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骨品文的道德思维嬗变

2012-04-07 17:33贺根民
关键词:道德生命

贺根民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南宁530001)

以骨品文的道德思维嬗变

贺根民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南宁530001)

发端于骨相之说的以骨品文的观念,激于神理气貌的人物品鉴,发展于对慷慨之气、高尚人格的体认,完成于神韵高远、丰沛精神的取得。以骨品文之旅在逐渐剥离人物品藻行为的道德理性色彩后,焕化为灵动跳脱的生命精神和刚健向上的审美人格,形成类比思维传统的生命化和人格化。隐含其间的道德思维,感应于时代趋尚的移易,呈现出强——弱——强的道德理性扬弃脉络,铸造了文化人格的诗性承载。

以骨品文;骨相;骨气;骨格

主体生命与自然万物的契合,铸成中国传统文论范畴的生命特质。吸纳宇宙大化的阳光雨露,冲荡的元气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激情,从自然和人本两个维度建构起来的勤勉生命律动,谱写传统文人仰观天象、俯察人文的文化心理图式。“骨”作为人身体的重要组成构件,支撑起活泼跳脱的生命存在,也透视了传统文人基于生命意识的道德思维嬗变历程。发端于骨相之说的人物品藻行为,在进驻文艺领域的跋涉途中,逐渐剥离附着于骨范畴的道德批评色彩,展示出审美主体的文学自觉意识。

一、“骨法”:以骨品文的道德批判

“骨”标举着自然生命的强度,《辞源》厘定“骨”的含义为四项,《庄子·秋水》所载“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1]之“骨”意为动物的骨骼;《晋书·刘曜载记》所云“下无怨骨,上无怨人”[2]之“骨”则指人的遗骸;《宋书·武帝纪上》所录“及长,身长七尺六寸,风骨奇特”[3]之“骨”意为人的气质和品格;至于“骨”被援引至文艺领域,则泛指文艺作品的笔力和风貌,形成生理骨骼——生命力度的词义迁逝脉络。“骨法”是古代的一种占卜相术,它往往通过骨相对人的贵贱、祸福、贫富、寿夭作出判断,达成天人同构的性命推测效应。《文选》所载宋玉《神女赋》“骨法多奇,应君之相”[4]之语,《史记·淮阴侯列传》“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5]之说,《隋书·赵绰传》“上每谓绰曰:‘朕于卿无所爱惜,但卿骨相不当贵耳’”[6]之论,均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以骨察相的性命判断模式。基于骨法的人物判断行为逐渐凝结成相对固定的人物品藻模式。一部记录师生言语在场的《论语》,就绘制了包含德行和文学在内的人物鉴赏图景。人物品藻盛行于汉魏六朝,汉代以名立教,实行由下而上的察举征辟的选官制度,强化孝悌等儒学道德在选拔人才过程中的作用和影响,在儒学视野里,骨相关合着世人的道德品行,以致当时的士大夫修饰品行,来博取身价美誉。汉末的乡闾清议风气弱化了骨相的宿命色彩,却在一定程度上凸显骨相之于人物节操的道德认定效应,突出了骨相在品题人物行为中的裁量和监督作用。

人物品藻行为展示了基于道德品格认定的感性认知趋向理性判断的思维理路。曹魏时期刘劭《人物志·九征》云:“若量其材质,稽诸五物。五物之征,亦各著于厥体矣。其在体也,木骨、金筋、火气、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五物之实,各有所济。是故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五质恒性,故谓之五常矣。五常之别,列为五德。是故温直而扰毅,木之德也。刚塞而弘毅,金之德也。愿恭而理敬,水之德也。宽栗而柔立,土之德也。简畅而明砭,火之德也。”[7]刘劭援引五行之说,以包括骨、筋在内的生理表征来推衍才性气质层面的五德说,强化才性品鉴在拔选人才过程中的功用,也正是这种推衍历程削弱了骨法的道德判断色彩。以记载魏晋士人放诞言行而著称的《世说新语》中“骨”字凡10见,大多闪现以骨品人的影子。《赏誉》篇载“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有正骨’”,[8]279胸有不平之气,然正骨宛然,体认骨相的挺拔之貌;《品藻》篇载“蔡叔子云:‘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8]318从身体的内外层面来分述和确认骨相的强度,以骨品人,往往具有基于人格的道德评价意味。骨相的生命力度表征促使品藻行为逐渐向文艺领域跋涉,晋代卫夫人《笔阵图》就载有“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9]之说,晋人葛洪始将骨范畴引入文学评论。《抱朴子·外篇·辞义》云:“属家之笔,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10]葛洪认为今胜于古,将皮肤与骨鲠对举,在提倡文辞的基础上更以骨鲠来标举文质的刚健,字里行间不无道德认定的色彩。

