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杰,杨经建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东方情趣与电影诗情
——小说《那山那人那狗》改编成经典电影探因*
钟杰,杨经建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彭见明小说创作带有很强的哲理诗情,其中对生命的探讨、对乡土的眷恋、对东方韵味的尊崇尤为明显,这集中体现在《那山那人那狗》中。而其同名电影之所以广受赞誉,一方面与其优质的小说母体密不可分,另一方面更得益于改编的成功。电影继承并扩展了小说的哲理品性,从中表现了有关生命、行走、时间的寓言蕴涵,其彰显的诗意诉求和东方情趣,为其赢得了世界性声誉。电影改编的成功,同时也展示了诗意化小说走上荧屏的可能性和创造性。
彭见明;《那山那人那狗》;霍建起;东方情趣;电影诗情
20世纪80年代初,湖南作家彭见明的小说《那山那人那狗》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90年代末,该小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放映之初国内市场几乎没有什么反响,以至来不及走进大众视野便被打入“冷宫”;另一方面却是,影片《那山那人那狗》荣获第1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第7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观众最喜爱的影片”。尤其是,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获得极大声誉,并掀起一阵乡土诗情类影片的观影高潮,其小说原著也一路畅销,彭见明在日本也一度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正是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象使得国内影坛重新审视这部影片并重新将它推上荧屏。有鉴于此,本文试图对这一现象进行深度探究。
小说讲述了在20世纪80年代的湖南农村,一位即将退休的老邮递员与即将接班的儿子一次共同送信的经历。一部仅万余字的小说,再简单不过的情节,再平常不过的情感。较之一般的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可算得上是特例:几乎没有任何曲折的情节,少见激烈的矛盾冲突,也很少有人物心理戏剧化的重大起伏,这样也就缺少了上座电影所必备的“卖点”。那么,《那山那人那狗》何以能博得如此多的声誉呢?这首先关涉到彭见明的文化观念和审美意识。
彭见明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湖南平江,对湖湘文化无限眷恋;自幼四处闯荡,并在闯荡的行程中博览群书、感悟人生;曾做过花鼓戏剧团演员、美工、文化馆成员,为人诚恳低调,信奉“小富即安”;[1]近30岁开始创作,并始终以哲人般的眼光审视世态百相、芸芸众生。从其处女作《四妯娌》到长篇散文《寻找陌生的西藏》、长篇小说《凤来兮》,直至最近引起不小轰动的《天眼》,每一部作品中饱含着作者对人生哲理的探讨与对生命的拷问。无怪乎评论界如此评论彭见明:“善于渲染气氛,烘托意境”;“长于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瞬表情表现人物内心的情致、思绪的流动和感情世界的细微变化”;善于从普通人身上发掘“博大的感情,博大的灵魂和博大的性格”;“长于从平凡中发现伟大,从现实生活中发现美”;“喜善于抒情”,是个“多情文士”。[2]
而在彭见明所有创作中,集合以上特征的最典型的代表作当属短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了。小说原型源于彭见明家乡平江一位友人的亲身经历,因为“一是崇仰这种敬业精神,二是看好那种父子情深。这种精神、这种情感,是人类美好品德的集中体现,是大美的东西,因而是值得写的。”[3]小说讲述的是一件人们耳熟能详但又未必经历的事件——送信,并将送信的主人公设计为即将退休的父亲和继任的儿子,两人将要行走二百多里山路,历经三天三夜。行程中,年迈的父亲对初出茅庐的儿子呵护有加,叮嘱万分,细心地将穷尽一生的事业转交到下一代手中,透露着父爱的光辉。这一主体情节决定了这是一个有关行走、有关生命、有关时间的寓言。
与其说《那山那人那狗》是讲述两代人行走乡间送信的过程,不如说是作者彭见明对其自身长期行走、寻觅故乡的一种自传似的描述,其中曾为世代文人骚客蹙眉凝思、搔首彷徨的关于行走、生命、时间等困惑,都在这篇小说中得以叙说;与其说是作者寻觅故乡自传似的描述,不如说是对中国当代历史变迁的审美言说,对中国当代社会的演进和发展的拟人化讲述。
