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孟浩然诗之“韵高而才短”

2012-04-02 18:08吴春秋
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 2012年4期
关键词:孟浩然苏轼诗歌

吴春秋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也谈孟浩然诗之“韵高而才短”

吴春秋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孟浩然是唐代较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然在批评史上,因苏轼“韵高而才短”五字而引发了历代批评者的争议。本文引入“内学”与“外学”这样一种划分体系,对“韵高而才短”这一论点在接受过程中所体现出来批评者的逻辑进行了反思分析,并进一步提出“人与人之间、主观与客观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的差异”,是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中的一条裂缝,关于孟浩然诗“韵高而才短”这一评价,便是在这样的裂缝中产生的。

孟浩然诗;韵高而才短;文学批评

宋代陈师道曾在《后山诗话》中曾引一则苏轼对孟浩然诗之评价:“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1],自是而后,“韵高而才短”寥寥五字,便为多数批评家所许,更有甚者奉之为圭臬。但亦有对此持异议者,清代的施闰章、薛雪等人,分别在其诗话类著作《蠖斋诗话》、《一瓢诗话》中对苏轼关于孟浩然诗的评价进行了反驳,欲在维护孟浩然之声誉。时至今日,对于此问题,仍然莫衷一是。大抵言孟公之诗其“韵高”,非议者寥寥,乃因此为褒奖;爱屋及乌,即有人言其“才短”,想必拥簇者必然不悦,而要为其旁征索引,呼号奔走,以求公论②①。笔者认为,对于孟浩然的诗歌,以及苏轼这一则评论,无须去当做一个是非题来进行判断,是或否,这涉及到一个价值标准与审美取向的问题,很难做到人尽如一。对于“韵高而才短”,以及由此而生的争论,给笔者的启示是:我们应该形而上的思考问题,形而下的分析个例。下面以孟浩然之诗歌及此则评论为基点,谈谈一管之见。

一 古体诗的“内学”与“外学”与孟诗印象

“内学”、“外学”这两个词,本是与经学有关,所谓“七纬”、“六经”云云。之所以有此称谓,盖与东汉谶纬之学兴盛有关,故纬书尊为“内”,而经书反倒为“外”了。近人梁羽生则在其谈论对联的一些文章中(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结集出版为《名联观止》一书),多次提及对联的“内学”与“外学”,梁认为前者包括音韵、对仗、用格等,后者关乎对联的命题立意、内涵以及文学韵味等。总而言之,内学、外学这样的称谓,多少给人以一种本与标的感觉,此处姑且僭借此二种概念来论述古体诗歌。

笔者以为古体诗歌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而言,其“内学”,当包括音律、格式、句法等三个方面的内容。从沈约等人提出的“四声”、“八病”,至唐五代的一些诗格作品中提到的“调声”、“九对”等等,这些,都应当是属于古体诗的“内学”范畴。而“外学”,则当是指题材、作品意境、宗旨、思想内涵等等,旧题白居易著《金鍼诗格》中所陈条目“诗有三本”、“诗有四得”、“诗有四鍊”、“诗有五忌”[2]等等,所言及的,便是“外学”。南宋人严羽言:“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3],其中“体制”、“音节”是内学,其余为外学。之所以要区分内学外学,乃旨在说明,古体诗歌的构成是分为两个部分的。这两个部分,都存在于同一载体中,即文字,可以这么说,内学与外学,是一体二质的。进而言之,内学是规则性的东西,是约定俗成的,本质性的,合乎客观;而外学是创造性的,是任意发挥的,是随意性的,合乎主观。或许有人会认为,按正常的逻辑,人的内心世界、意识是主观的,而外在的自然宇宙是客观的那为何将客观的说成是“内”而主观的说成是“外”呢?笔者认为,这里所言的“内”与“外”,是基于诗歌作为主体的角度而言的,而非基于人作为主体而言。以上便是关于古体诗形而上的思考。

