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分析:从逻各斯中心主义到后现代去中心化

2012-04-08 06:18甘莅豪
关键词:流行语话语公众

甘莅豪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上海200062)

建国后的不同时期,中国产生了不同的流行语,比如20世纪50年代,随着大跃进运动和困难时期的来临,流行语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放卫星、合作社、大锅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超英赶美、以钢为纲、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瓜菜代、老大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纸老虎、糖衣炮弹、供给制、解放、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文化大革命出现的流行语简单粗暴,充满斗争性:打倒、横扫、炮轰、火烧、打翻在地、踩上一脚、砸烂某某狗头、牛鬼蛇神等。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改革开放,国民视野大开,一些港台流行语和新鲜事物出现:大哥大、老板、蛮好的、抢滩、登陆、生猛、火暴、炒作、玩家、做秀、的士、巴士、的哥、酷毙了、帅呆了、靓丽、人气、指数、红包、桑拿、打工仔等。21世纪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躲猫猫”、“俯卧撑”、“欺实马”、“被……”等大量调侃、讽刺的网络流行语开始出现。

从这些流行语的形成和构成,可以清晰地看出,作为一种草根话语,流行语经历了一个从和官方话语保持一致,到和官方话语相互对立的演变历程。而这种演变历程和互联网以及后工业社会的“去中心化”特征密切相关,其一方面反映了流行语和媒介技术革新与社会变迁的共变关系,一方面促使国内学术界的流行语分析需要从立足于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现代语言学理论转向去中心化的后现代话语理论。

一、语言与话语:对流行语的两种不同理解

20世纪后期,伴随哲学范式的转换,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观:一种是科学和理性思潮影响下的现代语言观。该语言观起源于索绪尔初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随后被布龙菲尔德、海里斯、雅柯布逊、特鲁别茨柯依、叶尔姆斯列夫等人发展得如火如荼,直到乔姆斯基生成语法理论走向极致;一种是对科学和理性批判的后现代话语观。该话语观突出表现为德里达旗帜鲜明地举起的解构主义和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大旗,同时包括被巴赫金、后期维特根斯坦、福柯、利奥塔、布迪厄等学者阐述的话语理论。这两种语言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不同:

一是对于语言系统性的认识不同。现代语言观的观察者把语言视为客观对象,认为语言系统是一个自足的系统,比如索绪尔认为语言系统是语言单位通过组合原则和聚合原则结合在一起的,乔姆斯基则认为语言系统由一系列转换规则构成。而后现代话语观视语言为开放系统,认为语言是人类精神的产物,其受意识形态和文化特征的影响,是行动和权力的工具,比如维特根斯坦把人和语言结合起来,提出语言游戏论,而布迪厄也认为语言不过是人的精神产物,提出语言象征资本观。

二是对语言规律的认识不同。现代语言观认为语言学的目标就是寻求语言背后蕴含的普遍性规律,比如: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一开始就宣布语言学的任务就是“寻求在一切语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够概括一切历史特殊现象的一般规律”[1]。乔姆斯基生成理论虽然批判了索绪尔结构主义,可是整个理论都力图寻找到语言中的深层心理机制以及转换规则。而后现代话语观认为语言的形成并没有什么永恒的规则,不可言说的偶然性和非理性对语言的形成可能起着关键作用。而任何表现在语法、语义、语用和逻辑四个子系统的规则和规律只是非常狭隘和理想的视角,即它们只能在一个低级层次和狭小的范围内获得解释力。

三是对语言意义的认识不同。意义问题是语言学的核心。索绪尔认为:语言意义是同质的、稳定的,其强调语言和所指对象缔结的客观意义,语言系统中各个表达式之间的语言学意义。在索氏的眼中,所指对象的相对稳定性往往决定了语言意义的相对稳定性,而语言系统的相对稳定性,也决定了表达式语言学意义的相对稳定性。索绪尔将语言意义因使用者或使用情景不同而产生的变异,都当成是基本而固定的语言意义以外的非本质现象。而后现代话语观认为话语并无可以把握的语义,正如德里达所说“语言意义在于延异”,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意义在于使用”,巴赫金指出“语言意义在于互文”,而“延异”、“使用”和“互文”都否定了语言意义的固定性,强调了语言意义的语境性和历史性。

