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海娟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文法部,湖南长沙 410000)
言语反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形式,常表现为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用与本意相反的话语来表达本意。原本可以直截了当的表达其真实意图的言者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拐弯抹角、言不由衷的表达方式?说话人又是如何确保其表达意图不被听话人所误解呢?目前,对反语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反语的理解过程,对于它的构建较少涉及。然言语意义的构建是一个由言者生成话语,听者理解话语的双方互动的过程,仅从听者一方来理解不足以揭示其全貌。本文拟从言者的角度就言语反语构建动机、限制因素以及构建过程中的自洽进行探讨。
至今为止,对反语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统一的定义,西方学者们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对其本质进行了描述:Grice[1]从语用学的角度提出了反语是言者故意违反会话合作原则中的质准则而产生的某种特殊的会话含义;Sperber&Wilson[2]从认知交际的视角提出了反语回应提示说,认为反语是说话人对他人的思想观念或期望的“回应”,并对所回应的思想或期望持一种“讥讽或否定的态度”;而在Clark& Gerrig[3]看来,反语是一种伪装陈述,是言者意图让交际对象-听者意识到这是伪装,从而认识到伪装背后所隐藏的态度和话语意图。尽管由于人们的研究角度不同,对反语的认识各有差异,但是“反语的构建是源于言者要传达某种态度或动机”这一点已成为了大家的共识。Sperber&Wilson[2]指出:“反语总是隐含地表达一种态度(拒绝或责备)”。Winner[4]也认为反语的主要功能是表露言者对某事的看法和态度。Robert& Kreuz[5]将言者的这一态度或动机归纳为:出于幽默;表示谴责;表达否定消极情绪;表示惊讶;自我保护;启发思想;增添情趣;表达更清晰等等。笔者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认为,反语的构建大致出于言者以下四类动机:
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是言语反语最显著的一个特征,言者常出于对某人或某一事物的不满、责备、讽刺、挖苦、蔑视、批评抑或拒绝等而采用反话正说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否定态度。这是促使言者使用反语最为常见的一种动机。请看下面来自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的一段对话。
“Could you wait a few days for the money?I haven’t any small change about me.”
“Oh,you haven’t?Well,of course,I know that gentlemen like you carry only large notes.”
看到衣裳褴褛的亨利,裁缝店的伙计不相信他是个有钱人,因此面对亨利说他没带零钱,伙计便冷笑道,“当然,像您这样的绅士一般都是只带大票子的”。显然,裁缝店伙计在此运用反语对亨利进行了强烈的嘲讽。Winner[4]指出:“反语的交际功能就是展现言者的批判态度”,而Barber也认为批评是反语的主要目的。
在日常交流中,人们为维护与他人间的良好关系往往尽量避免使用冒犯和威胁他人面子的话语,反语作为一种间接表达形式常被视为一种有效的保全他人面子的交流手段,尤其是当人们需要表达批评,责备或是攻击性的意图的时候。这是因为间接的言语表达方式本身就是一种表达礼貌和尊敬的行为,足可以令听者对言者产生好感。同时,反语还因为具有缓和批评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和对听者的面子威胁。Dews& Winner[6]提出的“润色假说”认为:“与直义语言相比,反语缓和了语义的评价功能,反语中与语境不一致的字面义会得到某种程度的加工,用来淡化批评或表扬”。此外,言者使用反语除了能保全听者的面子外,还能维护自身的形象,保全自己的面子。“反语总是隐含地表达一种态度(拒绝或者责备)”。[2]这就使得话语留有模糊性,有利于隐含表达因直接表达而可能被拒绝的观点或主题。即使有争议的观点被对方发现,说话人也可以否认自己的隐含观点,避免受对方反驳。如:
Duncan(an exceedingly fascinating and charming American women dancer):“Sir,given I an in combination with you,and that we have a child who has both my looks and your wisdom and ability,it should be crackerjack.”