首先,这是一则有关“行走”的寓言。作者选择“邮件送信”这一行为,可谓独具匠心。一方面,“送信”本是一个行动性较强的行为,需要一定的时间、空间支撑。作者安排一对生活于不同时代的父子两人同时送信:蜿蜒闭塞的山路需要父子二人共同行走,而这对父子又是有着不同性格、不同人生观、不同价值观的个体,性格的差异决定了矛盾的潜在存在性;加之两人行走时间为三天,里程为二百余里——“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这就为故事的展开提供了时间、空间、情感上发展演变的可能。父子两人共同行走的旅程是一次交接的过程,是两种生命个体对话的过程,是两代人不同价值观碰撞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之处在于电影为观众展现了一个“人生便是行走的过程”的哲学概念,即“生命就是他的追寻过程和创造过程,生命的意义并不在那个最终的结局上面而在生命的过程中,当生命把它所追寻所创造的全部内容都展现出来时,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也就实现了。”[4]故事中的父亲至死不渝地忠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风雨兼程地行走在送信的路上。如果说这仅仅只是一份工作,那么父亲便是一个忠实的工作者,但小说要表达的不仅仅是这一点,更是一种行走与追寻的状态,父亲靠行走让自己“心里踏实”。在行走中,父亲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与生存之道,父亲在价值观念是“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支局长看定老人,说:‘你退休吧!’老人急了:‘我还能……’”于是,他在永无止境的山路上行走,一走数十年,如同“夸父追日”的传说一样执着。夸父与太阳竞跑,一直追赶到太阳落下的地方,虽然最终夸父也未能追赶到太阳,但这种无止尽执着追求的精神却一直被后人传诵,鼓励人们以各自不同的理解,去认识这个世界,去实现自己美好的追求,而太阳也就作为一种信念的象征物成为人们不懈追求的目标。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中的父亲毕生行走在没有止境的邮路上,恰如夸父行走在自己信念的道路上,不懈追求,不论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父亲是一个“行走者”,更是一个“追求者”。
这也是一则有关“生命”的寓言。小说安排了生活于两个不同时代的父子俩交接工作的过程:儿子接替父亲的职业,相当于是生命的一次轮回,是人生之旅上一次质的转变。父亲的生命价值已在数十年风雨兼程中得到体认,这种对生命价值的确认带来的是父亲内心的满足,他坚守的信念是:“不要贪快哩,路要均匀走。远着哩。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因此,往复行走在枯燥单调的邮路上,心安而踏实。当儿子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并带着新奇与忐忑心理踏上这条旧邮路时,父亲内心被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充溢:他希望自己的价值将在儿子的身上得到延伸,但同时又不忍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由此使读者感知,“生命的价值是在时间的轮回中获得一种固有的常态,成为一个可以延续的有机体,而不至于完全脱离时间的印迹,显得支离破碎。”[5]正如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所说:“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之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6]万物去来,生命在传承中体现价值,又在交替中传递价值。永恒是相对此刻而言的,此刻往前的过去是无限,往后的将来也是无限。过去、现在、将来构成了永恒的时间。无论是父亲回想的已行走的生命历程,还是儿子正在继续完成的这一状态,都是一种生命的轮回与继承。小说最终依然是“我”和老二在那布满绿的山路上向深山远方出发、行进,“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故事从回忆开始,生命从过去走来,在时间的“绵延”中,“这本身就蕴含着一个有关于现代、有关未来的超越趋势和时间向度。”[7]
除了“行走”与“生命”,小说更是一则有关“时代”的寓言。小说的主题在于揭示在中国现代化发展过程中,人们在对事业的忠诚以及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创新、发展。日复一日的跋山涉水过程寄寓着父亲对事业的忠诚,对老百姓尤其是困难老百姓的关爱以及对是新时代(下一代)的殷切期望。而作为儿子的“下一代”也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忠诚于工作岗位,用心继承着父辈的事业。小说恰到好处地诠释了社会现代化发展进程中新老两代人接交班的过程:老一代在辛勤耕耘中支撑着社会前行,但年衰力竭终究违背不了生命的自然规律;新一代接过父辈的承担,继承前辈的事业,并在此基础上创新发展。如此,小说便从一条“路”的寓言引申到一个“时代”的寓言,内涵由此愈显厚重。父亲象征的是一个已逝的时代,儿子象征的是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两者之间有观念的冲撞,有思想的隔阂,但更多的是文化上的传承,精神上的坚守以及对未来的探索。