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峰
(中共浙江省委党校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浙江杭州 311121)
劳动在马克思的思想理论体系中居于基础和中心的地位,马克思将其称为社会围绕之旋转的“太阳”。休闲指人们在可自由支配的非劳动、非工作时间内,自主地选择从事某些自由活动,从中获得身心愉悦和精神满足,最终实现自我发展的生活方式。马克思虽然没有正面触及休闲问题,但是在他的劳动观中隐喻了精深的休闲观,他在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和雇佣劳动的批判中彰显了休闲的重要性,资本家对工人劳动的剥削就是对工人休闲的剥夺。
在理论批判的早期,马克思立足于19世纪上半叶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批判地吸收德国古典哲学和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成果,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首次系统提出并阐释了异化劳动的问题。马克思认为,在共产主义实现之前的社会,人类劳动总的来说都是异化的劳动,在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氏族集群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租约劳动和雇佣劳动等都是异化劳动在不同时代的具体表现形式。但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劳动力成为商品,使得资本主义劳动成为一种登峰造极的异化劳动。资本主义劳动的异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在各种社会中,人们运用创造力生产供自己使用、交换和出售的物品。但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这一切却成了异己的活动,工人不能够使用他所生产的东西来养活自己。不管工人的需求有多么急切,也不能够使他可以沾手他用这同一的手所生产出来的东西,他的所有的产品都是别人的财产。工人为市场生产经济作物,他们自己却营养不良,建筑房屋自己却不能住,制造汽车自己却不起,生产鞋子自己却不能穿,如此等等。工人同他所生产的对象相异化,这个对象为别人所有、为别人所处置,这个别人就是资本家。劳动者所创造的劳动产品越多,他们自身所能够拥有的东西就越少,同劳动者相离异的、反对劳动者的劳动产品的力量就越大,劳动者的身心就越贫乏。日益贫穷的工人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就必须以更低的价格向资本家出售自己的劳动力,工人就越成为廉价的商品,如此形成一种恶性循环,这一点正如马克思所说,“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p51。
第二,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过程相异化。这是异化劳动最本质的特征。工人控制不了他们自己的劳动过程,劳动过程反而由与劳动相对立的资本所控制,工人们对于自己的劳动时间、劳动强度、劳动环境、劳动组织等各种条件,完全没有任何发言权。这种对自己劳动过程控制的丧失,把工人创造性的劳动能力转到它的反面,“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强制的劳动;因此,这种劳动不是满足一种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2]。因而工人们在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中所经历的是一种肯定变为否定、自愿变为强制、“主动变为被动,力量变为虚弱,生殖变为阉割”的过程,劳动不再是对人的能力的一种彰显,不再是人的类本质的确证和表现,它只不过是工人们为生活所迫逼不得已做出的一种选择,仅仅是工人们用来维持其肉体生存的一种手段。资本主义异化劳动所导致的结果是:“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1]p54-55。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对于工人来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是工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因此一旦有机会,一旦强迫工人们进行这种非人劳动的力量消失,人们就会像逃离最可怕的梦魇一样逃离劳动。
第三,劳动者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类本质是一个物种区别于其他物种的特有的规定性和存在方式,“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1]p87。“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p87,“自由”、“有意识”是人的生命活动的独特性质,是人的“类”本质,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然而,异化劳动使生产资料、人的劳动能力同人相异化,使得工人只是机械麻木地从事生产劳动,在这种繁琐枯燥的劳动中,工人们无从自由发挥自己的创造性,不能够听从自己的意志去进行生产,从而也就使人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资本主义异化劳动降低了人的“类”本质——“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的层次,使之仅仅成为个人维持其生命存在的一种手段。
第四,人与人相异化。人与自己的劳动产品和劳动过程相异化,从而导致人与自己的类本质之间的异化,所有这些异化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人与人相异化。人同剥削他的劳动并控制其劳动产品的那些人相异化,但这并不是说社会上的所有人都是以同种方式、同种地位处于这种异化之中的。劳动生产中的物质关系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劳动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那么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必然是能够提供愉快和享受的。给资本家带来享受和欢乐的劳动,工人在其中所体会到的只有痛苦和折磨。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实质就是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工人与资本家之间尖锐的阶级对立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相异化最明显、最全面的确证和表征。