中国文学批评讲究“知人论世”的传统,因此论诗与论诗人是分不开的。孟浩然其诗,闻一多先生曾这么评价:“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4]前半句言“淡”,将其列为孟诗的最大特色,后半句,则是在阐述一种和谐,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使人很难分清这到底是在论诗还是论人。以“淡”来评论孟浩然的诗,历代的批评者都无太大异议。明代胡震亨在其书中引徐献忠言:“襄阳气象清远,心悰孤寂,故其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读之浑然省净,真彩自复内映。”[5]这无非是说一个淡字。在当代学界,亦有许多人撰写文章来讨论孟浩然的“出世”、“入世”、“隐逸”等等,也都离不开一个“淡”字。

从上述所言,我们可以看出,列举的评论,多是从诗的外学角度来评论孟诗的,内容、诗风一类即是也。即使再翻其它诗文评类的著作,关于孟浩然其诗歌创作的评论,亦多是如此角度。原因有二,一是大多数诗文评类著作,都喜欢从诗的外学角度出发来展开论述,这样更便于作者的主观发挥;二是内学乃诗之基本,是最基础性的东西,一般能作诗者,都能遵循内学之要求,创作出合乎范式的作品,因此一般批评家不屑于在平仄、对仗之上做文章去深究他人诗作。除非破律者实在过多,而不得不言。由此可见,孟浩然的诗作,在内学之音律、对仗等方面,应该问题不大。还有一方面不可忽视的原因是,格律诗在孟浩然那个时代,尚未完全发展成熟。

二 孟诗之“内学”、“外学”与“韵高而才短”

苏轼“韵高而才短”这寥寥五字,可谓点了孟浩然诗歌的死穴,以致后人在评论孟浩然其诗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起,甚至引用然后加以论述一番。即使是闻一多先生,在对孟浩然其人其诗之“淡”给予高度肯定之前,也要先将这五字帽扣上,和杜甫王维比较一番,尔后方下褒语。处于初、盛唐之交的孟浩然,历来总难免被拿来与李杜、王维相比,或许这不是为了贬低他,而是为了褒贬后者罢了。

陈贻焮先生在其著作中对孟浩然的诗歌有这么一段评价:“若论韵高,在孟诗中最为突出,然而越是‘韵高’,越是‘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越显出其‘闲澹疏豁,翛翛自得之趣’(《唐音癸籖》引徐献忠语),就越高蹈出尘,孤独消极,甚至连他诗中所仅有的一点田家风土人情和日常生活情趣也越来越稀少了。这正足以说明他的所长也可以转化为所短。”[6]这一段评论,显然是从孟诗的内容和题材上来品评,把“韵高”之“韵”,当成是作品的格调与品性,而非韵律之韵。上述周文,亦是持这一观点的。这当然没什么问题,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就此看来,陈贻焮先生不仅对前人言孟诗之“才短”毫无异议,甚至连孟诗之“韵高”,在他看来也成了桎梏。

上边已经对古体诗的“内学”与“外学”下过定义了,这里再用通俗的说法说一下,“内学”是讲该怎么做,按照什么样的要求去做,而“外学”则是关于该做什么,怎么做才能做好。在此基础上,“韵高而才短”,应该是属于从“外学”的范畴讨论孟诗的。因为在这五字之后,仍有“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这种比喻旨在说明孟浩然是掌握了作诗的技巧和方法,但是光掌握方法还不够,还需要言之有物,否则将是只有诗壳而无诗魂的诗。

既然是从外学来言诗,那么出现百家争鸣的情况,是在所难免的,正如前揭之论,这涉及到个人的价值标准与审美取向的问题。苏轼认为孟诗“韵高而才短”、“而无材料尔”,自是有他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宋人喜在诗中卖弄学问,好铺陈典故,众所皆知,苏轼亦然。因此钱锺书先生评价苏轼时便说“苏轼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又说“他批评过孟浩然的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句话恰恰透露出他自己的偏向和弱点。”[7]钱锺书先生的观点让我们看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这与陈贻焮先生的批评孟诗模式如出一辙,他将苏轼认为是孟诗的优点“韵高”认为亦是孟诗的局限所在,而钱锺书先生亦将苏轼诗歌内容题材的广博认为是苏诗的弊病。

