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玉,钟姝娟
(安徽省图书馆 古籍部,安徽 合肥 230001)
《明史》在二十四正史中有较高的评价。赵翼认为“近代诸史,自欧阳公《五代史》外,《辽史》简略,《宋史》繁芜,《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稍为可观,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1]赵翼所读到的是殿本《明史》,即现今通行的张廷玉主编本《明史》。对《明史》纂修评价较高的还有谢国桢,他说“吾昔读《明史》,喜其条理谨严,叙次质朴,无重出再见之病,有求全揽胜之美,恒以为虽纂之众手,意必有评覈精校以总其成者。”[2]这部《明史》是在王鸿绪《明史稿》的基础上修改编订而成,而此前《明史》历经康熙朝数十位史家精心编写,几易其稿,直至雍正时期张廷玉等重新修订方成定稿。这一次《明史》修订汪由敦参与其中,并起到重要作用。
汪由敦(1692—1758),字师茗,安徽休宁人。父亲汪品佳为商人,汪由敦以商籍入钱塘,又为钱塘籍。19岁入钱塘县学附生,后入敷文书院读书。当时浙江巡抚徐元梦为孙延师,敷文书院掌教张彝叹推荐汪由敦,遂入徐元梦幕。康熙56年,徐元梦入京为左都御史及翰林院掌院学士,汪由敦随往,并入国子监为监生。
雍正元年6月,王鸿绪进呈《明史稿》310卷。7月15日,雍正皇帝下旨命张廷玉、徐元梦、朱轼充明史总裁官。此年汪由敦被荐修《明史》。8月16日,包括汪由敦在内共20人到乾清宫,受到雍正皇帝召见。汪由敦有诗4首纪其事。张廷玉等人主持重新编订《明史》,从雍正元年秋始,至13年冬完成,呈进缮写本,共进行了12年。雍正13年8月,皇帝崩,乾隆继位,是以12月25日张廷玉上疏进《明史》,是呈给乾隆皇帝。
张廷玉等人于雍正元年秋组织了23人的史局,但是人员并不完全固定,不久就各自有任务他出。
自雍正元年秋冬至次年春,汪由敦一直在史局从事编纂。他写了《史局口号》一诗,对这段时间描述说:“不须潦倒问青衫,玉局陈编待发凡。农部按期支月俸,诸生一例署头衔。敢从班马论家法,且续金元整旧函。怪底尘封浣花纸,年来绮语尽教芟。”[3]对自己以诸生身份从事修史大业,接续金元之史修明史,“敢从班马论家法”,充满自豪。
这一时期,汪由敦与吴麟共同修史,常常至深夜。二人情投意合,关系密切,唱和频繁。吴麟,字子瑞,号晚亭,满洲镶黄旗人,康熙49年举人,内阁中书。汪由敦《和吴舍人初冬夜坐史馆偶成》2首有记此阶段情状,其中一首云:“霜风槭槭夜初寒,独拥芸编兴未阑。奋笔直排千古易,平情欲问寸心难。漫劳敬播成凡例,敢学知几论长官。静里祗教乡思切,篝灯坐听晓钟残。”[3]
雍正2年春,因参加科考汪由敦离开了明史馆。雍正元年皇上即位,特开恩科,4月乡试、9月会试、10月殿试。原正科元年乡试,二年会试殿试改为雍正2年进行。汪由敦参加了雍正2年的正科考试。3月举顺天乡试中式,8月成进士,为二甲第1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雍正2年会试主考官礼部尚书张廷玉、左都御史朱轼,也正是明史馆总裁。雍正5年,庶吉士散馆,经考核后汪由敦被授编修,仍在明史馆为纂修。这时的《明史》纂修从雍正元年起,并没有实际的进展。杨椿在给张廷玉的信中说“癸卯秋(雍正元年)蒙恩滥厕明史馆纂修。其时同进馆者23人。人各分书数卷。未几,他任四出。留馆者数人而已。丁未(雍正5年)仲冬,阁下与朱公谕椿与汪君协力成之。椿辞,不能允。归而悚怵者数日。既思《明史》已有成稿,开馆5年尚未一卷进呈。”[4]也就是说,到了雍正5年,汪由敦回到明史馆,《明史》修订的事才重新布置开展。