随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研究的深入,在理论批判的后期,马克思开始逐渐减少对“异化劳动”一词的使用,在“发现新世界”的道路中,马克思寻找到了新的批判对象——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工人们为了维持自身生存,只能够将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出卖给资本家并为其提供剩余价值。在这一理论基础之上,马克思深入分析了工人工作日的构成,逐渐意识到了劳动时间对于工人的重要性,此时,他开始自觉地区分“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马克思指出,雇佣劳动用工资的形式模糊了工人们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之间的界限,“工资形式消除了工作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一切迹象;所有的劳动都似乎是有酬劳动”[3],实际上雇佣劳动只不过是用“货币关系掩盖了工资劳动者的无酬劳动”[4],用工资的形式掩盖了资本剥削工人劳动的事实。随后,马克思将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之间的划分最终归结为劳动时间的划分——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资本主义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将工人变成了一种生产机器,这种生产方式完全超出了自然和工人自身的条件限制,工人被捆绑束缚在机器上,这于工人来说是痛苦的,但是对资本家来说却非常有利,便于资产阶级制定出一种能够满足自己无限贪欲的制度。早期资本家利用工人工作日可变性这一点,采取了多种手段,从劳动时间、劳动强度、劳动环境、劳动组织、工资等多个方面入手,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了工人生活时间的分配状况,他们最大限度地占有劳动者的劳动时间,竭尽所能地压缩工人阶级的自由时间。资本家为了自己获得舒适的生活,将世界上最脏、最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劳动全部加诸到工人阶级身上,工人阶级被湮没在无休无止的生产劳动中,丧失了享受休闲生活的可能性。
资本家对工人劳动的剥削实际上也就是对工人休闲的剥夺,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与休闲的尖锐对立在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和雇佣劳动的批判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首先,工人没有能够用于休闲的自由时间。从休闲的概念我们知道,休闲是人们在可自由支配的非工作、非劳动时间内,自主地选择从事某些活动,因此,拥有充足的自由时间是人们进行休闲的前提基础和必要条件。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的自由时间只能够来自于剩余劳动时间,但是在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中,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被资本家剥夺和无偿地占有,被用来生产剩余价值,工人唯一可能的自由时间来源为资本家所挤占。工资劳动者不能够把自己的“剩余劳动时间”变为自己的闲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它们被用来为不参加生产劳动的那些人和整个社会创造闲,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成为了资本家的“自由时间”。这一点正如马克思所说,“不劳动的社会部分的自由时间是以剩余劳动或过度劳动为基础的,是以劳动的那部分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为基础的”[5]。不劳动的社会部分也就是资本家的自由发展,建立在工人们必须花费其全部时间来生产具体的使用价值(有用物品)基础之上,建立在动用工人们自身发展的余地的基础之上,在资本家的眼中,工人们只不过是一台台的生产机器,资本家之所以还给他们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只不过是为了使他们能够从筋疲力尽的状态中尽快恢复过来,以便再次投入到劳动生产当中去,这就如同使用机器需要不时地给它们加油、检查和维修使其不致生锈毁坏提前报废一样。
其次,工人没有能够用于休闲的金钱。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曾经提出需求层次理论,他认为人的需求从低到高可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共五个层次,他提出人的某种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才会产生更高层次的需求。实践表明,休闲活动是以物质需要的基本满足为基础的,是基于生存需要之上的一种享受需要、发展需要、精神上的需要。早期资本主义工人们甚至连自身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够时时保证,更遑论什么休闲呢!在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中,工人们为资本家所生产的劳动产品越多,劳动产品本身的力量就越大,劳动产品就越来越成为同工人相异化的、独立于工人的一种存在,工人自己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身心就越贫困。当然,工人们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因为他们可以得到工资。但是,工资只是资产阶级对剥削关系的一种更深刻的掩藏。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工人拿到的少得可怜的工资只能够满足自身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既无法为基本生理需求之外的休息提供必要的生活资料,更无法为悠然自得的体闲提供物质条件。
资本主义劳动的异化导致休闲的异化,在异化劳动的大背景下,休闲也被彻底异化了。劳动与休闲的对立表现为无产阶级的劳动与资产阶级的休闲之间的根本对立,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人为了自身的生存,只能够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拼命地工作,本应属于工人的能够用来进行休闲活动的时间和金钱被资本家无偿地占有和剥夺,工人的闲就这样悄悄地被让渡给资本家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工人那里,休闲被降低到了一个为了解决生理需要而必需的休息的境地。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从工人手中剥夺了大量时间和金钱的资本家生活奢靡、挥霍浪费、纵欲无度,休闲在一定程度上被物化和符号化了,从而也就在本质意义上被异化。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一个全面异化的社会:劳动异化,进而导致休闲异化!
