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小语教材似乎历来喜欢把李白的那首《望庐山瀑布》,配出一幅背操双手的素衫诗人在仰头看瀑布的画面。试想,莫非一直在万千心头流泻千年的太白诗意就是此般模样?莫非如此一画面就能容纳下诗中浩荡的三千想象、银河直下的九天气势?如果说,随意抹上这样几笔绘画,就能有如此之伟力,那么,只能很荒唐地证实一点:李白们的诗歌有点不值一读。
诗中当然有画。但如果说,一个诗人,只希望在他的诗句中描摹出画家所能描绘的意境,那么,诗人不仅永远赶不上画家(除非他同时更擅长绘画),更悲哀的是,他也将永远达不到诗的境界。
画中却难有诗。如果说,一个画家,总希望在他的画作中描摹出只有诗人才能描绘的意境,那么,画家无异于为自己揽下了一桩难以实现而让他焦头烂额一辈子的事情。
在中国,历来有诗画同源之说。诗和画的共通点在于,她们都有着如一对孪生姐妹的美貌:诗情与画意。但横亘在诗情与画意之间而根本无法让二者简单地实现对应的是空间和时间。诗歌所能给人的心灵震撼当然不在于如绘画所能表现的空间——绘画只能表现凝固的直观的具象;更在于它所能表现的时间——诗歌表现的抽象的具象(诗中的画)永远流动而且变幻,不会凝固。
莱辛(1729~1781)在他的《拉奥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章,朱光潜译)里,就有一些有趣的论述:
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在动态中的美,因此,媚由诗人去写,要比由画家去写较适宜。
并由此批评阿里奥斯托(1474~1533)在他的杰作《疯狂的罗兰》诗中写他的美貌女巫阿尔契娜的形象的那五节诗,只消把以下这些媚态集中在一两节诗里,就会比那五节诗产生更好的效果,而不应该把那个美的形象的冰冷细节,琐碎地罗列出来,以致学究气太浓,不能引人入胜:
她那双眼睛所留下的印象不在黑和热烈,而在它们娴雅地左顾右盼,秋波流转;
她的嘴荡人心魂,并不在两唇射出天然的银朱的光,掩盖起两行雪亮的明珠,而在从这里发出那嫣然一笑,瞬息间在人世间展开天堂;从这里发出心畅神怡的语言,叫莽撞汉的心肠也会变得温柔。她的乳房令人销魂,并不在它皙白如鲜乳和象牙,形状鲜嫩如苹果,而在时起时伏,像海上的微波,随着清风来去,触岸又离岸。
仅仅把这样的论述借鉴入今天的诗歌教学,就足以印照出我们在处理诗歌中的图画美上——无论在教材上还是在课堂上,比琐碎的语言罗列更学究气地将动态的诗凝固成画——是多么荒唐。
中国诗里就有幅现成的春意图:
红杏枝头春意闹
要在这句诗里觅得春意,除了上面的办法,还可以有哪些方式呢?当然我们可以再设想:以华丽而铺陈的言辞描摹出比诗中更美艳的红杏;以红杏的头饰打点好三五个孩子,让他们以天真烂漫的神态表演春闹;以镜头的光、色、声与角度的不断转换呈现春意。
扪心自问,我们应当承认,再高明的画师,再华美的辞章,再传神的表演,再多变的镜头,竟然都敌不上那七个字——红杏枝头春意闹——韵里所流溢的春意。当你潜入诗句里,与其嬉戏融合时,你会发现,它们飘来忽去,无可捉摸也无可描摹。不经意间,似乎手心、口里、眼中已尽是它们俏丽而俏皮的身段与模样,定下神来一看,却依然是那七个字:红杏枝头春意闹。恍然明白,这正是对它们的无可取代的最真实的捉摸与最酣畅的描摹。也只有它们,才能如此痛快地描摹出画家、表演家、摄影家都无法表现出的春意了。
莱辛说:诗人啊,替我们把美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摹出来了!
而在他说这话的一千多年前,在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在他的《情诗集》里,就早已替我们把他的莱斯比亚的令人销魂的身体引起的这些东西描绘出来了:
我谛视和抚摸的背和手是多么温柔啊!
我拥抱的那丰富的胸脯多么像微波起伏啊!
胸脯下那纤细的腰身多么窈窕啊!
微呈曲线的臀和腿多么年青俊俏啊!
同样是一千多年前,在中国,诗人们不仅替我们把俊美如莱斯比亚的身体引起的这些东西,也把绘画描摹不出这些东西的无奈与冤屈,描绘出来了: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并不是毛延寿的画技不高,也不是昭君事先没有跟他行过贿赂,实在是他呈给君王的只是画而不是诗,而偏偏这位君王,又并不懂得昭君的千般气质、万种风情是很难用视觉艺术表现出来的。
美,不在美;形,不定形;状,不可状。文字的优势简直让诗占尽了便利,逞足了风头。即便没有毛延寿的千古奇冤,也有十足的理由,应当让诗遭到画的羡慕嫉妒恨。尽管它们都标示着一种伟大的精神的创造过程,但画却同时还标示着一种伟大的创造过程的终结。蒙娜丽莎的笑靥一旦被公之于众,连自以为能主宰一切的上帝想要颠覆它也无能为力。而诗歌,却标示着一种永无终结的创造过程的开始——一种任何人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情不自禁地进行再创造的伟大过程。而这种伟大的再创造过程所能引起的丰富感觉,足可以让我们由衷地感叹,这个世界上能够有诗,真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那伫立河洲的窈窕淑女,跨越了两千年时空,脸上还全无一丝历史的风尘,她是那样的靓丽、清鲜,一直是无数君子的梦中好逑。
我们啊,请打开最美妙洁净宽敞的心之卢浮宫,以无限的惊喜与无比的陶醉,替诗人们永久地珍惜好他们馈赠给我们的欢欣、喜爱和迷恋吧!
画家啊,如果诗人也把这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交给你:
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
你将如何调动你那娴雅的画笔呢?
那么,也别难为了孩子。就让孩子赶紧放下那支并不娴雅的画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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