缘于魏晋经学的消歇,勃兴的玄学之风促使文人追逐“秀骨清像”,将注意力聚焦于人的风度和气质,骨法的原初意味被抽空,成为六朝士大夫审美精神的形象反映。玄学的超迈逸兴促使魏晋文人精神人格的张扬,后世文人所标举的“建安风骨”,即肇始于这种刚劲苍老的文风。弥纶群言的《文心雕龙》师心自见,“骨”凡33见,并专辟《风骨》一篇予以发扬。其《议对》篇载“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11]222意在继承人物品藻传统,推举儒家道德思想并以此来建构文章的骨力。《风骨》篇云:“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11]262刘勰提倡练骨,认为端庄正直的文辞是文骨形成的基本条件,这就接续了曹丕“文以气为主”之说,视“气”为文学创作的基础,引领后世创作的生命情结。刘纲纪先生说得好:“由于刘勰认为‘结言端直’与作家的人品、人格密切相关,因此他就赋予了文章的‘骨’以一种和作家人品、人格相关的伦理道德上的意义。”[12]而学界聚讼纷纭的风骨涵义之争,虽各抒己见,却不能给出风骨范畴一个明确的界定,恰好说明传统文论的灵活和互渗的文化特征。至论诗专著《诗品》,钟嵘援引九品论人的社会考察模式来为诗人划分品第,其卷上评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13]13评刘桢“真骨凌霜,高风跨俗”,[13]14卷中品鲍照“骨节强于谢混,趋迈疾于颜延”,[13]32属意推举曹植、鲍照诗作的慷慨之声,特别是标示曹植诗作的挺拔之气,形成了五言腾涌的创作新局面。凡此种种,均不同层面地展示了基于“骨”范畴的人格推崇色彩。

二、“骨气”:以骨品文的生命激情

“骨”“气”连用,展示文章生命贯注、精力充沛的生命情怀,文气和文人精神的组合陶铸成诗文鲜活灵动的生命特征。南朝的享乐之风助长了萎靡文风的泛滥,也客观铺设了后世文人改弦更张的社会基础。初唐诗人陈子昂独立苍茫、横制颓波,大声呼唤汉魏风骨的回归,其《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就鲜明地抵制“彩丽竟繁,而兴寄都绝”[14]15的齐梁诗风,推举“骨气端翔,音情顿挫”[14]15的建安风骨。如其《感遇》之作接续阮籍《咏怀》传统,反对矫饰、回归雅正,促使初唐创作脱离了六朝诗风的笼盖。接着扫荡六朝淫靡之气,振衰除弊,高扬润色鸿业、恢宏奔放的盛唐气象,又成为盛唐诗人的重要创作旨归。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咏叹“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15]抖露峭拔健朗之气,礼赞刚健质朴的建安诗风。在理论归纳上,殷璠《河岳英灵集》直接以骨气为度品评唐人创作。其卷上云:“昚虚诗,清幽兴远,思苦语奇。忽有语得,便惊众听。顷东南高唱者数人,然声率宛态,无出其右.唯气骨不逮诸公。”[16]84殷璠以声律和气骨来体认盛唐诗歌特质,推崇刘昚虚诗歌的清淡空灵之美,又明确指出其生命激情的贫乏。他评价高适则为“然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16]180高适的边塞诗歌,大气磅礴,骨气峥嵘,透出雄浑悲壮的精神意绪。为此,建构在刚劲强健骨气基础上的论诗实践就捎带了体察生命激情的因子。

