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青青
被谁捆绑
——解读《陀螺》
貌青青
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陀螺》中,“被”压迫的状态表现为在两种力量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人的力量瓦解或者转嫁到无生命的物体中,在此消彼长中演变成为被压迫者的状态,这种状态在短篇小说《地洞》《海神波塞冬》里同样有所反映。实际上却是人将自己捆绑,呈现出被捆绑的状态,而这也正是现代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
多义性;捆绑;消解
弗兰茨·卡夫卡作为著名的现代主义作家,他对现代文学的奠基地位已是众所周知。卡夫卡写于1920年秋末的速记式小品中,有一篇名为《陀螺》,在1936年由卡夫卡的生前好友勃罗德编纂卡夫卡全集时方首次问世,收录在《短篇小说》集里,《陀螺》讲述一位哲学家混迹于孩童间抓陀螺的荒唐故事。
卡夫卡的作品具有公认的寓意性,但至于所表达内容真正的含义又有着众多的解释,不同的思想派别在解释时都认为自己抓住了真理,一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就像谜语失掉了谜底,人人都声称自己找到了答案,但谁也未能真正猜中。”[1]卡夫卡作品内容的曲晦也间接证明他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大师,而《陀螺》作为卡夫卡的一则短篇小说无疑也具有这种难以解读的特点。
首先,哲学家的行为怪异。一位哲学家没有坐在书斋里引经据典书写自己的哲学理论,更没有在学者圈子里慷慨激昂的争论哲学问题,而是常在孩子们玩耍的地方闲逛,并且在暗中等待着孩子们抽动陀螺,只要看到有男孩抽动陀螺他就冲上去捉住陀螺,并甚为捉住了陀螺感到满意,而后在捉到了那一刻又立马松开。他丝毫没有顾虑到自己哲学家的身份,“他从不致力于研究大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只要真的认识了芝麻大的小事,那就等于认识了一切,所以,他只研究这只旋转着的陀螺。”[2]只要陀螺旋转起来,他就寄希望于抓住陀螺,陀螺等同于芝麻大的事,间接等于一切,所以哲学家为了自己的希望变成了现实,在努力不懈的抓陀螺。成人混迹于孩童之间抓陀螺,这荒诞不羁的故事情节,无疑表明了故事拥有一定的寓意性。
其次,陀螺的意义多层次。陀螺是风靡全世界的青少年玩具,字典里解释“toy that spins on a point when it is set in motion by hand or by a string”,[3]它是在一个点上保持旋转的玩具,可使用手转或拉扯卷绕在它周围的绳子从而使它转动。一个旋转的陀螺对于孩子们是取乐的玩具,对于哲学家却是认识一切事物的关键。但是在故事的结尾,哲学家与陀螺之间又成为本体与喻体的关系,“他就像一只被笨拙的鞭子抽打着的陀螺,踉踉跄跄地走开了。”[2]同时,小说内容虽然主要是哲学家的故事,却不以哲学家为标题,而以《陀螺》为标题,进一步说明陀螺对于这则故事本身和哲学家的意义早已超出了作为儿童玩具本身。
《陀螺》在卡夫卡那里像“城堡”一样隐身为一种比喻或者一则讽刺寓言,这也就决定了它的寓意性和多义性。陀螺难道是哲学家构筑微型世界观的全部,就像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境界,而卡夫卡对于这种思维予以讽刺,所以在结尾让哲学家在孩子们的呼喊中惊醒,认识到了自己世界观的狭窄?或者哲学家与陀螺之间存在某种比喻的关系,旋转的陀螺被抽打而高速旋转,哲学家也处于同种生存状态,所以哲学家痴迷于旋转的陀螺,渴望捉住陀螺其实是希望把握自己的一种映射?或者这个无名无姓,无任何故事背景的哲学家只是像K一样抽象为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他代表着那些一生沉迷于毫无意义的事情却乐此不疲的人们,虚度了光阴后才觉醒?所有臆测都无法证明真正走入了卡夫卡的世界,对于真正的答案也无从知晓。而卡夫卡小说的多义性也正是他小说内在生命力延展的体现,如同一个深渊,总也探不到底部,从不同的角度解读得到的结论甚至有着天壤之别。然而卡夫卡作品的多义性并非否定解读的可能性。
从这则短篇小说中不难看出主要描写对象只有三个:玩陀螺的男孩们,哲学家,陀螺。三者之间的关系为:男孩们抽动陀螺,陀螺飞速旋转,哲学家抓住陀螺。其中陀螺是无生命体。动作的结果是:三者之间的力量较量以哲学家的失败而告终。