一般而言,诗歌研究多是从外学着手,因为内学实在无甚可言,传统的文人自是掌握了作诗的基本要求,因此无需反反复复的去讨论他人诗歌中的平仄押韵对偶。回过头来看孟诗,研究其声调对偶如何的人,确实寥寥无几。从内学来研究孟诗,在上文言及的周文中倒是有比较详细的展开,其文有一统计表,详细统计了孟诗的体裁,五言七言,绝句、律诗、排律等作品的数量,得出结论为:“从表中可以看出,孟浩然的五言诗,占其全部作品的94%有余,其中五言古诗和五言律诗尤多,占全部作品73%,而七言诗则相对较少,只有6%有余,七排更是一首也没有。”[8]在此统计基础上,周文认为孟诗大多数作品从篇幅上而言偏小,是其才短的一种体现。此观点想必是受陆游之“浩然四十字诗,后四句率觉气索”、王世贞之“孟襄阳才不足半摩诘,特善用短耳”等观点的影响。因此,陈贻焮先生也说“孟浩然善写短诗,缺乏长篇巨制,又“常自叹为文不逮意”,这确乎是才气不够纵横的表现。”[5]笔者认为,就诗作的篇幅长短和体裁来断定一个人的“才”,无论这个“才”是指才华、还是才气、还是才识,这都不是一种公允的方法,但偏偏有古人开了这个先河,因此我们后人便沿袭了这一套逻辑,并且觉得是理所当然,这多少有些陈陈相因。抛开“微言大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等惯用标语不谈,就按上述逻辑,就创作而言,那么在当今社会,只能写散文、杂文、诗歌的人比起能写这三种文体而又能写小说的人则“才短”,而同样是写小说的,只能写出中篇、短篇的人比起能写出长篇的人则同样“才短”。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孟浩然诗作中,五古和五律占绝大多数,这是符合当时的文坛风气和时代需要的,关于这个问题,已有诸多文章著作论及,兹不赘述。

此外,在周文中还提到了孟诗的对偶与用典。对偶当是内学的范畴,而用典则当归入外学范畴,因为在一些特定的诗体中,必须要用对偶,否则便是“犯规”。而至于用典与否,并不是硬性的要求,因此,用与不用,好与不好,取决于批评者的批评视角与价值标准。就周文对孟诗的对偶情况的分析来看,其所举的例子和所得结论,个人认为,还是有待商榷的。因本文无意为孟浩然“才短”与否下结论,故关于其诗歌的对偶情况不做展开论述。我们重在探讨关于研究手法的问题,因为一种逻辑必将导致一种结论,在这个既定的逻辑里,这个结论必然是正确的。然而一旦我们跳出了这个逻辑,将这个逻辑本身作为研究的对象时,其结论如何,关键在于我们对这个逻辑的合理性的判断如何,这也就是所谓的形而上。

三 夹缝中的孟诗

诗歌创作是宽松的、随性的,任何文学创作皆是如此。但文艺批评,则是严谨的、苛刻的。若是取“受众中心论”之眼光来审视,在文学史上创造一部文艺作品价值的主体并非其创作者,而是其阅读者,也就是所谓受众,而文艺批评者亦是属相关作品的受众。故有言,一部作品的优劣,不是由其作者决定的,而是由读者决定的,或者说是由职业的读者决定的,也就是从事文学批评研究的人。在文学史上,有一些人,是成为了符号的,成为了积极意义与优秀、经典的代名词,如屈原、杜甫等,没有人会去怀疑他们的“才短”。为何如此?因为从整个文学史来看,关于他们的贬义批评甚少,或者几乎没有。关于屈原,即使西汉扬雄《反离骚》一文颇有影响,后世也多有沿袭发挥“反骚”之说,然终究在批评史上不成主流;至于杜甫,历来就受到文人的尊重,以至南宋时就出现“千家注杜”的盛况,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值得一提的是清代王夫之和现代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倒是对杜甫不怎么客气。王在其著作《唐诗评选》中敢对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作出“为宋人谩骂之祖,定是风雅一厄”[9]如此评价,在其另一著作《姜斋诗话》中对杜诗的贬义评论也颇多;而郭沫若则更是给杜甫戴上了“阶级”的帽子。此二者均是按照自己的价值标准来评论杜诗,虽然他们名气大,但如此“抑杜”的言论却也不为后来者所接受。孟浩然则不同,“韵高而才短”之语一出,则千年以来,一直被抓住“才短”作文章。为何如此?上边已经说过了,文艺批评是严谨而苛刻的,除非作品有压倒性的积极意义兼能体现圆润的创作技巧,合乎诗歌的基本范式,如此才能使得褒义的批评占据主流地位,孟诗只具备了后者。