可见,现代语言观往往伴随纯洁、抽象、科学、理性、必然、绝对和真理而存在,而后现代话语观往往伴随多元、日常、非理性、偶然、变化、相对、语境和历史而存在。而作为语言现象之一的流行语研究,显然可以从两种不同的视野来考量:一种立足于现代语言学理论探讨某个或某类流行语的语法、语义和语用结构如何表征和构成?这些表征和构成又基于什么样的语言学机制和什么样的心理认知基础?如何对流行语进行准确定义,如何确定划分流行语的统一标准。从这一视角出发,国内学界已经产生了大量的研究,比如夏中华对流行语的定义和评判标准的追求[2],辛仪烨从语义泛化、格式框填的整体景观对流行语生成和扩散机制进行研究[3]。一种立足于后现代话语理论探讨权力、意识形态、文化和流行语的关系,以及流行语所反映的社会变迁和社会分层等政治学、社会学问题。由于流行语研究中语言学者占据了大多数,而国内语言学者又往往局限于语言本体研究,因此目前国内结合后现代话语理论关心流行语对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的文章较少,即对于第二种视角,国内学界探讨的还不够深入,而这种状况不容忽视,其很可能会虚弱语言学科的影响力,正如法国学者布迪厄所说:“尽管结构主义语言学被假定为源自语言被赋予的自治性,但它如果不实施意识形态的影响,即将一种科学性的表象赋予对历史产品的自然化,即赋予给象征性的对象,它就无法成为占支配地位的社会科学。”[4]同样,国内学者季国清也意识到这一点,发出了“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的呼声[5]。

二、去中心化:作为话语的流行语

希腊语“逻各斯”意即“语言”、“定义”,其别称是存在、本质、本源、真理、绝对等,它们都是关于每件事物是什么的本真说明,也是全部思想和语言系统的基础所在。虽然索绪尔提出的任意性原则在某一定程度上具有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特点,但是在德里达看来,以索绪尔为主的现代语言学理论并没有完全斩断与形而上学的关系,更没有彻底地反对形而上学的中心论与权威统治。相反,它缔造了拥有一套独立于神及逻辑思维的语言结构,发展了语言科学观,从而没有能够完全逃出逻各斯中心的咒语。因此他从解构的维度反对中心主义,提出后现代话语理论的本质在于“去中心化”。这种后现代话语观认为语言不再是一种具有中心指涉特征的整体性结构,稳定的目的论演变模式无法抗衡随机性运作的影响,语言中每一个子系统的异质性扩大了功能的分异,语言的演化正在于语用、语义、语法和逻辑等子系统的差异,也在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层面的去中心化,正如季国清所说“政治、经济、文化、生物等子系统的价值不可通约性决定了人的本体是一种解构的现象,当本体以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时恰与语言的解构模式天衣无缝的同构。因此,语言研究必以后现代方法论运作。”[5]

显然,从后现代话语观的视角,流行语天然和“去中心化”密切相关,它可能对语言、政治、经济、文化、精神五个方面具有消解权威、去除垄断、打破理性的社会和政治功用。

(一)语言去中心化

所谓语言去中心化,指流行语本质上并非是词典学中意义固定、意项分明的词语,而是语用学中意义含糊、甚至对立,并随着语境变化而变化的词语,即一方面流行语往往和新词语相关,而新词语的出现与流行其实意味着言说者重新认识、区分、概念化世界。另一方面,流行语“再生产”的过程,必然和言说者的使用语境和使用意图相关,即某个使用者最初用它指称此处的时候,接受者可能会违背使用者的意图,故意重新解读它,并将其指称他处。

首先考察2011年公共事件“7·23甬温动车追尾事故”后的语录体流行语“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此流行语源于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

他们把车头埋在下面,盖上土,主要是便于抢险。他们给出的解释是这样,至于你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是信的。