Bernard Shaw:“In case the child only has my looks but your wisdom and ability that would be crack-brained.”(摘自 http://www.studa.net/Language/080522/16543510.html)
很显然,萧伯纳并不愿接受女舞蹈家提议,但又不能直接拒绝(如果直接拒绝,将会令女舞蹈家颜面扫地),他聪明地使用了反语这个间接表达形式很智慧地回绝了女舞蹈家的提议,成功地避免了伤害对方的自尊,为对方保存了颜面。
幽默是反语的本质属性。对此,龙君[7]将其归究为:反语一方面具有批评效果,另一方面,反语在具有批评效果的同时又兼具礼貌性,可以保护他人面子,两个相互矛盾的特性同时存在使得反语本身带有一种喜剧、幽默的色彩。因此,当言者意欲制造一种幽默、诙谐的愉快氛围时,反语表达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试看下面例子:
公共汽车上人很多,一女士无意间踩到了一男士的脚,于是很诚恳的道歉说:“对不起。踩着您了。”男士回答:“不不,应该由我来说对不起,因为我的脚长的太不苗条了。”(摘自 http://wyli888.blog.163.com/blog/static)
男士幽默机智的回答相信会令任何听到或看到这段对话的人忍禁不住扑哧一笑,而反语的运用“因为我的脚长的太不苗条了”正是这一笑声的激发点。该男士幽默的回答不仅为大家带来笑声,愉悦了受众,而且化解了对方的尴尬。
当言者希望对听者表达一种亲密情感时,也往往借助反语这一交际手段。如恋爱中的女孩对男孩说“你真坏”、“讨厌”;父母亲常将自己的孩子爱称为“臭小子”、“捣蛋鬼”、“小丫头片子”或是“黄毛丫头”;在中国的部分农村,常有妇女将自己的丈夫昵称为“冤家”、“死鬼”。反语作为一种体现亲密关系、增强相互情感的言语表达形式常被用于朋友、爱人和亲人之间。有调查表明,在亲密关系中人们更倾向说反语。此外,言者在表达赞美喜悦时,也往往倾向使用反语,使感情表达更加的强烈。如:“你问我家姚老五的技术吗?太差劲了,他做的门窗硬是找不到缝儿,他刨的木板,连苍蝇也落不住。”面对这句话,有谁会觉得姚老五的技术差劲?相信没人会如此认为,相反,受众还会觉得姚老五的技术确实精湛。姚老五的老婆没有从正面去夸赞姚老五的木工活技术是如何的了得,而是利用反语“太差劲了”、“找不到缝儿”、“苍蝇也落不住”从反面去“贬低”它。实际上,她是名为贬低,实则褒奖,而且比直接的夸赞更加有力。反语的使用将她对姚老五技术的那种自信与自豪表现得淋漓尽致。
言者用与本意相反的话语来表达本意,一方面从语用功能上看,可视为对某一事物强烈的态度和复杂的动机的一种间接地表达,另一方面,从认知心理的角度看,它是自身认知的一种心理投射。任何反语都隐含者言者对某一特定事物的一种认识和理解,反语的生成构建就是认知主体言者从自身的视角观察世界、感知世界并表征世界的结果。然而因言者的主观认知性,其观察角度不同、感受不同、表达动机不同势必形成不同的概念结构和表征,反映到语言层面便是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换句话说,就是言者对其言语意义的构建形式具有选择性。这一点在Fauconnier和 Turner[8]的自然语言意义实时构建的概念合成理论中也有体现,概念合成理论将语言意义的构建看成是一个动态的,部分概念进行跨空间映射和投射进而合成的过程。既然是部分概念合成,也就意味着被映射和投射的概念是有选择的,那么在这部分概念的选择过程中,究竟是哪些因素在发挥作用,促使言者做出如此的选择?我们具体到反语构建的过程中,分析限制反语意义构建的具体因素。
首先,言者的反向思维能力与反语的构建密切相关。反语不仅仅是一种言语表达方式,更是认知主体的一种思维能力的体现,即反向思维能力。认知主体的反向思维能力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前语言阶段、语言习得阶段和语言思维阶段。反语作为认知能力的语言表现形式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使用情况也不同。在前语言阶段,由于概念尚未形成。反语尚未被使用。进入语言习得阶段,随着认识主体的概念系统逐渐形成,判断和推理能力初步发展,人的心理开始进行理智性的思维。作为语言运用手段的反语开始出现,但其使用仍具有很大的随机性。直到语言思维阶段,认识主体的反向思维能力得到高度发展,反语最终充分地体现在语言运用高层次当中。反语的这一应用规律一方面体现了反语的使用与认知主体的思维能力的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成人选择使用反语表达形式的几率比儿童更高。因此,言者在选择反语表达形式的时候不仅要受到自身的反向思维能力的限制,而且还需考虑和评估受众的年龄层次及其认知思维能力。