很明显在《陀螺》中,没有《城堡》中明显存在两种力量抗争的痕迹。孩子们和陀螺若看作力量一方,本身的力量始终并未有增减变化,无论是陀螺的抽动者即小孩子们,还是旋转着的陀螺都无法强迫哲学家如此执着奋力得与旋转的陀螺展开战斗。而哲学家作为力量的另一方,最后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他就像一只被笨拙的鞭子抽打着的陀螺,踉踉跄跄地走开了”,[2]很明显哲学家的力量减弱了,然而使他消磨力量的并非孩子和陀螺的合力,而是从他自己内部彻底瓦解了力量。“当他用手抓住这块不会说话的木头的时候,他却感到恶心”,[2]也就是在哲学家实现了自己奋斗目标的同时已经精疲力竭。消耗他精力的不是小孩子或者陀螺,而是他把自己的精力注入到陀螺之中,自我对力量的消解。至此,在小孩子与陀螺所代表的力量一方与哲学家所代表的力量另一方,这两种力量虽然处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哲学家却明显处于劣势,更重要的是小孩子并没有与哲学家进行正面的对抗,同时也没有消解哲学家的力量。那么只剩下陀螺与哲学家之间的力量对抗。陀螺没有生命,更没有主动性和能动性。哲学家力量的消解只能是哲学家自己力量的转嫁,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了陀螺的身上。从而在无形中强迫陀螺抢占了他的控制权,陀螺的旋转或停止成为决定哲学家追求成功或失败的唯一因素。总之,陀螺的力量从未因孩子们的抽打力度而变强,事实上是哲学家本人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转嫁在旋转的陀螺上,替换了物与“我”的主导地位。哲学家实际上是亲自动手把自己捆绑在陀螺上,表现出他处在被陀螺捆缚的状态。
反映这同一主题的短篇小说《海神波塞冬》讲述海神波塞冬终日伏案算账目的故事。波塞冬不信任助手,总是亲力亲为,生活中除了算账还是算账,而使得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的时间和精力。账目成为他生存价值的唯一体现,日日操劳,而作为海神的他甚至还没有巡视过自己的海洋。与《陀螺》不同的是,波塞冬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工作期限。他等待着世界末日的来临,计划“就在末日快要来临之前,在检查完最后一笔账目之后,他还来得及做一次快速而短暂的旅行”,[2]算账控制着波塞冬,就如同陀螺控制着哲学家,而使波塞冬同样处于被迫算账的境地。
同样,短篇小说《地洞》讲述一只拥有人类思辨能力的小动物挖地洞的故事,详尽描绘了这只类似鼠类的小动物建立并守卫地宫的心理状态。它呕心沥血地建立地宫,设计里面的通道和广场,在这个舒适而宽敞的地洞里满足食欲,获得安全感和自我价值实现的满足感。它自言自语“让人家去说我傻好了,可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并从中得到安慰。于是我仿佛不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前,而是站在我自己的前面,觉得自己既能一边熟睡,一边又机警地守护着自己。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2]这只小动物比《陀螺》和《海神波塞冬》中的哲学家、波塞冬更清醒地意识到地洞对于它的意义——“另一个自己”。它无形中将自己和地洞合二为一,忘记了建造地洞的最初目的是保护自己,把主体地位拱手让给地洞,自己则充当守卫。为了保卫地洞,小动物殚精竭虑不惜粉身碎骨来守护地洞不受侵害,与哲学家和波塞冬一样,小动物使得地洞成为决定自己生命的独裁者,物与“我”地位替换,小动物的状态成为被迫守卫。
无论是哲学家、波塞冬、小动物都处于一种与现在职场流行语的“被就业”“被下岗”截然不同的“被”动状态。“被就业”“被下岗”中的“被” 表现为强弱两种力量的对抗,一方是强大外力对个体或群体的不断挤压,掌握定义权和行动权;另一方则是弱势的“被”迫,他们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拥有接受最终结果的权利。这种被动的状态中的强权表现显明。同时这种“被”状态的弱势力,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被压迫,虽然表现为无奈和无助,但拥有着自我的主体意识。卡夫卡小说中的“被”动,则是在行为主体的内部进行,表面上陀螺、地洞、账目这些无生命的事物在主体获得个人价值实现的同时,逐渐剥夺了他们的主动权,使主人成为物的奴隶。实际上,这种奴隶的定位并非无生命的事物(陀螺、地洞、账目)或者外力的强迫,而是动作的实行者主动进行了自我捆缚和压迫,主动放弃控制权,走到物的身边俯首待命,从而将表现出被物控制,造成被迫行动状态的假象。
究其根源,哲学家、小动物、波塞冬的这种自我捆绑其实是借着陀螺、地洞、工作遮掩内在的恐惧。“所谓恐惧正是扰乱不定。它将万物拔出其自身的本性。什么是其扰乱不定及其恐惧?它在一种方式中显现自身和隐蔽自身。”[4]活动的主体,哲学家,波塞冬,小动物无一例外都处在精神的孤独状态。哲学家混迹于孩童之间,没有可沟通的机遇和构筑相互理解的平台。无论是他们刻意寻找孤独例如波塞冬不信任他人事事亲力亲为,还是畏惧交往而被迫孤独例如小动物就是这种生存状态,都使他们将精力注入某一件无生命的事物中,以寻找精力的寄托并从中获得了满足来遮蔽自身内在的恐惧和孤独。这种唯恐失去感情外射对象的不安心态,致使他们逐渐沉溺暂时的满足而不愿再次寻找寄托。哲学家将世界观全部寄托在旋转的陀螺上,小动物将地洞视为另一个自己,海神则为了工作需要等到世界末日才有暇顾及自我。感情投射的对象一旦失去,哲学家,小动物,波塞冬的价值支撑点则相应地轰然倒塌,所以他们执着于一种异己的力量,而背对整个世界,甚至双眼根本看不到自己,否定了自己作为生命拥有的主体地位。
