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乡情

王锦慧

范振喜，1962年生，1987年任河北省滦平县周台子村党支部书记(后为党委书记)至今。

他是两大奇迹的创造者：与血癌抗争近20年，创造了挑战生命极限的奇迹：带领乡亲们不懈奋斗，创造了塞北贫困山区走向富裕的奇迹。

他先后被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复转军人，当选为党的十六大、十七大代表。

他身患白血病，一次复发，两次患心肌梗死

每天，他靠30多种药物维持生命

他让一个欠债8万多的穷村发展成为集体资产2亿多、总产值3亿多的富村

24年来每次换届选举。他次次全票当选

2011年8月4日，上午。

我们从北京出发，去探访奇迹发生的地方。山风盈盈在前边引路，一重又一重山峦被甩在后边。倏然，在对面绿意浓浓的山坳处，一片壮观的红白辉映的楼宇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中国贫困山区新农村建设的典范”周台子村。

滦河水潺潺地从村前流过，新建的过河桥展开温暖的怀抱欢迎山外来客。村口雄伟典雅的仿古牌楼后面矗立着村委会办公大楼。当楼顶上“想民、信民、为民、富民”八个大字渐渐清晰起来，我们顿感心头一热——这不就是范振喜几经生死仍不肯放弃的初衷吗?

1

沿着平坦开阔的村路，我们来到村西寻找村委会的旧址。虽然新式的二层商业楼已把它替代得了无踪迹，但历史的记忆还活着。

上世纪80年代的周台子是个出了名的又穷又乱的落后村。集体的家底儿大到牛马车具，小到犁锄锨镐全分光了，村委会两间破茅草房中，一铺坍塌的土炕，一张只剩3条腿的方桌，旁边趔趄着一把散架的椅子，桌上有一部丢了摇把的电话机，村干部来开会只能在砖头瓦块上就座。不仅如此，村里还欠着8万多元外债。乡亲们更是衣服有兜没有钱，出门在外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杆。

穷生是非。村里盗伐山林的、打架斗殴的、上访告状的……碾砣子似的糟心事不断。一天深夜，“轰”的一声闷响，原村党支部书记家的房子被人炸了—个大窟窿，他含泪辞职。

家不可一日无主。1987年秋天，镇党委派来工作组选举新的村党支部书记。当党员们把填好的选票交上来，工作组负责人高声宣布：当选周台子村党支部书记的是范振喜!

范振喜愣了，先是茫然地站起来，旋即一转身跑出会场。

也难怪，那时他当兵复员回来不久，还是个25岁的毛孩子，在村里一抬头看到的都是叔叔大爷，这么重的担子他哪里敢挑啊!况且，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去。如果舍了那头顾这头，岂不是出了饭馆折跟头吃饱撑的。

在这以后的十多天里他一直躲在岳父家，可是乡亲们信任和期待的目光，像一簇簇火焰始终在他的面前燃烧。最终，心地善良的他决心豁出命来挑起这副担子!

手中没把米，叫鸡也不理。为增加集体收入，范振喜上任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村里5个由个人开采的铁矿点收归集体管理。其中最大的矿点在他二哥手上，当时年收入6万多元，如果按这几年铁矿石火爆的市场价格估算，二哥今天的资产不止百万千万。交出矿点就断了财路，二哥眼里噙满泪水：“我成全你。但以后咱们一刀两断，我再没有你这个兄弟!”一番话说得范振喜心里很难受，但他别无选择。

收回矿点后，村里当年就赢得10万元的集体收入。有了钱，范振喜带着乡亲们垒坝修渠、整治农田、翻盖学校……

周台子人合心，马合套，啥事都往一块摽，很快在全县率先脱贫。

2

头顶的烈日总算慢慢向西移去。村里的“过路财神”刘殿祥出纳开着崭新的雷诺越野车，将我们拉到村东山高林密的遥岭沟。

范振喜家的老房子就建在沟口的一块坡地上。他家搬离已有十几个年头，老房子也早趴了架，唯有丝瓜秧年年爬满墙，相守着范振喜在这儿度过的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1991年，也是在秋天。村里经过论证决定建一个浴盆厂，范振喜就是从老房子启程到辽宁海城去考察的。他先坐马车，再换坐拖拉机、长途车……一路奔波才爬上山巅的菱镁矿。

下山时，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浑身上下被浇得水淋淋的范振喜发起了高烧。他以为是患了伤风感冒，柴胡、止痛片、维C银翘片一块儿招呼，结果高烧退了，低烧不断。几个月下来，他身体极度虚弱，不长的路得停下来喘息着歇好几歇。咳，真是黑瞎子敲门熊到家了!