中唐以降,国力由盛转衰,诗人竞逐兴象超远的意境,诗歌的讽喻劝谏功能渐为人所重,以骨品文观念渐趋沉寂。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晦庵谓诗清而少气骨》评王维载:“王维以诗名开元间,遭禄山乱,陷贼中不能死,事平复幸不诛,其人既不足言,词号清雅,亦萎弱少气骨。”[17]于此,朱熹(即晦庵)以气骨为标准来标举王维陷贼的软弱,直斥其作缺少气骨,隐含道德批判的色彩。时至晚唐,藩镇割据,诗歌格局日小,诗人重于格律、体式,个中虽有如聂夷中之辈别有追求者,然真力弥漫的骨气之作已渐趋式微。晚唐裴延翰《樊川文集序》就疾呼:“包诗人之轨宪,整扬、马之牙阵,纵曹、刘之骨气,掇颜、谢之物色。”[18]裴延翰称赞杜牧诗作的凛然气骨,却也不得不面对气骨消歇的无奈现实。宋人吴可《藏海诗话》载:“李光远《观潮》诗云:‘默运乾坤不暂停,东西云海焠阳精。连山高浪俄兼涌,赴壑奔流为逆行。’‘默运乾坤’四字重浊不成诗,语虽有出处,亦不当用,须点化成诗家材料方可入用。如诗家论翰墨气骨头重,乃此类也。”[19]334江山似画、岁月如歌,自然风物只有经过诗人的潜心点化,凸显出生命灵韵,方使翰墨飘香、历久弥新。元人陈绎曾《诗谱》断论鲍照为唐人所取法的原因在于:“六朝文气衰缓,唯刘越石、鲍明远有西汉气骨。李杜筋取此。”[19]631才秀人微、沉沦下僚的鲍照,克绍汉古诗的慷慨之气,一腔郁愤借助军旅诗歌浇铸成俊逸和孤傲的艺术风格。在陈氏看来,鲍照也正因为刚健雄强的美学风尚才获得了唐人的激赏。

气之于文,一则如孟子所云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一则如曹丕所论超脱奔放的逸气。推举前者,多偏向道德评价,侧重后者,则高扬文人的生命激情。明人胡应麟论诗多效仿后者,其《诗薮》评汉乐府云:“汉乐府中如《王子乔》及‘仙人骑白鹿’等,虽间作丽语,然古意勃郁其间。次则子建《五游》、《升天》诸作,辞藻宏富,而气骨苍然。”[20]19指陈游仙诗的浮艳之弊,显示对古朴文风的赞叹之声。在他看来,“子建杂诗,全法《十九首》意象,规模酷肖,而奇警绝倒弗如。《送应氏》、《赠王粲》等篇,全法苏、李,辞藻气骨有余,而清和婉顺不足”。[20]30从侧面肯定了曹植的逞才使气,也正是内在生气的喷薄形成他早期诗歌辞藻豪迈、刚健慷慨的生命表征。其评唐近体诗如“达夫歌行五言律,极有气骨。至七言律,虽和平婉厚,然已失盛唐雄赡,渐入中唐矣”[20]84之语,客观体认了高适边塞诗歌气势奔放、笔力雄浑的特征,挖掘了其中所蕴含的奋发进取、蓬勃向上的盛唐气象。清人论风骨,亦不乏骨气之说。清人李沂《秋星阁诗话》云:“初唐乍兴,正始之音,然尚带六朝余习;盛唐始尽善,‘中’‘晚’如强弩之末,气骨日卑矣。”[21]913可见,李沂衡量初、盛、中、晚唐诗歌,“气骨”一词也是其品鉴的重要趋向。杜诗是中国诗学的巨大存在。刘熙载《艺概·诗概》评定曰:“杜诗只有‘有’‘无’二字足以评之。有者,但见性情气骨也;无者,不见语言文字也。”[22]96由性情体察诗歌气骨,展示了杜诗的性情之真。刘熙载进而以骨为度区分诗风:“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昌黎长于质,东坡长于趣。”[22]103对比其他诗人,刘氏认为杜诗沉郁顿挫,洋溢着感情浓郁、气势雄壮的生命力度,这也切合了创作个性与诗作的一般规律。