“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最初目的是为了让公众信服,但由于发言人用语强硬,给出理由又经不住推敲,并没有达到让公众信服的效果,相反,公众立刻进行再生产:

北京今天没堵车,这是一个奇迹,但它就是发生了。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天涯论坛)

显然,公众通过对该官方话语嘲弄、仿拟、泛化,并将其命名为“高铁体”,从而赋予其流行特质,进而把“难以置信”的意义固定入该流行语中,促使该话语流行开去。

可见,对流行语“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单单从词典上的意义去理解肯定是不够的,而必须结合动车事件的语境去理解该词语,而该流行语的意义和词典意义正好相反,表示“难以置信”的意思。

其次,考察来源于党内重大理论术语的流行语——“和谐”。“和谐”初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网络流行语,可是考察此词语的演变途径,笔者发现此词语在流行与再生产过程中,逐渐具备了网络流行语的特质。先看下列例子:

a.要坚持多边主义,实现共同安全;要坚持互利合作,实现共同繁荣;要坚持包容精神,共建和谐世界。(胡锦涛第60届联合国峰会讲话)

b.很好很强大很和谐的被慰问专业户——郑继超!(天涯论坛)

c.此帖是某些人的禁忌?已被和谐3次了!图片数据均是公开的!(新浪微博)

d.郭美美的微薄禁止评论了,只好留这里:美美我知道!!人民会谢谢你的大无畏精神的!!没事,现在风口浪尖上!他们不会和谐你的,但以后要小心被癌症,被爱之,被车祸!!(新浪微博)

f.“造假”发挥得淋漓尽致啦!真河蟹和假河蟹早已见分晓。(新浪微博)

从a句到f句展现了“和谐”如何从官方话语一步一步演变成网络流行语的过程,a句中官方话语的“和谐”含义,继承了孔子所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中“和”的文化内涵,强调了“多边主义”和“互补”。b句“很和谐”其实是个反语,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已经出现反转,即“很和谐”指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中的“同”,而不是“和”。而c句“和谐”和“被……”句式的结合,更强烈地表达“同化”的意思。d句“和谐”已经由形容词转变成了动词,直接表示“同化”,而f句“和谐”从一个抽象概念视觉化为“河蟹”,从形式上具备了网络流行语的特征。

从这个过程,可以清晰地看到生产者在突发事件频发的时代,试图用“和谐”理论来维持社会稳定,但是此术语在传播过程中,经过公众的再生产,却变成了某些行政部门暴力执政的代名词。而网民通过将严肃的“和谐”从形式上再生产为娱乐化、滑稽化的网络术语“河蟹”,调侃了某些行政部门自身并不能真正做到“和谐执政”,从而完成“语言去中心化”。

可见,在社会空间中占据不同位置的言说者,对语言进行着生产和接受活动:在流行语传播的过程中,隐含着一种“再解释”过程,这种过程被赋予了言说者不同的意图和旨趣,从而促使流行语的流行本质体现在这种生产与再生产的张力之中。

(二)政治去中心化

“政治去中心化”指公众面对某些管理部门公然愚民的行为,不再惟命是听,不再迷信行政权威,而是开始怀疑其合理性,并通过行使监督权,彰显自我权力。流行语和“政治去中心化”密切相关:

首先,考察来源于公众事件的一组流行语“躲猫猫”、“欺实马”、“俯卧撑”。“躲猫猫”源于2009年2月8日男青年李乔明因盗伐林木被羁押入看守所内受伤死亡事件。“欺实马”源于2009年5月7日富二代胡某在杭州市区内飚车引发的恶性交通事故。“俯卧撑”句源于2008年6月28日瓮安打砸抢烧突发性事件。这三个流行语最初都来源于官方对公共事件的解释:

昨日上午晋宁县公安局相关负责人的回答是,通过他们的初步调查,发现李乔明受伤是由于其在放风时间,与同监室的狱友在看守所天井中玩“躲猫猫”游戏时,由于眼部被蒙而不慎撞到墙壁受伤。(《云南信息报》,2009年2月13日)