其次,反语的构建受到多种语境因素的制约。语境是言语交际时所处的特定环境,这里所指的多种语境是指以概念表征形式储存于大脑中的已经概念化和结构化的知识结构状态,是人对语言使用的有关知识,包括情景知识(具体场景)、上下文知识和背景知识(百科信息)以及社会团体所共有的集体意识(社会文化知识),熊学亮[9]谓之为认知语境。他认为这些语境因素是成功的话语交际不可或缺的。Fauconnier[10]指出:“语言形式本身无意义,只是意义潜势的基本承载体。只有话语与特定语境相结合才能从生成角度真正创造出意义”。言语交际中,语言形式所表达的意义必须依赖于它所在的语境才能得以确定和领会,语境反过来又限制了对所要表达意义语言形式的选择。如此而言,言语的意义不仅来自词汇和语法本身,而且还依赖于一定的语言环境。而作为言语表达特殊形式的反语尤为如此。反语包含两个意义层面,即字面意义和隐含意义。字面意义直接明了,但只是引导听者获得话语含义的路标。而隐含意义则需要听者借助语境信息才能诠释,反过来说,反语隐含意义是言者依托各种语境而构建的。因此,反语的构建必定要受限于多种语境因素。Verschueren就断言反语实质上是交际过程中言者为顺应交际语境所作出的话语选择。
上下文语境简单的说就是语句的前言后语,或是语篇中的上下文。反语意义体现在上下文语境之中的词语搭配和语句的照应上,表现为前后语义的不相容。如:Thank you for your curse on me.本句中,“Thank you”与“curse”语义的不相容预示了言者有着不同于命题字面意义的话语含义。
情景语境又称场面或场合,指交际主体进行言语交际活动时的具体场景,包括交际主体、时间、地点、话题和心理活动等等,是一个动态的语境。反语意义常产生于言者话语字面意义与情景语境的冲突之中。(the speaker asked his friend-peter for help when he was in need of money,but peter refused)the speaker:“you are really a good friend.”如果不考虑情景语境因素,听者就会将“you are really a good friend”解读为言者对自己的夸奖而非反语。此句中,反语含义的实现是以语境的存在为条件的,充分的体现了语境对语言应用的制约功能。
背景知识语境是指交际主体直接或间接认知世界所获得的全部经验与认知,也称百科信息。反语构建于命题字面意义与背景知识的不一致。如:小朋友,请拉紧妈妈的手,别把妈妈丢了。在人的认知体验中,为避免孩子走丢,常会提醒小朋友拉紧妈妈的手,意在提醒孩子自己要注意安全,妈妈也要看好孩子。可是此句话的末尾竟然出乎意料,话语目的变成了孩子保护妈妈了。言者运用话语字面意义与背景知识的不一致让听者产生顿谔,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样既使还不懂反语的孩子因肩负保护妈妈的重任而提高了警惕,又让大人愉悦了心情。
社会文化语境是指某一言语社团特定文化的社会规约和习俗。反语的构建还受制于诸多的社会因素和文化因素。社会因素包括交际者间的地位高低、权势关系、亲疏关系、社会规约等。研究表明权势相差悬殊的人之间,反语的出现频率较低;彼此熟悉的人之间比不熟悉的人之间更去趋向于使用反语。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文化的反映,任何一种语言都无不透视着该民族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因此,语言的使用也无处不渗透着一个民族文化的影响。反语的语用效果常常来源于对特定社会文化中的价值观,信仰等的偏离与嘲讽。[11]如:“你呀,就是事后诸葛亮。”又如:“I can say without exaggeration that he is the Grandet of this century。”诸葛亮和Grandet分属于两种不同文化中的人物,这两句反语都带有强烈的文化色彩,诸葛亮是中国古代三国时期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战略家,他不但熟知天文地理,而且精通兵法战术,后人推崇他的运筹帷幄和神机妙算,将其视为智慧的化身。事后诸葛亮就是指那些事先不表态,事后才高谈阔论的自称有先见之明的人。而Grandet则是19世纪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他贪婪、吝啬、嗜钱如命,在他眼里,女儿妻子还不如他的一枚零币,是守财奴的代名词。正是两个人物所承载浓郁文化才赋予了两个句子强烈的讽刺意味。
言者出于某种心理动机,以各种语境为衬托,选择反语表达形式,那么言者又是如何确定自己的交际意图能够被听者准确无误的解读呢?在此,我们有必要引出“自洽”这一概念。王文斌[12]在论及隐喻构建时指出,施喻者构建隐喻时需要有一个自己对自己这样一种自我协商、自我核定、自我满足、自我允准的认知过程,他将这一过程称为“自洽”。并将隐匿于这一认知过程背后的自洽原则表述为:施喻者若说A是B或A似B,那么必定会自我认定A与B在内在或外在的至少某一方面或某一点具有相容性。若相容性这一条件得到满足,那么施喻者构建隐喻便会自我允准,否则,便会自我否定。[12]