三、“骨格”:以骨品文的精神向度

“骨格”之于文学评论,既指诗文的骨架和格式,又逐渐指代文人的品质和风格。唐人始用格来品文,皎然《诗式》云诗有五格七德,奠定了诗格的基本模式。严羽《沧浪诗话》以禅喻诗,厘定诗品为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和凄婉。其《诗评》篇云:“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他以高古之格来评定阮籍诗歌的刚健之力,不乏道德人格的认定色彩。《诗法》篇则论:“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衬贴。”[23]694严羽一反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的骨董之习,抵制过度的政治寄托,主张恪守吟咏情性的诗歌本事,在一定程度上张扬了道德思维主体的自然本性。诗以气格为主,元人王构《修辞鉴衡》辑录宋人诗话,就极力推举高古之格:“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24]314意欲以高古之格来匡救创作之弊。明确提出“以格为骨”命题当为元人方回,其标举“一祖三宗”之说,极力推崇杜甫、苏轼和陈与义等风骨强健的诗人,其《瀛奎律髓》评杜甫《暮归》所云“自是一种骨格风调,又自是一种悲壮哀惨”,[25]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注脚。方回抨击晚唐、宋末吟咏风花雪月的纤细诗风,呼唤瘦硬诗风和古朴诗歌美学的回归。相近意旨也见于许顗《彦周诗话》,其载:“高秀实又云:‘元氏艳诗,丽而有骨,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时李端叔意喜韩偓诗,诵其序云:‘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秀实云:‘动不得也,动不得也。’”[23]389以叙写男女恋情为题材的艳诗,之所以会遭到部分士大夫的抵制,就在于其情欲张扬取向遮蔽了儒家传统道德的教化作用。

以物达意、移情观照,骨格或取豪隽,或取闲适,均是文人心志的变相折射。元人杨维桢《赵氏诗录序》载:“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体,有情性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嘻!此诗之品,在后无尚也。下是为齐梁,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气可知已。”[24]337杨维桢强调诗品与人品的统一、面目骨体和情性神气的化合就是诗歌文质的契合,认为汉魏诗格高古就是文人人格高尚的体现,借此倡导师古,效仿古人的情性神气,显示德言统一的辩证思维趋向。明人自高棅、林鸿起,论诗重气格高古,杨慎、胡应麟、钟惺后先传承,至“前后七子”蔚为一时风潮。杨慎《升庵诗话》云:“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诗,倚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19]815在杨慎看来,庾信绮艳清新的风格,就在于其较好地理清包括骨格品位在内的文质关系,庾信凌云健笔,开启唐之先鞭,不外乎其后期诗风的深沉萧瑟,博取众长之为“老成”、劲健的文风,这就推戴了雄奇高古的境界之美。明人屠隆《由拳集·文论》亦论:“《易》之冲玄,《诗》之和婉,《书》之庄雅,《春秋》之简严,绝无后世文人学士纤秾佻巧之态,而风骨格力,高视千古,若《礼·檀工》《周礼·考工记》等篇,则又峰峦峭拔,波涛层起,而姿态横出,信文章之大观也。”[24]314-316屠隆追步六经刚劲有力的文风,反对无病呻吟的低靡之声,极力抬升高古挺拔的文化品位,诗文虽异却不乏参照之效,侧面显示了文坛重视骨格的现实存在。