根据当事人胡某及相关证人陈述,案发时肇事车辆速度为70公里/小时左右,而肇事发生地路段限速50公里/小时。胡某承认,当时未注意到行人动态。(杭州西湖区交警大队事故通报会,2009年5月8日)

李树芬在与刘某闲谈时,突然说“跳河死了算了,如果死不成就好好活下去”。刘见状急忙拉住李树芬,制止其跳河行为。约十分钟后,陈某提出要先离开,当陈走后,刘见李树芬心情平静下来,便开始在桥上做俯卧撑。当刘做到第三个俯卧撑的时候,听到李树芬大声说“我走了”,便跳下河中。(贵州省公安厅新闻发言人王兴正2008年7月1日)

这些官方话语引发了公众强烈质疑:一个在羁押期间的成年人,怎么还有心情和狱友玩躲猫猫?“躲猫猫”又怎么可能致人死亡?根据国家法律,在限速50公里/小时的地方行驶,如果超速50%,即超过75公里/小时,就涉嫌犯罪,而70公里/小时顶多是交通肇事。那么杭州警方称肇事车辆速度为“每小时70公里”是否是官方为了帮助富二代胡某逃避罪责的措辞?官方为何避实就虚,用大量篇幅描述“俯卧撑”,而不阐述李树芬自杀的真相,到底想隐瞒什么?可见,当官方利用自身权威,使用“躲猫猫”、“七十码(公里)”、“俯卧撑”等词语试图取信公众的时候,由于措辞不得体,事实描述明显不合情理,以及带有强烈的偏袒性,引发公众质疑个别地方管理部门公然愚民的弄权行为。

公众并没有停留于质疑,而是将官方话语中某些典型词语提炼出来,并把“公然愚民”含义固化入此词语中,并迅速在不同场合高频率使用此词语,最终促使此词语变成流行语:

卫生部食品安全“黑名单”不能对公众“躲猫猫”。(2011年7月25日中财网)

一家筹建五星级酒店的“欺实马”闹剧。(2009年5月22日迈点网)

动车车头是自己跳进泥塘做俯卧撑的。(2011年7月26日新浪微博)

这些流行语暗含了强烈的讽刺含义,当网民一遍一遍地使用这些流行语的时候,总能唤起“政府公然愚民”的群体记忆,而不知晓这些公共事件的网民碰到这些流行语的时候,又会积极探求这些流行语的来源,从而反过来加快公共事件的传播,而管理部门的行政权威也逐渐在流行语的传播中瓦解。

综上分析,可以看出对权威的不信任,对被愚弄的愤怒是流行语流行的重要原因。可以预见,在网络背景下,即使最平白无奇的话语,一旦和“政治去中心化”相关,都有成为流行语的潜质。

(三)经济去中心化

所谓“经济去中心化”指公众面对当今中国部份企业控制了社会资源,享受着政策保护,得到了政府补贴,可却屡屡无视并侵犯消费者利益和社会基本道德的现实,开始质疑企业的合法性,并有意维护自身作为消费者的根本权益。流行语和“经济去中心化”密切相关:

先来考察流行语“山寨”的起源。2003年联发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成功研制出了第一颗“基频芯片”,推向市场。这种芯片内置了功能丰富的软件平台,功耗很低,售价便宜,大大降低了手机准入门槛和手机价格,大量非正规工厂也由此诞生。但是由于国内依然实行“牌照制度”,这些手机生产厂无法通过“牌照制度”审批,实际处于非法状态,由此被命名为“山寨厂”,其生产出来的手机叫“山寨机”[6]。

虽然“山寨”作为流行语往往和“假冒”“伪劣”联系到一起,但是从其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蕴含了积极的含义:

狼性山寨机:他们不怕丢脸,他们进军海外。(2008年8月20日《南方人物周刊》)

