇章因文字优美,含义隽永,被众多爱好者翻译成多种语言文字,介绍到世界各国,让不同语言文化背景的人们也欣赏到唐诗的风采。
明代高棅所编的《唐诗品汇》[1]中,将唐诗创作分为四个时期。后世虽时有人批评指摘,但这种分法仍被沿用下来。初唐:自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至玄宗开元初年(公元713年);盛唐:自玄宗开元元年至代宗大历年初(公元766年);中唐:自代宗大历元年至文宗太和九年(公元 835年);晚唐:自文宗开成元年(公元 836年)至昭宗天祐三年(公元906年)。唐诗从初唐发展到盛唐,及至中唐、晚唐,虽人物辈出,题材广泛,然而随着律诗体制的完善,格律限制的严格,“不仅字、词不得犯重,即连意义也不可犯重,而且在音、义的排偶、韵律之交错调谐等方面要求也极其严格”[1]4。律诗中的对仗还有它自己的规则,即:出句和对句的平仄是相对的,而且出句的字和对句的字不能重复。律诗的对仗也很严格,律诗共有四联,第一联叫首联,第二联叫颔联,第三联叫颈联,第四联叫尾联。颔联和颈联必须对仗,首联和尾联可对可不对。而绝句的两联,也可对可不对。那么,讲究对仗工整,强调音律之美的唐诗,在英译时,大量的对偶句都是如何处理的呢?虽然不同的译者采取了不同的方法,但归纳起来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本文将就此作一概述。
由于英汉两种语言之间巨大的差异,韵文的翻译本身存在很大的难度,很多人甚至坚持认为古典诗歌是不可译的。事实上,译文能够传达的是诗的内容,难以传达的是诗的意境和形式,尤其是后者。对于唐诗中格律严格的律诗,翻译时不可能像原诗创作时那样做到不犯重,而译文的词性、平仄更是不可能做到。工整的对仗在译成英语时能够译为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或是较为对称的结构,已经是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原诗的格式,从形式的对等上来讲,应该说是比较理想的。
例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一联对仗工整,张廷琛、魏博思译文为:
Troubled by the times — flowers bring tears;
Dreading parting — birds startle the soul.[1]93
同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Grieved over the years, flowers make us shed tears;
Hating to part, hearing birds breaks our heart.[2]277
两个不同的版本都用两个分词短语结构表达“感时”和“恨别”,用两个简单的短句译出“花溅泪”和“鸟惊心”。句型相仿的好处,是保留了原诗对称的美感,使译文读者能够欣赏到它的韵律和节奏。
又如,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Their fragrance overruns the way;
Their green invades the ruined town.[2]235
译者用两个结构相同的句子翻译这一联工整的对仗,保留了对偶句对称的节奏。
又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一联,张廷琛、魏博思译文为:
Before me, unseen are the ancients,
Behind me, unseen those to come.[1]13
同一联,刘军平译为:
Ere me I see not the ancients,
Behind me I perceive not the descendents.[3]
两个译本都是分别用两个介词短语置于句首,继之以结构相同的句型,使得译文读来也有原文对偶的美感和节奏。刘译兼顾到押韵,更属不易。
还是同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Where are the great men of the past;
And where are those of future years?[2]619
译文用两个结构相同的问句处理原文的对偶,不拘泥于原文的句型,同时也保留了原文对偶句句式相同的特点。
再如,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王维《使至塞上》)一联对仗工整,张廷琛、魏博思译文为:
A wisp of thatching blown beyond the Han frontier,
A wild goose returning through barbarian skies.[1]45
译文用两个相仿的分词短语结构,保留了原文对偶句的对称。
同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Like tumbleweed I leave the fortress drear;
As wild geese I come under Tartarian sky.[2]16
译文用两个结构相同的句子来翻译,都以一个介词短语置于句首,同样很工整。
还是这首王维的《使至塞上》,诗中还有一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对仗工整,意境寥廓,成了边塞诗中的千古名句。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In boundless desert lonely smokes rise straight;
Over endless river the sun sinks round.[2]16
还是译为两个介词短语置于句首的相同句式,尽可能做到了对称的美,读来和原文一样节奏优美。
又如,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骆宾王《在狱咏蝉》)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Heavy with dew it cannot fly;
Drowned in the wind, its song’s not heard.[2]86
两句句式结构相仿,译文结构上的对称较多地保留了原文中对仗的特点。
由此可以看出,将唐诗中对仗的句式译为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或是较为对称的结构,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原诗的结构,使译文读者在理解唐诗内容的同时,对唐诗的格律、形式之美能有所了解,是最理想的处理方法。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对仗句式都能做到这么理想,当无法做到译文形式上的对称时,译者往往会不强求结构上的对称,而将对仗句式译为各自独立的两句。
虽然很多译者在翻译唐诗时,极尽推敲斟酌,务求译文忠实完美,于形式音韵上也颇费心思,可事实上很多诗词形式和音律上的美感,在译成英语的过程中都很难保留下来。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所说的“诗意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1]12套用在唐诗的翻译上也是成立的,格律在唐诗英译的过程里也是“失去的东西”。唐诗中那么多工整优美的对偶句,能够在几番推敲之后仍在形式上保留对称的,毕竟是少数。多数情况下,翻译成英文之后,原诗中工整的对仗都被译为各自独立的两个句子,结构上已经不对称了。
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Many generations have come and passed away;
From year to year the moons look alike, old and new.[2]2
又如,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杜甫《江村》)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The swallows freely come in and freely out go.