除《明史》的纂修以外,雍正5年冬,汪由敦又奉命署日讲起居注官,兼充《大清一统志》纂修官,事务繁忙,所以约请吴麟一起负责。雍正6年正月,在张廷玉的主持下,明史馆副总裁吴襄将《明史》编纂任务分配为:永乐至正德九朝列传由杨椿负责,嘉靖、隆庆、万历3朝由胡宗绪负责。12朝本纪及后妃、诸王列传,洪武、建文、天启、崇祯四朝列传,由汪由敦和吴麟负责。事实上,汪由敦也负责《明史》的总体事务,承担其他纂修者与张、朱2位总裁官的沟通。
汪由敦、吴麟共同承担的《明史》实际纂修工作量难以细指。杨椿负责的永乐至正德时间是119年,占明代277年的4成还多,可是他所编撰的九朝列传为50卷,即四分之一不到。显然,这里的“九朝列传”是指九朝的单传与合传,而不包括类传。《明史》类传有循吏1卷,儒林3卷,文苑4卷,忠义7卷,孝义2卷,隐逸1卷,方伎1卷,外戚1卷,列女3卷,宦官2卷,阉党1卷,佞幸1卷,奸臣1卷,流贼1卷,土司10卷,外国9卷,西域4卷,合计达51卷。后妃诸王传合计有9卷,则这部分列传总共是60卷,而全部《明史》列传为220卷,所占分量已是不少。
类传的编订人尚不明确,然而雍正11年,汪由敦有诗记其编订《明史·文苑列传》之事。《除夕和赵学斋韵》记之:“十载清班忝致身,今宵饯腊正迎春。开岁元旦立春。漏声渐听将交子,魁柄俄看又指寅。芸局图书从汗漫,青编姓氏惧湮沦。是夕灯下编订《明史 文苑列传》。挑灯点检经年事,多愧兰台笔札新。”[3]也就是说,除杨椿在《上明史馆总裁书》中所言分工外,至少汪由敦还承担了《文苑列传》的编订工作。
杨椿称雍正6年7月中,自己已经编订好九朝列传,而汪由敦、吴椿2人的本纪未进。[4]此言似指汪吴2人编订本纪进展迟缓。事实上,本纪虽未进呈总裁,但正在进行中,且接近尾声。雍正6年8月,汪由敦父亲病故,汪由敦1个月之后接到讣信,旋回乡奔丧,经冬历春共5个月时间方归。因纂修事务正忙,上命夺情,在馆守制。在汪由敦返乡的雍正6年9月,张廷玉曾进呈缮写的部分《明史》。这次所呈部分为本紀24卷,列傳32卷,则汪由敦在9月回乡奔丧时已完成本纪24卷。
雍正9年,汪由敦服丧期满,升内阁学士,继续纂修《明史》。至雍正13年12月25日进呈《明史》缮写稿之前,明史馆又陆续进呈了2次列传稿,均奉旨存馆。张廷玉本《明史》共为本紀24卷,志75卷,表13卷,列傳220卷,目錄4卷,共336卷。当时共缮写12套进呈。至此《明史》初步定型。后张廷玉又请半年之期再加修正,然后送武英殿刊刻,于乾隆4年刊刻完成,这是后来最为通行的殿本《明史》。
殿本《明史》较王鸿绪《明史稿》在卷数有增减变化:成祖本纪析一为三,宪宗、世宗、神宗本纪析一为二, 殿本多5卷,为24卷。志为75卷,少王稿2卷,其中历志减11卷为9卷,地理5增为7,兵志6减为4。表13卷,多王稿4卷,其中各有分合。列传220卷,多王稿15卷。
乾隆42年5月,乾隆皇帝命英廉等修改《明史》,至乾隆47年以前,《明史·本纪》的修改完成。这次修改主要是对人名、地名的音译进行改正,如“脱脱”改作“托克托”,“八思尔不花”改作“巴尔斯布哈”,对内容的改易增损极少,卷数未变,与殿本《明史》相比,行款版式也没有改变,都是半叶10行,行21字。