卡夫卡的随笔中有这样一句话:“这头牲口夺过主人手中的皮鞭来鞭打自己,意在成为主人,它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幻想,是由主人皮鞭上的一个新结产生的。”[5]地洞,账目,陀螺不过是小动物、海神、哲学家抽打自己的皮鞭,既作为主人又作为牲口,花费精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这种“被”动的状态,也许是卡夫卡敏感心灵对工业世界压迫的洞悉和预见性描绘。随着大工业生产的繁荣,个性、行为主体逐渐消解在隆隆的机器声和无穷无尽的消费品中。物欲横流,“物”逐渐夺取“我”的主体性,人沦为房子、车子、金钱,消费品的奴隶,逐渐忽视了人作为主体真正的生存意义。人到底是为谁所捆缚,无生命的“物”的力量真的足够强大能够剥夺了人的主动权?还是人自身将自己紧紧捆绑在物质上,甘心作“物”的奴隶,通过大量的消费来证明自己生活的价值。现代人在信仰衰落的时代,诗意的栖居已经被消解,精神的空虚只能依靠物质来填充,才不会感到内在的恐惧、孤独和不安。而现代人的这种生存困境也正恰好证明了卡夫卡作品所拥有的前瞻性。而这种“被”的状态,应属于尼采笔下的三种变形中的第一种“骆驼”,骆驼负重载着所有的精神,奔向沙漠,一直处在寂寥沙漠的寻找状态。未进入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沙漠的“狮子”变形,从“你应”的状态过渡到“我要”,夺回支配权。更别说第三种变形成天真与遗忘的“小孩”,“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但《陀螺》里的哲学家终于还是听到了孩子们的呼喊声,他停了下来狼狈地走开,也许他能发现自己其实就是那个“寻找鸟的笼子”,将自己困在寻找的动作里。而他所需要做的,就像卡夫卡的《小寓言一则》中老猫捉住送上门来老鼠时说的“你只需改变跑的方向”。
[1]曾艳兵.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9:181.
[2]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1卷)[M]. 洪天富,叶廷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霍恩比.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M]. 李北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609.
[4]M·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147.
[5]卡夫卡.卡夫卡箴言录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J].叶廷芳,黎奇,译.外国文学:1989(6):44.
[6]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M].尹溟,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8:20.
ClassNo.:I521.074Document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InterpretationoftheNovelGyro
Mao Qingqing
In Kafka's novel "Gyro", the oppressiveness is taken as collapse of human power or it is shifted to the inanimate objects . This situation can also be reflected in the novel " Hole"," Poseidon". But the truth is it is the people that tied up themselves. The binding situation revealed in the novel is the absurd existent straits modern people facing in their life.
Equivocality; Binding; Clear up
貌青青,在读硕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邮政编码:300387
1672-6758(2012)02-0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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