The gulls on water snuggle each other as they please.[2]41
又如,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杜甫《登岳阳楼》)一联,张廷琛、魏博思译为:
Long have I heard of Dongting Lake;
Now I ascend the tower at Yueyang.[1]111
又如,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一联,张廷琛、魏博思译为:
Ten thousand links of iron chain sank to the river bottom;
A lone surrender flag appeared above the city.[1]155
大多数时候,唐诗中对仗的一联都是这样被译为各自独立的两句。
有时,虽然都译为两句,不同的译者对同一联的处理各有见地。比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一联,张廷琛、魏博思译为:
Dawn dreaming Zhuang Zi got mixed up with a butterfly;
King Wang lent tender feelings to the cuckoo’s call.[1]255
“庄生”和“望帝”分别被忠实地译为Zhuang Zi和King Wang,但如果不加注释,以英语为母语的普通读者是很难读懂的。
同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Dim morning dream to be a butterfly;
Amorous heart poured out in cuckoo’s cry.[2]660
索性略去了“庄生”、“望帝”的字眼,也不影响译文读者理解原诗的意义。
还是同一联,刘若愚译为:
Master Chuang was confused by his morning dream of the butterfly;
Emperor Wang’s amorous heart in spring is entrusted to the cuckoo.[4]
这里,同样忠实地保留了 Master Chuang和Emperor Wang,也是需要译文读者借助于注释才能理解。但是如果注释过于冗长,或者从中未能理解句中用典的意思,也会影响读者对诗意的感受。
又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无题》)一联,张廷琛、魏博思译为:
The silkworm labors until death its fine thread severs;
The candle’s tears are dried when it itself consumes.[1]261
同一联,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Spring silkworm till its death spins silk from love-sick heart;
A candle but when burned out has no tears to shed.[2]389
都是分译为两句,李商隐很多诗以隐涩难解闻名。后者译文中的“love-sick heart”对于译文读者的理解,也许更有帮助。
这样,将对仗句式译为各自独立的两句,译文在形式上失去了对称的美感,多少有些遗憾。这也是诗歌翻译中不能避免的遗憾。
唐诗中对仗的一联有时被译者整合两句的语意,翻译成一句。形式上也不再有对称的美感。
例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杜甫《蜀相》)一联,张廷琛、魏博思译为:
Requested three times to guide the nation,
He served two monarchs with utter devotion.[1]99
译文将“三顾频烦天下计”处理成一个过去分词短语作状语,两句诗被整合成了一句。译为一句的好处是结构上显得紧凑简洁,但译文不再是对称结构,原诗此处为对偶的痕迹已消失,因为译文里已经不是两个句子了。
又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许渊冲、马红军译文为:
If you have friends who know your heart,
Distance cannot keep you apart.[2]
原诗一对工整的对仗被译为一个带有条件从句,条件从句中又含定语从句的主从复合句。原诗两句的内容被整合在一句中,也是没有了对称的形式。
仅从对原诗内容的传达而言,有如以上两例,将唐诗中对仗的两句语意加以整合,翻译成一句并无不妥。但如果考虑到在形式上也尽可能多地保留原诗的结构,翻译成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或是较为对称的结构,无疑是更为理想的处理方法;如果无法译为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不得不舍弃结构上的对称,那么译为各自独立的两句,尽可能让译文在形式上与原诗比较相近,也是比整合语意,译为一句的译法更加合适的。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将上述两例各译为两句: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杜甫《蜀相》)一联:
Old King visited him three times for the kingdom,
He devoted to two monarchs all his wisdom.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联:
True Friends know the innermost of each other,
Living far apart, they keep their hearts together.
处理成两句,至少形式上更多保留一点原诗对偶句式的结构。当然,对于格律严谨的唐诗,要做到翻译中不损失一点信息是不可能的。
唐诗英译的作品很多,译者对于格律严谨的对仗的处理也各有不同,从形式上略作归纳,常见的有译为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或较为对称的结构,不求结构对称、译为各自独立的两句以及整合语意,译为一句等几种方法。不同的方法译出的唐诗给译文读者提供的信息量也不尽相同。最为理想的做法无疑是能够将对仗的两句译为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或较为对称的结构。为了尽可能完整地将原诗信息传达给译文读者,译者往往殚精竭虑,反复推敲,翻译的辛苦努力不亚于诗人创作的艰辛。由于英汉两种语言之间巨大的差异,唐诗翻译中从形式到内容的许多损失是无法避免的,然而实践中还是有许多译者反复推敲斟酌,争取将对仗的形式译为英语句型相仿的两句或较为对称的结构,尽力在形式上多保留一些原诗的结构,这种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1]张廷琛, 魏博思, 译. 唐诗一百首[M]. 北京: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2007.
[2]许渊冲, 马红军, 译. 唐诗三百首鉴赏[M]. 北京: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2006.
[3]刘军平, 译. 新译唐诗英韵百首[M]. 北京: 中华书局,2002.
[4]Liu James J Y. 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 Ninth Century Baroque, Chinese Poet[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