另一方面,“时代”的寓言也象征着以“邮件送信”为通讯方式的时代即将过去,“邮件送信”成为文明发展史上一道靓丽的风景。“邮件送信”曾是上个世纪在电子信息产业不够发达的时代里广泛使用的通讯工具,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是人类文明传承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小说花大量篇幅写送信的经过一方面是对这种传播方式的认同,另一方面也是对这段以邮件送信作为主要通讯方式的历史阶段的缅怀:时代在发展,时代必将前进;文明将传承,文明必将发展。小说中以“儿子”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已开始质疑这样的通信方式,从而表达人们对新时代的向往。从这一点看来,在人类通信方式发展之旅上,“邮件送信”俨然成为一个拐点,成为整个“时代”脉络中的一个结点,它所昭示的人类文明形态不会停止,时代将继续向前发展,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彭见明小说《那山那人那狗》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散文小说,其表情达意的方式是含蓄的,用语是精致隽永的。小说中的人物都被去掉了姓名,皆用父亲、儿子、老人、汉子、穿红花衣服的女子等指代;文中多用比喻、拟人、排比、想象等表达方式,含蓄温婉,如“晨雾在散,飘,没响声地奔跑着,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倒去。”“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如诗如画,恰若一幅乡村丽景图。其简单纯粹的故事和温婉真诚的情感一方面为电影改编提供了素材,奠定了情感基调;另一方面,又因缺少一波三折的情节起伏、大起大落的情感波折、剧烈的矛盾冲突以及复杂的人物关系,为电影改编制造了瓶颈。
也许与小说是当代短篇小说中的经典有关,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亦成为当代电影中弥足珍贵的精品。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中没有看过霍建起的电影算是一大遗憾,如果没有看过他的《那山那人那狗》,则是更大的遗憾。“伴随着历史时代语境的变化,身处这种社会转型期的知识分子遭遇越来越多的来自物质和精神的选择与挑战。”[8]霍建起的电影始终以一种知识分子的角度去品味这个世界以及世界角落中的普通民众,他面临诸多选择与挑战,而《那山那人那狗》却正是带着这种知识分子的朴质与人情关怀得到了受众的认可。小说和电影之所以成功,原因诸种,就改编技巧而言,当属以下三点为要:首先,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差异为荧屏叙事奠定了矛盾基础,电影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化性格冲突,增添戏剧色彩;其次,电影在小说的基础上进行叙事人称的创造性改编,由原著的第三人称“旁观者”叙事到影片中第一人称的“直观式”叙事,这样更贴近观众,增加荧屏亲和感;再次,在改编过程中,影片将小说人物、环境、背景等进行艺术化处理,从“虚”到“实”,增添写实性情节、动作、人物、细节描写,强化影片的故事性、戏剧性。
在人物性格方面,小说中父子两代人有着鲜明的性格差异,而这也正是戏剧矛盾演化的基础。高尔基曾说:“在有着鲜明的人物性格的那些地方,必定存在着戏剧冲突”。[9]小说中,父亲坚守传统,毫不质疑祖辈传下来的生活工作习惯,脚踏实地,墨守成规,几十年如一日地行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但儿子性格却多了许多年轻人的急躁不安,并试图探索“新路径”“新思维”,向往改变现状。小说这样描写:“儿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盖在狗屁股上顶了一下。父亲说:‘路要均匀走。远着哩。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面对日复一日同样的住宿地点,儿子质疑:“不可以歇在其它地方?”而父亲却断然答道:“不能。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父亲的人生观是“求稳求妥,安于现状”;而儿子的人生观则是“求速求新求变”。小说中父子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奠定了电影的矛盾冲突。而在电影改编过程中,编剧将这种性格差异进一步强化,同时增加两代人在对未来生活的态度,以及在人生观、价值观上的矛盾冲突,即“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10]而“影视作品对人物的塑造,首先就要从宏观上规划出所要塑造的人物性格在那种生活冲突中体现,这是影视人物性格设计的基础。”[11]209因此,电影强化了在社会转型中两代人在观念上的冲突,如儿子希望父亲向领导请示,不要走这条艰辛的邮路,“你趟冷水谁知道?”父亲回答“又不能向领导叫苦。你也要记住了,不兴自己喊苦”;儿子向往山里以外的生活,父亲则认为“山里人住在山里,就像脚放在鞋里,舒服”;儿子挂着收音机,听着养生广告、流行歌曲,而父亲却不屑一顾;儿子觉得应该坐车,以减少不必要的劳顿,但父亲觉得这是投机取巧。而儿子的一句“等直升飞机落到山顶了,咱们还这么走啊走的,谁还用啊?”道尽了两代人迥异的人生观、价值观。较之原著,主人公的性格差异更加明显,戏剧性更强。