在反语的构建过程中,言者不是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的,而是同样受到自洽原则的导引和制约,在选择反语表达形式时,必定有一个自我协商、自我核定、自我满足、自我允准的认知自洽的过程。即言者依据自己的世界知识、社会常规、已有经验以及对客观事物的洞察力和感悟力对听者的认知能力和认知环境进行一个初步的猜测、评估和判断,并核定交际双方在某一认知点上能否达成共识,而这个共识的达成有赖于交际双方的认知语境,因为听者对反语的成功解读在很大程度上受共同背景知识的控制和调节。如果言者认定交际双方在某一点的认知语境彼此具有相容性,或者说交际双方在某一认知点上享有一致的认知语境,那么反语言者就能得到自我满足,从而实现自我允准,反语随之得以构建;而且这种相容性越大,反语言者的自洽认知作用力就愈大。反之,两者之间尚若难以相容,那么反语言者便会自我否定、自动取消自己的企图,反语也就无从构建了,诸如以下句子:Peter is very knowledgeable,because he even knows Shakespeare.言者首先要对听者有关“knowledgeable”和“Shakespeare”的认知语境有一个大致的判定,断定它是否跟自己相关的认知语境相容或者一致。我们知道,“knowledgeable”意思是有知识的、有见识的、博学多才的;Shakespeare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个伟大的剧作家和诗人,在英国家喻户晓的,但凡有点文化的人都会对Shakespeare有所了解,因而知晓Shakespeare并不意味着一定就博学多才,如果仅因为知晓Shakespeare就认为是博学明显是对无知一种讽刺。如果言者依据自己对听者的了解,能确定自己与听者在有关“knowledgeable”和“Shakespeare”的认知上有着共同或相似的语境知识,那么言者就能确定自己的话语不会被误解,从而得到自我满足,继而自我允准,最终选择反语表达形式。尚若交际双方在此处无法达成共识,言者难以达到自我允准,反语意图的构建也就无从谈起了。试想如果受众是一个呀呀学语的小孩或是一个对英国文化一无所知的外国人,言者在自我协商的过程中意识到无法就“knowledgeable”和“Shakespeare”与对方达成的共识,换句话说,就是交际双方没有在“knowledgeable”和“Shakespeare”这一认知点上享有一致或是相似的认知语境,言者就无法自我满足、自我允准,只能自我否定重新自我协商选择其它的言语表达形式,反语无从构建。需要指出的是反语构建过程中言者的自洽行为是源于言者自身所具有的元认知能力,所谓元认知能力是指认知主体对自己与他人的所有认识活动进行把握、监测或控制的能力。这种元认知能力使得言者能够不知不觉的运用自洽来预测受众的认知推理活动,从而为言者言语形式的最终选择即反语的构建提供依据。
反语的构建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言者出于各种心理动机希望借助反语这一言语表达形式来隐含地传达自身对事物的某种态度,由于言语形式具有选择性,言者的这些动机能否体现到他的话语表达中,还要受到诸多语境因素以及反向思维能力的限制,在语境及反向思维能力的作用下,言者通过自洽完成了对反语意义的构建。
[1]Grice,H.P.Logic and Conversation.[C].in P.Cole& J.Morgan(eds.),1975.
[2]Sperber,D.and D.Wilson.Irony and the Use-Mention Distinction[A].In Cole,P.ed.Radical Pragmatics[C].New York:Academic Press,1986.
[3]Clark,H.& Gerrig,J.,On the Pretense Theory of Irony,[J].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113(1),1984.
[4]Winner,Ellen.The Point of Words:Children's Understanding of Metaphor and Iron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
[5]Roberts,R.M and R.J.Kreuz.Why Do People Use Figurative Language[J].Psychological Science.1994,(5).
[6]Dews,Shelly & Ellen Winner.Obligatory Processing of Literal and Non-literal Meaning in Verbal Irony[J].Journal of pragmatics,1999.
[7]龙君.浅谈反语产生的心理动机[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
[8]Fauconnier,G.and M.Turner.The Way We Think: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M].New York:Basic Books,1998.
[9]熊学亮.认知语用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10]Fauconnier.G.Mappings in Thought and Languag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11]闫小斌.反语的语境顺应性[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5).
[12]王文斌.论隐喻构建的主体自洽[J].外语教学,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