继往开来,自标其高,骨格之说在清代受到广泛的关注。叶燮《原诗》云:“以愚论之:体格、声调与苍老、波澜,何尝非诗家要言妙义?然而此数者,其实皆诗之文也,非诗之质也;所以相诗之皮也,非所以相诗之骨也。”[21]592叶燮论诗重在诗质,在其文化视野里,大凡体格、声调与苍老、波澜,皆作诗之法,并非诗家之本。单纯的相诗之皮,并不能揭示事物的真谛,只有质具骨立,方能领悟诗歌的审美旨趣。为此他进一步发扬:“彼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为规则、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诗之性情,诗之才调,诗之胸怀,诗之见解,以为其质,如赋形之有骨焉,而以诸法傅而出之,犹素之受绘,有所受之地,而后可一一增加焉。故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不可谓为文也,有待于质焉,则不得不谓之文也。不可谓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则不得不谓之皮相也。”[21]593于此,叶氏暗袭传统的“诗品即人品”之说,认为诗歌之工,重在胸襟,凸显诗人性情、才调、胸怀和见解的重要性,着意于审美主体的道德情操。这种观点在其弟子沈德潜那里得以传承,其《说诗晬语》载:“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21]524将思想品格列为第一等真实诞生的前提,展示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观。其在《说诗晬语》卷上又论:“云卿《独不见》一章,骨高气高,色泽情韵俱高,视中唐‘莺啼燕语报新年’诗,味薄语纤,床分上下。”[21]540沈佺期《独不见》一诗虽取材于闺阁生活,却以“落叶”、“流黄”来造境话愁,含蓄隽永,颇有古风之味,与中唐诗风相较,品位高下,判然自明。沈德潜以坚挺的古诗体格来祛除今诗的轻疏,恢复昂扬奋发的诗风,可谓用心良苦。田同之《西圃诗说》载:“子瞻、鲁直、介甫三家古今体,无不从老杜来,但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24]305田氏援引王世贞《艺苑卮言》之说,推崇杜诗的骨格浑厚。同样,乔亿《剑溪说诗》卷上也载:“新城先生《香祖笔记》曰:‘李长吉诗骨重神寒天庙器,骨重神寒四字,可喻诗品。元、白正坐少此四字,故其品不贵。’”[24]320王士禛以骨重神寒区分李贺和元、白诗的品位高下,正是强化由骨及志,沉郁峭健,重主体涵养的道德思维折射。这种基于学问和品性统一,强调德美兼得的考察方式预示着道德思维的回归。

四、结语

郁勃生命力度的外射、立意高古人格精神的灌注,以骨品文的观念之流,在时代风云的淘洗下,呈现各具特色的文化风貌。生命琴弦的拨动,逐渐剥离秦汉骨相之学的巫文化因素,沾溉于汉魏激扬声名、互相题拂的清议之风,骨范畴的道德范式意义得以强化,亦开始其审美体验之旅。这样,生理层面的骨属性,进而焕化为灵动跳脱的生命精神和刚健向上的审美人格,形成以物喻文类比思维传统的生命化和人格化。这适如汪涌豪先生所论:“如果说汉魏六朝时代诗歌风骨的取得,多与诗人受慷慨悲凉的郁勃情志的激发有关,那么在诗艺日趋精进的唐、宋乃至元、明、清,诗歌‘风骨’的取得,就与他们从精神气格上追仿古人,以求作品的气色苍浑、声情茂越的品格实现有了更密切的关系。”[26]无论是魏晋玄学的超迈之风,抑或有唐诗歌的格力遒劲之美,文人着意气骨品文就饱含生命精神张扬的色彩。无论是宋明理学的心性之辩,还是明清市民文学的勃兴潮流,文人属意骨格论文就隐寓对正直人格的体认和褒奖。诗学领域的以骨品文观念,亦会逐渐形成向赋、词、曲等领域的突进趋向,客观形成了各自文体层面由粗向精的观念张力。这样,附著于以骨品文行为的道德思维,感应于时代趋尚的移易,呈现出强——弱——强的道德理性扬弃脉络。总的说来,以骨品文的观念之流,激于神理气貌的人物品鉴,发展于对慷慨之气、高尚人格的体认,完成于神韵高远、丰沛精神的取得,铸造了文化人格的诗性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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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volution in Moral Thought and Appreciating Article by Bone

HE Gen-m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Nanning 530001,China)

Started from the idea in appearance stature,appreciating article by bone changed into an energetic life and a vigorous esthetic personality,which striped the moral conceptual color,forming personification on the analogy thought.Time custom induced in moral thought to change,presented a strong —— weak —— strong way and developed a pattern in moral rationality which the good discarded the bad,forming a graceful culture personality.

appreciating article by bone;appearance stature;strength of spirit;skeleton

I06

A

1672-3910(2012)02-0054-05

2011-11-18

贺根民(1971-),男,湖南邵东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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