在叙事人称方面,电影在小说的基础上也进行了创造性改编。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各有各的特色与优势,电影强调视听感、与观众的亲近感;小说强调文字的优美,让人产生联想。《那山那人那狗》的小说文本采取的是第三人称叙事,如同一位禅僧,娓娓道来一个唯美而遥远的故事;而在影片中,叙事变成第一人称,由儿子“我”直接讲述故事,借此将故事的重心直指观众的“视野”,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加强与观众的直接交流,增添影片的亲和力。小说更偏重借助散文诗般的文字营造一种清净、祥和、温情的画面,更多的是对自然景色、人物语言的描写,因而用第三人称叙事更有利于散文诗的抒写情境,更能全知全能地客观呈现。这样的叙事方式,一方面为影片的改编奠定情感基础,营造唯美的氛围;但另一方面又因缺乏充分的动作、情节,为电影的改编形成桎梏。因为电影更强调荧屏上的人物与观众的直接沟通,以及主人公更直观的形象建构。在这一点上,编剧思芜是聪明的,既然都是温文尔雅的叙说,何不将说话者改为主人公自己,这样更有助于拉近观众的情感。影片着力描述的就是我跟父亲之间的感情,用第一人称“我”作为叙事主体显得朴实自然,与影片所描述的平凡人的平凡故事基调相一致;同时符合了整个影片的情节发展和情感氛围。且看各自的开头,小说中这样描述:“父亲对儿子说,‘上路吧,到时候了。’天还很暗,山、屋宇、河、田野还蒙在雾里。鸟儿没醒,鸡儿没叫。早啊,还很早呢。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而电影却是这样表述:“我的邮递员生活是从一个普通的早上开始的,那天我一睁开眼就发现我爸把我已经装好的邮件又掏了出来。别说他对我不放心,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我也没想太多,一回生二回熟嘛。”更大程度上的,小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娓娓道来一段看似听说来的温情故事(实际上也是如此),影片则是以“我”作为叙说者来吐露自我心声,恰如与观众对话般亲切自然。也正是两种叙事方式相互借鉴、相互吸收,才造就了《那山那人那狗》这样的经典。
影片对小说的艺术性改编还表现在对细节的成功处理上,包括对人物称谓、细节动作、情节设置等方面。首先,电影减少了小说中的“散文气”,更加注重“写实”。原著中,主人公皆以“好汉”“父亲”“老人”“儿子”“年轻人”替代,景物描写则是以散文诗般的写意为主,如:“不管怎么,是要出发了,像往常一样。远处,有等待,有期望。在脚下,有无尽伸延的路。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啊……”而电影在尊重原著感情基调的基础上,更加注重写实,如将称谓换成更口语化的“爸”“妈”,将原著中行程“两百多里”改成“223里”等等,影片的写实性也由此增显。其次,影片增加了极具个性的动作描写来塑造人物性格。因为电影毕竟属于动作化的艺术,或者是“在矛盾冲突出于紧张尖锐、尤其是发展到高潮时刻人物的关键性举止动作”;或者是“在一般生活场景、平常人事活动中,特意选取的具有个性特色的细微动作,或称之为‘细节动作’。”[11]214无疑,《那山那人那狗》属于后者。电影在小说表达“儿子与父亲真情”这个感情基点上,强化了细节化动作,如在过河段中,儿子背着父亲,镜头特写中显露了父亲感动的脸庞,并由此出现了镜头闪回:儿子小时候坐在自己肩上,父子两人好不亲密。当镜头再一次拉回到现实中后,父亲眼眶湿润,音乐缓慢流动,景深处,一片青山绿水,而随后儿子的一句“爸,该走了”,则化解了父子间所有的隔阂与不快,故事在人物的细节动作中展开,生动而真实,平凡而感人。此外,影片还增加了许多戏剧情节,如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爱情故事,儿子与苗族姑娘之间的感情故事,山寨风情、结婚习俗等等,情节更加充实感人。
霍建起是第五代电影人的代表,创作风格以诗意著称。其电影带有浓郁的唯美色彩,堪称诗意电影的典范,如《那山那人那狗》(1999)、《暖》(2003)、《情人结》(2005)等等,这些影片在对生命的探讨、对乡土的眷恋中凸显了其对东方韵味的尊崇。而其中尤以《那山那人那狗》为甚。实际上,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之所以能得到霍建起的青睐,也正是因为二者有着共同的诗意追求和审美感应,这种审美感应主要表现在二者都崇仰中国传统艺术或东方美学旨趣。因此,影片《那山那人那狗》所彰显的诗意诉求与东方情趣,能在毗邻的日本得到共鸣也就不难理解了。