雍正年间修订的《明史》是在王鸿绪的《明史稿》基础上完成。张廷玉的主张是: “聚官私之记载,核新旧之见闻,签帙虽多,祗牾互见。惟旧臣王鸿绪之史稿,经名人三十载之用心,进在彤闱,颁来秘阁,首尾略具,事实颇详……苟是非之不谬,讵因袭之为嫌?爰即成编,用为初稿。”[5]汪由敦的主张与张廷玉相差无几,都是主张以王鸿绪本为底,另行排比整次,覆加裁订。他在《进明史摺子 代》①中说:“当初开馆时,蒙世宗宪皇帝发下原任尚书臣王鸿绪所纂《明史》310卷,首尾完备,事实颇详……用是取為草本,覆加裁訂。依仿前史體例,整比排次,各綴論贊。增刪分合,具有意義,不敢肆筆詆訶,自附直道”[3]也就是说,此张廷玉本《明史》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在王鸿绪本的基本上另加裁订排次,并增论赞。
张廷玉令《明史》纂修们各拟凡例,想博采众长,以求尽善。汪由敦花了很大心力拟成,题作“史裁蠡说”。《史裁蠡说》[3]共20条,是汪由敦史论最集中的反映,另外《答明史馆某论史事书》[3]一文也反映了汪由敦的史论观点。汪由敦的史论以及被殿本《明史》所采弃的情况如下②:
1.文笔要求“质而不俚”、“赡而不秽” ,不崇雕缋,不尚新奇。殿本《明史》本纪、列传大多沿袭王鸿绪稿,论赞多出于汪由敦。赵翼评汪由敦所撰论赞“议论平恕,文辞淳茂”[6],与汪由敦的要求基本相合。
2.采择诸书之法,“一事互见,彼此异辞者,折衷去取,禾可臆断。窃谓宜断诸立言之人与所处之地。其人而贤者,必不茍誉毁于人,地切近则见闻真确。此其不可信者或寡矣。”总之“大抵列朝事迹宜以实録为主,而博考诸书以证之。”不应专信野史。这种采用《明实录》为主的主张在汪由敦代进《明史》奏折中也向乾隆皇帝有阐明,这是殿本《明史》的主要原则之一。
3.体例的因革取舍是其论述重点,主要有:制诰策命,不必全载,也不宜概置弗录,“惟因人因事而发者,各归之志、传,无取冗赘,庶两得之”;一代典章及因革“俱宜备载”“宁详毋略”,可以《新唐书志》为法;明代奏章多而过激,“概从删削,无以见当时情事,存之不特芜累,文体亦非所以训后世之为言官者”,宜“于事之有关系者节录数语存之,有一事而数人并谏者,择其尤切当者存之,或共论一事而命意各殊,俱中情理者,则并存之”;表宜立,为传之补,以省传文之繁,补传之遗,“明宰辅列卿无咎无誉者甚多,各为列传,颇苦碌碌。表立而传之可省者,得十之三,则表宜补作审矣”;“列传分合,各有深意”,对旧稿未精审处应重新审定;“列传详略初无定体,然必其有关国故,而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乃得体”,不必有美必书;“至于类传尤当举其重者以概生平”;万历泰昌以后是非混淆,宜“叙次之中稍存轩轾,而于论赞严别淄渑”,所取“当以仰副圣训忠厚之旨”;叙论评赞,“要之史法,不可缺也。今应加论赞与否,统俟裁定”;“郡邑职官,宜用本名,不可改从古号及袭用俗称”。前后废置沿革,亦按当时称谓。这些关于体例之见,是汪由敦编修《明史》时的关注重点,也是明史馆编修所争议的重点。
汪由敦以上持论,皆是可行之见,且在修成的《明史》中得到体现。如制诰策命、典章、奏章的取弃,与所言规则基本符合。列传分合、传文规模,殿本《明史》对王稿有相当多的调整,且不出汪由敦以上之旨。存表、加叙论评赞,也是殿本《明史》所取的。