在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中,是存在着裂缝的。这裂缝的实质,就是创作者的心态与批评者的心态之间的差异,是创作者的价值标准与批评者价值标准之间的差异;若从社会与历史的角度来看,它还是个人与社会之间所存在的或多或少的矛盾,同时还是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差异。其实,多数诗人的诗作都是在这样的夹缝中流传下来,成了文学史中的一部分。而孟浩然的诗歌,可算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孟浩然的田园山水诗的价值以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没有人会否定这些。但仅仅如此,是不足以让批评者们满足的,简而言之就是这样的题材,只关乎个人,而无关社稷与天下,而千百年来深入人心的传统恰恰是“修深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才是彰显价值的途径,于人于诗都不例外。

《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八》中有这么一则关于孟浩然的记载:“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10]很难想像,一个“才短”之人所作的诗能有如此效果。尽管《新唐书》中的列传部分其史料价值有限,这一则材料在《旧唐书》中是没有的,其的真实性如何,我们无从定论,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推论出来,那便是孟浩然在当时是享有诗名的,否则编纂《新唐书》的欧阳修、宋祁等人也不会空穴来风地增添这么一条此或为陈寅恪先生所言之“阴性之真实”。在此,我们无意为孟浩然之诗究竟是否“才短”下断论,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太大意义的问题。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夹缝存在,故无论是“韵高”还“才短”,并非是孟浩然其人其诗的定性之语,而是不同批评者之文艺观的反应。

笔者个人是比较喜欢孟浩然的诗作的,因苏轼评孟诗之语而有衍思,孟诗是否“韵高而才短”,除去其在学术批评框架中的意义与价值外,对于时人而言,似乎并不太重要,而更为重要的是,在学习研究孟诗的过程中,究竟能收获到些什么。譬如若想学写诗,那么孟诗在技巧上、在遣词造句上、在命题立意上能给学习者带来什么样的启发;又譬如,若是想做关于孟浩然诗歌研究,那么关于孟浩然诗歌历来的评论,诸如“韵高而才短”一类,自然是需要关注的,但这些评论不应该仅仅成为我们论证的命题,而更应该成为一把为我们开启诗歌本身规律以及文学史发展规律之门的钥匙。

[1]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彙考[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2.

[3]严羽,郭绍虞.沧浪诗话校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闻一多.唐诗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9.

[5]胡震亨.唐音癸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陈贻焮.唐诗论丛[M].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7]钱锺书.宋诗选注[M].北京:三联书店,2002.

[8]周相录.没有必要为孟浩然回护——孟浩然“韵高而才短”评议》[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7).

[9]王夫之.唐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百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5.

I207.2

A

1674-5884(2012)04-0135-03

2012-03-11

吴春秋(1987-),男,海南万宁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① 河南师范大学周相录《没有必要为孟浩然回护——孟浩然“韵高而才短”评议》(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7月第4期)一文(下简称周文)将此问题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从此文的题目便可看出,该文对苏评乃是持肯定态度的,并从“韵高”与“才短”分成两个部分进行了剖析,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着重从“体裁”、“题材”、“用典”三个方面阐释了“才短”之来由。

(责任编校 罗 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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