先谈小说与电影在“充实与空灵”“诗意含蓄”等中国传统美学观上的共鸣。宗白华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堵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12]很明显,《那山那人那狗》不管是小说文本还是和电影文本表达情感的方式都是含蓄空灵的,隐含而不直白地叙事和表达情感,与中国传统的情感表现方式如出一辙,充分体现了东方情趣。
小说中,父亲如仪式般将自己终身的事业移交到儿子肩上,一种对未来深沉的寄托在无言中表白,“父亲小心地拿过一条不长的、弯弯的扁担,熟练地系好邮包,于是,在父亲肩上度过了几十个春秋的扁担,带着父亲的体温,移到了一个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肩膀上。”父子两人在静默中完成交接,又在静默中继续朝拜。这让人联想到前去拉萨大昭寺、布达拉宫的朝圣者的肃穆与虔诚。而在电影中,这种含蓄与空灵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毋庸置疑,“中国电影文化的艺术情感形态相当显要地突出情感表现形态特点,即崇尚中庸为度,节制含蓄的情感抒情方式。”[13]和西方崇尚直观表露感情,外露大胆的情爱渲染相比,中国的文艺作品更重蕴藉内敛的特点,即古人所谓的“不得中行则思狂狷”,“中行”指的就是不偏不倚,在情感上含而不露。在电影《那山那人那狗》中,父子两人不多的话语支撑起整部影片的开展。而在这其中,真正感染观众的并非是主人公的言语,而是无言中主人公情感的变化、自然的美丽、人情的美好以及乡风的淳朴。在这里,山与路成为故事本身的叙述者,随着一段漫长的山路的铺展延伸,观众随着父子俩人的脚步行进,而故事也就在这漫长的山路上缓缓开展,温婉而动人。
这种美学观来源于创作者对山水人情长期的关怀。出于斯,长于斯,彭见明对家乡湖南有着深厚的情缘,如何描写乡土,如何将湖湘大地的情怀诉诸笔端是彭见明一直思考的问题。更由于,彭见明以诗人的目光观察现实,以哲人的眼光叩问生命,将“诗意的栖居”作为作为最大的艺术追求。而一贯以诗意作为电影主题的霍建起同样也有着深刻的山水情怀,上文中已阐述。在《那山那人那狗》中,这种诗意性的描写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描写的是一幅理想中的世外桃源:翠绿欲滴的山林,明眸带笑的泉水,飘散缭绕的雾霭,袅袅升腾的炊烟;大黄狗,美丽村姑,欢快的侗族舞蹈;一位即将退休的老乡邮员带着他的儿子,穿梭在他走过千万次的邮路上,与自然和谐交融,既是事业交接更是生命传承仪式在晨曦中开始,没有面目可憎的教化,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行走,成为他们所有的信念与坚守。这是作者人生观诗意的表达。曾导演《伊万的童年》的俄罗斯电影人德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就十分重视电影诗意的表达。他认为“诗”是“一种对世界的了解,一种叙述现实的特殊方式”;是了解世界、叙述现实的特殊方式,反映在电影中便是“一种生命的准确观察”,并且这种诗意是电影不可或缺的元素。[14]
彭见明对“那山那人那狗”的诗意诉求的执着与同样痴迷于诗意、乡土的霍建起不谋而合。问题在于,影片拍摄不久就被日本资深投资人花6万美元买断,仅5个月时间,便创下了3.5亿日元的票房奇迹,至今热映不衰。质言之,引起国内读者和日本观众、读者共鸣的也正是强烈的诗意诉求和深沉的东方情趣。
这是因为,中日两国拥有共同的传统艺术渊源和东方美学背景。众所周知,日本和中国的艺术表现形式都是比较含蓄的,这和东方人的性格有关系。从平淡中感觉出波涛汹涌的内涵是东方文化追求的境界,在压抑中追求纤细隽永的内蕴是日本艺术的主题。日本传统艺术追求“幽玄美”,“幽玄美”包含着神秘、余情和幽艳三个要素。日本艺术的传统特质之一即是“排斥理而尊重情,即便言理也是情理结合,追求一种余情的美。”[15]“空寂的幽玄美”始於籐原俊成、籐原定家的歌论,到能艺大师阿弥发展到自觉阶段,其能艺论的中心便是发展空寂的幽玄美,并将“空寂的幽玄”与心的问题联系在一起。主张观赏能艺之事,内行者用心来观赏,外行者则用眼来观赏。用心来观赏就是体(本体)。也就是说,观赏能艺不是观赏者客观观赏或表演者主观表演,而是超越主客观用心来观赏,有的日本学者称之为“心眼”。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强调“无我之境”,即天人合一的美学理想。“无我之境”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最高理想,它追求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统一。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大自然的状况直接决定着人们的生活内容和质量,因此要非常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亦即所谓的“天人合一”。反映在艺术作品中,中国传统小说、影视剧本等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剧情较简单,并无西方戏剧中那样强烈的矛盾冲突,没有重金属、镁光灯支撑的布景道具,它的精髓,不在于戏剧情节的展开,而是用思想、人情、语言等来表现一种玄妙的情趣。这和日本的“幽玄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皆为东方情趣的要旨。