4. 对具体的人物分类和品评,汪由敦具有强烈的褒贬观念,通过入不同的类传以示观点。如:“黄霸、朱邑官至丞相大司农而列之《循吏》。茍恵爱在民,固不必官终守令也。如况钟、陈本深等,虽列显要,亦宜收之《循吏》。”黄霸、朱邑皆是《汉书循吏传》中人物。班固对循吏的定义是“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7]汪由敦认为况钟、陈本深符合班固对循吏的评价,因此从褒贬大义出发,认为况陈2人宜入《循吏》。但是殿本《明史》并未改动王稿,况钟、陈本深仍入大传。另外如陈继儒,汪由敦认为他根本不值得书写入史,“有明隠逸寥寥其人,然如陈继儒,虽名在人口而迹隠心竞,岂所谓絶尘不返者耶?亦何烦翰墨也。”殿本《明史》中,陈继儒列《隐逸》,未改。汪由敦有此论是因为清乾隆年间,陈继儒是被当作走终南捷径的代表人物。蒋士铨作传奇《临川梦·隐奸》的出场诗“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许多人就认为是刺陈眉公的。陈继儒为云间人,而松江古称云间,故有刺陈之说。
其他如薛文清应入《儒林》,文成(王守仁)、顾高(顾宪成、高攀龙)应归《大传》,焦芳宜附《刘瑾传》,崔(崔呈秀)许(许显纯)辈宜附《魏忠贤传》,赵文华附《严嵩传》,阮大铖附《马士英传》,周延儒、温体仁宜从列传移入《奸臣传》中等,皆从褒贬大义出发,欲另行分合。殿本《明史》中这几项的改动基本与汪由敦意见完全相合:薛瑄改入《儒林》,王守仁、顾宪成、高攀龙入《大传》③,赵文华附《严嵩传》,阮大铖附《马士英传》,周延儒、温体仁改入《奸臣》。不完全符者:殿本新设《阉党传》,焦芳、崔呈秀、许显纯列入其中。不过,这与汪由敦的原义是“窃谓焦芳宜附《刘瑾传》,崔许辈宜附《魏忠贤传》以着同恶相济之实,且示夫失身阉竖,不得齿于须眉”,《阉党》一传的设立正是与此义相符。
5. 列女传存一二足观,不以多为贵。“节烈固不容冺没,然史传与郡邑志乘不同,二百七十余年之间,节烈何止千计,登名志乘巳足发潜徳之幽光,史传则取其奇节炳著者垂示万世。《行露》《柏舟》,《三百篇》中存其一二足以观矣,岂以多为贵乎?”实际王稿一卷而殿本为三卷。
6. 关于史料考证的办法:首先,考证来历,应以浮签标明,互异应辨者,别录辨论,附呈总裁阅定。其次,为免《本纪》《志》《传》抵牾复出之患,“应于纂修诸君内选学识深?长于考据者四五人,专事讨论。凡修过史稿,悉经参阅,然后呈览,庶免舛错。”
7. 完全未采用之见,如:宜列世家一体。“顾有明魏定成英诸国,或絶或续,与有明相终始.典禁卫督京营,类用勋旧大臣,其关系安危,视诸藩之虚名列土不得有为者相去径庭,目以世家,良不诬也.传中叙嗣爵世数,有开国一传,累述而迄于明亡者,名为列传,实具世家之体矣,何不竟立世家,而必夷之列传欤? ”
赞汪由敦史才者,如赵翼称汪由敦“自为诸生即被荐繤修《明史》,纪传诸赞悉出公手,议论平恕,文辞淳茂,已兼有班范之长。”[6]赵翼是汪由敦弟子,乾隆十五年,顺天府乡试时受知于汪由敦,是年冬客汪府,教其2子读书。赵翼与汪由敦朝夕相处六七年,师生感情甚深,所以这篇文章所称似乎不足为据。贬低汪由敦的,民国时有学者李晋华,当代有学者侯德仁。
民国22年李晋华著《明史纂修考》,提及汪由敦,称“观其推崇王稿之语,与总裁之意其相吻合;至论韩郭同传,及杨宪不应附于李善长传后,亦卑无高论,惟得总裁之知遇,亦自哓哓不休耳……此次改修王稿已无甚足述。其稍有关系者,亦仅汪由敦曾有平庸之建议。他如杨椿虽惟此期中史馆重要之职,而不见好于总裁,亦不欲多持异议。”[8]35-36王稿之优,在雍正初及至民国,史家也多是众口一词,少有异议。如李晋华本人也称“《明史稿》成于诸名人之手,笔法体裁均甚精当,而考覈尤详,斯其善者。”[8]48汪由敦也认为王稿较优也是从事实出发,并不是过错。