可见,“山寨”蕴含了消费者对大型企业依仗政策保护,实行经济霸权,导致产品价格居高不下的愤怒,对某种固有的产品因为垄断,长久没有创新和换代的不满。它还是公众对民间智慧和创新的呼唤,是公众对“经济去中心化”的呐喊。

另外,再来考察“反对我们就等于反对国家”如何成为网络流行语的。2011年福建归真堂药业股份有限公司准备上市,但因其所生产的熊胆系列产品原料需从黑熊身上直接提取,遭到不少网友和亚洲动物基金会的抵制。由此,归真堂创办人邱淑花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采访时说“反对我们就等于反对国家”,认为归真堂养熊和活熊取胆制作熊胆粉得到了国家的批准和许可,是合法企业,就不应该被质疑。然而,公众却从此话中看到归真堂企业利用“合法”身份,自我辩护、避重就轻,无视社会良知和动物权益的行为,于是对“反对我们就等于反对国家”使用范围泛化,将其变成各大网站中的流行语,比如“谁反对我玩游戏,就是反对国家”,从而调侃和讽刺了归真堂无理行为。

综上,“经济去中心化”和“政治去中心化”都体现了弱者对强者的反抗,它们揭示了流行语可能具有在网络场域中,把彼此并不认识的“乌合之众”[7]团结起来,进行群体性活动,夺取话语权,对抗行政权与资本权结合。

(四)文化去中心化

所谓“文化去中心化”即公众对一段时期内占据主导或中心地位,受到社会广泛认同和关注的,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事件、人物、媒体、思想和生活方式等的质疑和漠视。主流意识形态往往具有统一公众思想、引导社会舆论、开展社会运动、维护社会稳定、开展对敌斗争等积极功能,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经济全球化、社会多元化、意识多样性越来越被广泛认同,大一统的主流意识开始遭到公众的质疑:主流意识形态会不会对思想自由进行限制?热点事件真有其关注的价值吗?主流人物真的就值得尊敬吗?主流媒体宣传真的可信吗?流行语往往和这些疑问密切相关:

首先,考察2009年的流行语“心神不宁”。该流行语源于中央电视台2009年6月18日在《焦点访谈》中播出“‘谷歌中国’色情链接遭谴责”节目,点名批评谷歌中国网站内存有大量色情和低俗链接及图片。节目中,某青年以大学生身份接受采访时提到黄色网站令他的同学心神不宁。随后,网民发现,代表大学生接收采访的青年实际上是《焦点访谈》的实习生,节目有造假之嫌。由此,他的那一句“心神不宁”随即成了网络流行语,网友通过调侃,表达了对主流媒体虚假的政治宣传不满。

其次,再考察2010年的一句流行语“先感谢国家”。该流行语源自2010年3月7日上午,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国际奥委会副主席于再清参加全国政协体育界分组讨论,谈到周洋在温哥华冬奥会夺得1 500米冠军后的感言“让父母生活得更好一点时”表示:

感谢你爹你妈没问题,首先还是要感谢国家。小孩儿有些心里话没有表述出来,说孝敬父母感谢父母都对,心里面也要有国家,要把国家放在前面,别光说父母就完了。

接着,“先感谢国家”就被网友恶搞,再经过韩寒等舆论领袖的使用,迅速在互联网传播开来。“先感谢国家”流行的原因在于很多运动员在表达主流意识形态——“爱国主义”时,常常套路固定呆板、言不由衷。公众对此深为反感,通过对该词语进行调侃,比如:“我得到激活码了!我首先要感谢国家感谢党,然后感谢某某部门……最后感谢我的父母。”从而表达了对周洋“真情流露感言”的赞扬,完成对主流意识形态套语的去中心化。

最后,再看看2008年度十大网络流行语之一“打酱油”。该词语源自广州电视台在街头随机采访市民,“请问你对艳照门有什么看法?对陈冠希等明星又有什么看法?”某男性受访者从容应答“关我鸟事,我出来打酱油的……”这句话在网络间迅速被网友恶搞,出现“酱油男”、“酱油党”等新名词,并被引入社会各领域。“打酱油”虽然源自娱乐新闻一次很普通的采访,表达了受访者对热点事件娱乐化、娱乐事件主流化的反感,但更重要的是它还可能被表达为公众对参政议政诉求无法得到满足的无奈。它是公众开展的一场“非暴力不合作”话语运动,表达了公众通过消极地不迎合主流,自我放逐式的去中心化行为。