1992年，春天彩化了天地。范振喜却被北京军区总医院确诊为血癌!因考察期间接触自身敏感的化学原料而诱发。

刚刚30岁的范振喜万万没想到，死亡居然离自个儿这么近。霎时，他觉得是坐在一朵云上往下滑，“扑通”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山要崩，绳子箍不住。几天后，范振喜想开了：不能这样等死，活一天干一天!于是，返回村里。

后来，听说北京人民医院做骨髓移植能够治好这种病，但光押金就得10万，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干脆就别惦记这事了。

一天早上，范振喜打开院门，只见门口站满了父老乡亲。

10元、20元、50元、100元……有多捐多，有少捐少。70多岁的孙淑兰大娘，颤颤巍巍地抖搂开攥得皱巴巴的手绢：“这是卖鸡蛋攒下的50多块钱，振喜，你拿着吧。咱周台子不能没有你啊!”

范振喜捧着这些救命钱，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只要活着，我这条命就不是自个儿的了，是乡亲们的，是周台子的!

在生死关头，发誓一辈子不再认他的二哥为他捐了骨髓。那一刻，他懂得了啥叫血脉相连……

手术后，范振喜躺在无菌舱内，不能吃不能喝，在死亡线上挣扎了4个月，才闯过了鬼门关。出院时，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要严格消毒，要彻底与外界隔离，静养两到三年才能脱离危险期。否则，一旦发生并发症，将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

范振喜哪里静养得住，没出仨月就要解除隔离去上班。媳妇哭着拦他没拦住；叫来娘家人和老公公拦他也没拦住。

范振喜上班后，立即着手筹建铁选厂。到外地进设备时，他带上消过毒的饭和水，早晨4点走、晚上12点多回来，躺在床上还要输液；投产时正赶上酷暑，他戴着帽子捂着口罩跑前跑后，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试运行中机器配件坏了，他连夜赶往唐山去买，谁知车坏在离唐山30多里的半路上，他只好冒雨步行，当第二天天亮赶到唐山时，他高烧得比火炉还热……就这样，他带着乡亲们苦干一年即收回百万投资。

铁选厂的建成使周台子集体经济发展实现了第一次跨越。村里依靠铁选厂积累的初始资本滚动发展，又接连建起烟花爆竹厂、收购了镇办机制砖厂。

最让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由于过度劳累，范振喜的白血病在1996年5月全面复发。医生告诉他，这样的病例在世界上还没有治愈的先例，只能维持，最多也就存活几个月。范振喜感到，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知道自个儿将不

久于人世却没有救活的办法。他不愿再惊动乡亲们，悄悄到医院接受治疗。病情稳定后，每隔3个月或半年到医院去补充一次造血干细胞，每次都是晚上去，白天照常忙村里的事。

乡亲们至今不知，他竟然补充了21次，长达5年之久；乡亲们至今不知，他补充的造血干细胞都是二哥提供的，每次都是二哥陪着去的。

或许，兄弟俩感动了阎王爷，范振喜再次闯过了鬼门关。

3

从遥岭沟出来，我们直奔村南。这片建有高科技智能温室、设施蔬菜大棚的高效农业园区，原先是千亩稻田。眼下，没有了稻池，不见了稻苗，但那些往事会时常在此浮现——

2001年春天，周台子赶上百年不遇的大旱，滦河水干枯了，千亩稻田急等着水插秧。范振喜恨不得脚底下踩着风火轮，没白天没黑夜地操持购机泵、打机井、装管带、抽水引水……

井水奔涌着“哗哗”流进稻田，他又进了鬼门关——突发急性心肌梗死，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人是不好保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乡亲们涕泪横流，在病房外隔着玻璃、扒着门缝儿声声呼唤着他。他渐渐有了意识：“我不能死，乡亲们的好多事还没办完，死了也不踏实，闭不上眼。”这个信念支撑着他顽强活过来。

在随后的几年里，要命的脑梗死、眼干燥症、严重失眠症都找上了他，个把月就得进趟医院。

在随后的几年里，他和一班人大胆决策，筹集1个多亿资金，将国有矿山企业承德启星矿业公司全资收购。经过经营和整合，形成了集设计、开采、铁选加工于一体的完整产业链，使集体经济发展实现了第二次跨越。

在随后的几年里，他带领乡亲们热火朝天地搞起了新农村建设，小学教学楼、小康民居、水上公园、休闲广场、村民文化活动中心相继拔地而起!