汪由敦所论韩林儿、郭子兴同传之事,原文为“昨因重费商量,谬拟羣雄混合之说,亦因王本韩郭既与徐陈(徐帮辉、陈理)同传,亦无不可。与张方(张士诚、方国珍)诸人同传,虽曰调停,实仍旧贯。今若以韩林儿与羣雄同列,而子兴独为一传,或与髙安(朱轼)意允协。盖滁阳(郭子兴封滁阳王)封王立庙,原与林儿不同,亦有义例,非敢摸棱也,统惟年伯裁定。”[3]殿本《明史》调整王稿,将韩郭同传,徐陈2人附陈友谅传后,陈友谅与张、方等同传。汪由敦此主张与总裁朱轼并不相同,自有用意,且成稿也是如他所主张。说他此说“卑无高论”不算过分,但是“惟得总裁之知遇,亦自哓哓不休耳”实在是诛心之论。总裁之知遇是事实,总裁张廷玉、朱轼皆是其座师,副总裁吴襄与其相知甚笃。只是如果汪由敦平庸草包一个,也难以在这些大学者中得到长久的回护和尊重吧?汪由敦关于修《明史》哓哓不休的言论见诸现在的文献很少,只见于《史裁蠡说》一篇和《答明史馆某论史事书》一信。即使在当时史馆中哓哓,恐怕也是正常的,当时史馆中相互辩难和探讨的风气一直很盛,应当是一个积极的有益的行为,而非相反。
李晋华先生著作中,在具体的《明史》体例探讨中,对汪由敦的工作是多有赞许的,只是他没有意识到所赞许的部分正是汪由敦的心血。例如他认为“《明史》传赞,持论虽本忠厚,而皆协是非之公。”[8]56他举了赵翼《陔余丛考》所论之事,“《明史传赞》独谓‘廷和等徒泥司马光、程颐、濮园之说,英宗(宋英宗)长育宫中,名称素定(应考仁宗),世宗(明世宗)奉诏嗣位,承武宗后,事势各殊(应考兴献王)。诸臣徒见先贤大儒成说可据,而未准酌情理以求至当,争之愈力,失之愈深。’此论真足破当时循声附和之谬。世徒以考兴献者多小人,考孝宗者多正人,遂忘其立论之是非,折衷于至当,此岂得为笃论乎?自《明史》传赞出,而此事是非始定矣。”[8]56另如《徐达传》,李晋华引《廿二史劄记》所称引,认为殿本《明史》未采信龙兴慈记《解缙传》中,徐达病疽,帝赐以蒸鹅,令其发病而死之事,“今《明史》达、基二传,则帝始终恩礼,毫无纤芥,盖就大段言之,而平时偶有猜嫌之处,固可略而不论。且其时功臣多不保全,如达、基之令终已属僅事,故不复稍著微词;不参校他书,不知修史者斟酌之苦心也。”认此属“立传多存大体”[8]55。徐达是明初之人,洪武列传皆汪由敦、吴麟编订,此《徐达传》未采用野史笔记,存大体之见,颇受李晋华赞许。另如“原文之有关重要者必载《明史》于诸臣奏方,凡切于当时利弊者多载之。”[8]56“《李善长传》末载王国用为善长讼冤一疏,以见善长被诛之枉”[8]56等,汪由敦所主张和编订的部分多受赞许,此不一一列举。也就是说,李晋华在《明史》具体的史料取舍、义例以及传文分合的处理上,赞许汪由敦之处是相当多的。
侯德仁对汪由敦的批评主要是:一是汪由敦对王稿基本持肯定的态度,而杨椿对王稿多所指摘,认为王稿乃是一部史实舛错百出的“攘窃”徐元文史稿之作;二是在具体的修史方法上,汪由敦关注的主要是书法和义例问题,而杨椿主要主张先对史实详加考据,反对“定贤愚于俄顷,任好恶于一心”。总之,杨椿的史事考据的观点比较鲜明,而汪由敦的修史主张并无多少新意。[9]那么汪由敦对王稿是不是就尊崇盲信呢?其实并非如此。汪由敦在《与明史馆某论史事书》中说到“外间推崇王本太过,遂谓不可增损。今即以行而论,《江陵传》自是神宗朝第一大传,而王稿竟就史料《首辅传》删节成文,其中描写热闹处皆弇州笔。弇州逞才使气,抑扬轩轾之间,往往过情。平心观之自见,且私书不妨装点,而乃据为信史,即令弇州知之,恐亦未免失笑。神光以后,此类甚多,非敢攻撃前辈,因群推王本耳。”[3]汪由敦对史实考证方面的意见在《史裁蠡说》有具体论及,上文已有论述,兹不重复。汪由敦绝非敢于不考史实就信笔褒贬之人。何况“对史实详加考据”就是很有新意的主张了吗?这应该是修史的常识吧。