总之,“文化去中心化”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思,对某些主流人物、媒体的无情揭露,是对某些人自愿中心化、自愿臣服的奴隶心态的嘲讽。当网友打造流行语的时候,实际是在宣示自己的价值,暗示自己就是中心,而不是去迎合中心,套用另一句流行语,就是“我的地盘,我做主”。

(五)精神去中心化

所谓“精神去中心化”是指:人们通常认为人类基本的思考结构及认知是统一的,人类可以理性地控制自己的精神和行为,可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告诉人们非理性是一种与理性相对立存在的本能,是人类固有的一种动力,也就是说每个人并非时刻都能自主地控制自己,每个人都是自控与非自控的结合体,具有精神分裂的潜质。流行语往往和“精神去中心化”相关:

例如流行语“粉丝”,“粉丝”源自2005年湖南卫视“超级女声”选秀节目,指称某些对偶像盲目崇拜的人,这些人通常表现为无法自控、非理性的特征。

再如流行语“控”。“控”在字典中的解释,是自我对他者的控制,可是流行语中的“控”却是一个精神分裂字眼,它来源于英文单词complex(情结)的前头音(con),日本人借用过来(コン),形成“某某控”的说法。“控”在此需要被分裂式的理解,即“所役”等同于“所自役”,人们试图控制某物,实际被物(事物)所役。

接着再考察流行语“被+V”。“被+V”这个句式只有在具备分裂性理解的可能情况下才能符合流行语的特质,比如“被杀死”就不具备流行语特点,而“被自杀”却具备流行语特点,因为“被”表示“受控”,而“自杀”却是“自控”性动词。显然,“受控的‘被’+自控性动词”在分裂中反讽了一种荒诞的现实:强权部门连弱者自主性的精神空间也要压制。

最后考察一组来源于网络人物的流行语“犀利哥”、“凤姐”、“芙蓉姐姐”,这三个流行语也是分裂性的词语。“犀利”意思是睿智、洞察力、思维缜密、切中要害,可是“哥”却是一个在街边乞讨的精神病人。“凤”“芙蓉”在中国文化意象中象征高贵、纯洁、漂亮,可是“姐”却是一个下层、庸俗、略带神经质的形象。

总之,“精神去中心化”的流行语一方面本身具有自控与被控的两面性,另一方面要求言语者对流行语进行分裂性地理解,其主要强调了现实的荒诞,以及公众对自身处于精神病人式无法自控的无奈处境的反思。

三、再中心化:流行语带来的反思

20世纪60年代中期美国学者威廉·布赖特(William Bright)就提出了语言和社会结构的“共变”理论:词语内含的社会意义与社会具有共存的关系[8],即流行语的去中心化往往暗含着社会和组织去中心化的过程。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李强在解释“中国社会不平等基尼系数已经超过警戒线为什么还保持稳定”时指出,目前中国社会结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两级分化,但是这两个阶层如果没有交集,则不会产生重大的社会问题,只有同时出现以下这两个情况的时候,才会出现重大社会问题,“第一,出现了客观的‘社会结构失衡’,第二,人们主观上出现了‘公正失衡’意识,即产生了‘不公正感’。”[9]根据李强的论断,基尼系数过高表明了中国社会结构早已失衡,而中国社会之所以保持稳定,关键原因在于两个阶层还没有交集,人们主观上还没有产生强烈的“不公正感”。

可是,网络带来的信息透明化,促使两个阶层之间开始产生交集。而这种交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网络流行语。流行语的“去中心化”正是中国公民自我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直接导致公众对权威的反抗,引发公众强烈的“不公正感”。随着流行语在“不公正感”心理动因的作用下迅速传播,又会激发更多民众产生“不公正感”。