4

当暮色中倦鸟纷纷投林归巢，山村的傍晚便不邀而至。

我们走进村委会办公大楼会议室，感受2005年范振喜上任18年时的那次村党支部换届选举。

时值冬日。山谷仿佛是个冰窖，一派肃杀悲凉。在选举的当天凌晨3点，范振喜又突发急性心肌梗死。被送进医院后，他吸着氧气输着液，仍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当他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他恳求大夫：“马上就要选举了，我得赶紧回去。”大夫很惊讶：“你病成这样，回去可就没命了。”媳妇也急了：“书记当上当不上我不管，我就要个活人，要孩子有亲爹。”

范振喜没有在选举现场，仍以全票连任村党支部书记。24年了，每次换届选举他都是全票当选。这是乡亲们对他的信任，不打折扣的信任，一往情深的信任!

有人说，信任值几斤几两几个大钱?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范振喜则认为：“在这个世上，啥也不如信任值钱，花多少钱也买不来。信任不是两个字，而是乡亲们的心，乡亲们把心都交给你了，不论党性光说人性，也要以心换心。我只有活着干，死了算!”

昔日两山夹一沟贫穷、散乱的周台子，如今已建设成为城镇化的宜居新农村。全村集体资产达2亿多元，工农业总产值达3亿多元。祖祖辈辈都不曾走出贫困藩篱的乡亲们，常常误以为生活在梦境中。

2008年10月11日，范振喜作为基层党组织的代表，与吴仁宝、王乐义等全国知名“村官”一道，出席了党的专门研究“三农”问题的十七届三中全会。

当他载誉归来，乡亲们把鞭炮从桥头一直摆到村口，“噼噼啪啪”的响声震得山头直摇!

村里村外，很多人都劝范振喜：“干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干的了，你多活几年是乡亲们的福分，就别再往大折腾了。”

范振喜笑而不答。“春夜听雨、夏夕赏荷、秋水画月、冬径问雪……”一个提升周台子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品位的新规划，已在他心中酝酿成熟，马上就要出台了。

5

天刚蒙蒙亮，山村抖动着身上湿漉漉的雾水醒了。

我们踏着晨光在村中散步。住在老年公寓1011号99岁的宫殿信大爷看见我们，把大拇哥竖得赛杆旗：“振喜对俺们比儿子还亲!”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觉情重。老年公寓住着117位7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不但分文不交，每月还领取500元的养老补助。

周台子的老人真幸福啊!可是，范振喜的父母亲却没有享受到。母亲在他上任不久就去世了，他抽不出身，只好在母亲坟前栽了一排常青树，代他陪伴母亲。父亲和大哥去世时，他已自身难保，家人怕他搭条命，没让他见上最后一面……

吃早饭时，我们终于见到了“比县委书记还忙”的范振喜。凌晨1点他还在召开村委会，这是他几十年的工作常态。

在等待他的时候，我们看了几部纪录短片。片中早年的范振喜头发浓密，面色红润，帅气、阳光、外带几分儒雅气。而眼前的范振喜头发稀疏，面色苍白，松弛的皮肤像旧包袱皮；瘦弱的身板像衣服架子，和片中的影像完全判若两人。

现在，他体内几乎所有指标都亮着红灯，每天靠30多种药硬扛着。

望着他，我们忽觉心被揉搓了几下。他却异常平静地说：“我本来是随时准备着到火葬场去领最后一次‘烤火费的，没想到活了这么多年，还为乡亲们干了点儿事，罪是遭了不少，但活的挺有味道。”

命系一发，民重千钧。周台子的今天，是以范振喜的生命为代价换取的。这里的山也知情，水也知情，树也知情，草也知情!

“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门外的灯笼露出红红的光景……”在宋祖英《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声中，我们和周台子挥手告别。

我们带走了山村刻骨铭心的感动，也带走了对范振喜放不下的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