马克思认为,辛劳只是劳动的一种异化状态,痛苦只是资本剥削和压榨给工人们带来的一种心理感受,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剥削的未来共产主义社会,谋生这一劳动的外在的目的终将让位于人的自我发展、自我实现的内在目的,劳动的异化状态将被消除,工人的心理痛苦将消失,自由的劳动将成为人类生活的第一需要,劳动与休闲将统一起来,相互内蕴,相得益彰。
马克思认为,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外在目的的规定性和必需性终将消失,人们所进行的是自由自觉的劳动。这种劳动的最大特点就是,劳动在全体社会成员之间是平均分配的,人人都将平等地参加劳动,任何人都不能够推脱自己在这个社会劳动生产中所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不能够将之加诸到他人身上。不仅如此,由于人人都平等地参加劳动生产,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社会对立终将消失,劳动时间不会再被无限制地延长,而是限定在人们能够承受的正常范围之内,人们进行劳动也不再是为了别人或者别的什么目的,而是为了自身的发展。在自由王国中,劳动将从异化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重新成为对人的能力和类本质的一种坚实有力的确证。而因为劳动在全体社会成员之间平均分配,个人的劳动时间将大大缩短,自由时间随之增加,每个人在享有社会劳动所创造的丰富的物质成果的同时,也享有充足的自由时间。那么,在这部分自由时间之内,人们进行什么样的活动呢?
马克思指出,在自由王国,“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6]。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劳动不仅给所有人都留下了自由时间,还为人们自由地进行各种活动提供了便利和手段,使得人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自由意志,自主地选择从事什么样的活动。也就是说,在自由自觉劳动中,劳动与休闲相分离的历史将结束,每个劳动者都将拥有充足的自由时间和金钱来满足自己休闲的需求,劳动与休闲将实现自觉自为的高水平的统一,这种统一远不是原始社会时期劳闲不分的蒙昧状态可比的。
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劳动会成为吸引人的劳动,成为个人的自我实现”[7],但这绝不是说,给人带来快乐和享受、作为人的一种自我实现的自由自觉劳动就是随心所欲的率性而为,“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7],“劳动不可能像傅立叶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游戏”[8]。那么,同样是严肃、紧张的劳动,为什么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一种痛苦和折磨,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就是自由和快乐的了呢?因为一方面,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劳动确证了人的本质,体现了人的能力,实现了人的价值,另一方面,在自由自觉的劳动中,劳动者真正拥有了选择的自由,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能力在不同的行业中选择劳动,这种劳动既可以满足自己的需求,又可以提高自己的能力。当人们能够完全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劳动形式时,这种自由选择的劳动就已经升华为休闲了。
唯物史观认为,异化劳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虽然它为了社会上少数人的休闲而剥夺了大多数人休闲的权利,但是大多数人休闲权利的被剥夺、有闲的少数阶层和无闲的多数阶层之间的尖锐对立,客观上又进一步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为未来社会劳动和休闲的重新统一准备了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这种重新统一的自由自觉劳动同时又是自主的休闲,这就是人类劳动发展的一个必然归宿。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1,54-55,87.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3.
[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法文版中译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558-559.
[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619.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218-219.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13.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