实际上,在这种“不公正感”的推动下,流行语的“去中心化”蕴含着另外一个“再中心化”的过程,它把网络场域中彼此并不相关的乌合之众联系起来,通过流行语的默契,建立身份认同,促发出网络群体性事件,并借助手机短信、大众媒体渗入现实社会,最终导致重大社会现实问题。

然而,由于几千年专制传统的历史惯性,建国后三十几年计划经济管理思维,加上中国文化的“良序情结”(追求良好秩序,看重秩序甚于一切),我国社会管理目标一直就有中心化冲动,即通过加强统治者的权威来维持社会稳定。而群体性事件往往意味着社会失序,这时候又迫使统治者需要通过高压手段压制动乱来实现社会管制,而这几乎是中国政府面对社会变动的本能反应。然而这种本能反应一旦面对后工业社会、风险社会[10]和信息社会的去中心化和再中心化,以及互联网媒介技术的革新,如果还采用传统的隐瞒信息、暴力压制和金钱收买等非法手段维稳,这不仅无法解决社会问题,而且加大了社会上的“仇官”、“仇富”情结,进而引发民粹主义的诞生与流行,而在地方政府暴力控制与民粹主义暴力反抗过程中,由于双方处理问题方法的简单粗暴,严重破坏了公平正义,那么建设“诚信”、“包容”、“公正”、“责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而政府的公信力与合法性也将在一次次冲突中逐渐流逝。

由此,在后现代社会,流行语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功能:一种是成为对权力制约的监督利器。流行语促使公众在决策和执行等环节加强了对权力的监督,防止了部分领导干部暴力执法,扩大了公众的知情权、参与权、选择权和监督权,维护了社会公平正义。一种是成为民粹主义的温床。流行语是网民交往的一种符号,这种符号表达了网民的各种真实和非真实的意愿、立场。在没有现实社会中的责任制约后,在网络公共空间中,群体中任何人的具有蛊惑性、煽动性或者偏激化的言论,都会遭到相当数量人的赞同,而理性的声音往往会在网友们的语言暴力中成为沉默螺旋中的少数派。特别面对政府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时候,网络民粹主义会针对政府在管理过程中的部分失误,而全盘否定政府的功绩,而流行语的去中心化特性在某一定程度上又加深了民粹主义的传播。

鉴于民粹主义的滋生,政府管理层制定了许多关于网络舆情的对策和管理措施,包括对网站、微博、论坛的全面监控,对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的信息进行过滤,甚至违背“子产不毁乡校”的执政理念,采用暴力手段限制、关闭部分网站、论坛,以期引导网络舆论。然而和网站、论坛不同,可能承载民粹主义的流行语不可能依靠行政管制就能消除的,也就是说管理层仅仅通过强制性的行政手段来消解民粹主义是不够的,执政关键在于从社会结构上减少两级分化、平衡各方利益、缩小社会差距;在政治制度上,完善普通民众和底层社会政治参与的途径,最大限度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畅通利益表达的通道;在面对突发公共事件时,能过做到及时、客观地公布真相,同时保证民众诉求得到有效表达。

[1]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26.

[2]夏中华.关于流行语性质的思考[J].语言文字应用,2012(1):92-99.

[3]辛仪烨.流行语的扩散:从泛化到框填——评本刊2009年的流行语研究,兼论一个流行语研究框架的建构[J].当代修辞学,2010(2):33-49.

[4]布尔迪厄.言语意味着什么——语言交换的经济[M].褚国真,刘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

[5]季国清.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J].外语学刊,1999(1):9-16.

[6]缪俊.“山寨”流行语中语义泛化与社会文化的共变[J].修辞学习,2009(1):82-89.

[7]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1.

[8]BRIGHT William.The Dimensions of Sociolinguistics,Sociolinguistics:Proceedings of the UCLA Sociolinguistics Conference[M].The Hague:The Netherlands:Mouton,1966:8.

[9]李强.当前我国社会分层结构变化的新趋势[J].江苏社会科学,2004(6):93-99.

[10]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M].何傅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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