在日本享有盛誉并具有世界性声誉的作家川端康成、画家东山魁夷都推崇艺术创作静穆、深远、婉约、诗性等东方情趣。川端康成崇尚“东方的古典美”,在其作品《伊豆的舞女》《雪国》等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小说善于将凝重与冷清、浓艳和颓废结合,在精致而富有诗意中蕴含人生哲理、徒然、无端的哀愁以及美的终结;其笔下的人物也多带有古典的意蕴,美丽、纯洁,又多愁善感。这种感受不仅来自川端康成与生俱来的孱弱和多愁善感,更与日本传统美学以及整个东方艺术的内质相契合,体现了东方人的审美情趣,而这也是川端康成最核心的美学价值观。在这一点上,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与川端康成的创作观念有着诸多不谋而合之处。在彭见明的笔下,人物也同样地充盈着美好而忧郁的情愫,饱含着“哀与美”的艺术色彩。在与日本朋友的交流中,彭见明本人证实了这一点。就自己作品在日本成功的原因问题,彭见明坦言他的“创作深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影响,并通过中国偏僻的农村写出了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情美。他本人为自己的作品能够赢得日本观众与读者的喜爱而倍感荣幸。”[16]
总而言之,彭见明小说《那山那人那狗》简单纯粹,没有丝毫做作之嫌,小说基于作者自身对于乡土的热恋之情,并在实践中感悟而成,全书有着浓浓的湘楚文化气息,彰显着湖湘人正直勇敢善良的品性以及湘女外柔内刚的独特气质,沉静中带有热情,简单中不乏情趣。在充满诗般语言的文字中,在人与人看似陌生而疏离的表相下,潜藏着含蓄的温情,掩盖着内敛而又深沉的情感。正是小说厚重的哲理、诗意的情怀、巧妙的人物关系以及浓厚的美学色彩为影片的改编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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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ental Temperament and Film Poetic Meaning——Exploration on Novel of That Mountain,People and Dog Adapted into Classic Movie
ZHONG Jie,YANG Jingjian
(School of Literal Art,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Peng Jianming’s novels,characterized with sense of philosophical poetry,are especially outstanding in life searching,hometown missing and oriental temperament respecting,which are embodied in That Mountain,People and Dog.The reasons why the film adopted from the novel is popular which benefit partly from the excellent novel and well-knitted adoption as well.The film inherits and extends philosophical merit of the novel,presenting the deep implication of life,walking and time,the poetic meaning and oriental temperament,which endow with worldwide fame.The successful film adoption shows the possibility and creativeness from a poetic novel to a classic film.
Peng Jianming;That Mountain;People and Dog;Huo Jianqi;oriental temperament;film poetic meaning
I207.425
A
1674-117X(2012)02-0029-06
10.3969/j.issn.1674-117X.2012.02.006
2011-05-05
钟杰(1988-),女,湖南常德人,湖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影视文学研究;杨经建(1955-),男,湖南浏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影视戏剧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