汪由敦在义例方面的错误意见,在他自己的书信中也有提及。“当初开馆时,侄不揣愚陋,私有蠡说数条,中谓明代文苑人物芜杂不伦,潜溪一代宗工,当为弁冕,而遵岩、震川、三数公附其后,斯足增重艺林。既知所见之隘,遂弃去不敢质诸宗匠。及昨修传时,谬议文臣佐命,李刘并列,遂析四先生一传。复用旧说,实自愚发之不敢诿过他人,但愚意借以推崇文学,而同事者因而薄视濳溪,则迹同而意乃相悖矣。”[3]当然殿本《明史》的错误处自有不少,吴晗曾作《明史小评》举错事、互异、缺漏、偏据、错字等十类错误,各举一例以证。[8]58-66相信并举之错讹也不在少数。对于一部三百余卷的史书,想要完全杜绝此类错讹,真的是不容易。
李晋华、侯德仁两位先生当然也是读过汪由敦的《史裁蠡说》及《论明史馆某论史事书》的,与本文得出的结论如此相反,当然是有原因。想来恐怕与杨椿写给张廷玉的《上明史馆总裁书》一文有关。从杨椿此文完全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不善逢迎,性情比较乖僻,言语尖锐,不受上司待见而做事勤勉的学者。如文中称:“阁下受命总裁,于兹八年,谓宜恪遵圣训,成一代信史,前不诬已往之明良,后不致将来之纠缪。阁下报国恩而树令名者,庶其在此。若偏徇私言,杜绝众论,此鲰生下士所为,非所望于贤宰相也。至乃索垢寻瑕,舞文弄笔,好新喜异,罗织陈人,于旧本恕辞者删之,旧本深文者甚之,更或架空捏影,自作聪明,曰此想当然也,此必须有也。定贤愚于俄顷,任好恶于一心,恐非阁下所宜出,亦恐非阁下所乐闻。冒黩尊威,罪责靡似。”[4]这完全是对张廷玉进行严厉的教训,这种类于书呆子的性情通常是更受到同情和赞许的。而杨椿显然与汪由敦不睦,文中说到与汪由敦探讨纂修之事,“其间或以笔或以口,二君(即汪由敦、吴麟)从者十二三,不从者十七八,其后不复见示,椿亦无由置喙矣。”[4]与杨椿不同的是,汪由敦“为人沉静寡言,笑、喜、愠不少见于色。遇事有识,默定于中,不以议论捷给相尚。”[10]在官场中,二人这样的作风显然会是汪由敦占上风,而杨椿被动。这也正是李晋华出于自己读书人的良善本能对杨椿惋惜维护而大力斥责汪由敦的原因吧。
乾隆皇帝在汪由敦去世后賜的恤典中称赞汪由敦“吏部尚书汪由敦老成端恪,敏练安详,学问渊醇,文辞雅正”。④若以此文有人死为大的谀墓之嫌,那么乾隆20年梁诗正回籍时,乾隆用孙嘉淦协办,并继以蒋溥,说“若论其(蒋溥)才学,自不出汪由敦之上。”[11]那就没有任何过誉之嫌了。汪由敦对殿本《明史》的成书贡献是巨大的。
注释:
①本文所引汪由敦著《松泉文集》为乾隆时期汪承霈刻24卷本。此书另有删节为22卷及20卷的刻本。
②以下论点从《松泉集》卷24《史裁蠡说》及卷9《与明史馆某论史事书》归纳,加引号句子为二篇原文,不一一出注。
③即列传,分别在列传第83、119、131卷。
④此篇《松泉集》乾隆汪承霈刻本之20卷本及《四库全书》本收录于正文前,24卷刻本未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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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钱维城.传[M]//汪由敦.松泉诗集.乾隆(1736-1795) 汪承霈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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