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建
(重庆师范大学 现代英语与教师教育研究基地,重庆 400047)
20世纪初起,语言与性别研究关注性别语言的“自然”差别。[1](699)1960年代以来,该研究主要受缺陷论、支配论和差异论三种理论影响。[2](218)缺陷论以男性语言为标准,认为女性的语言是不完善的,强调女性语言的弱势、被动、非理性和无效率等负面因素。支配论关注男性在语言中的支配和权力,认为语言的性别差异是社会结构与职业分工所致,女性语言的负面评价与男性在政治和文化上的支配相关。差异论或双文化模式认为男女不同的语言策略和交际风格主要源于男女文化差异,女性更善于用语言来维系人际关系。男女交往失败是因为对对方交往方式的误读。上述三种理论都使用“两性对立的性别概念”[1](702)。这种语言本质主义观,夸大了性别差异,忽略了形成这种差异的社会、经济、历史文化等因素。
从1990年代起,语言与性别研究受社会建构理论影响,对传统观点提出挑战,认为:其一,性别是重要社会关系,性别关系在语言、社会实践和社会身份中表现出来,也是语言实践和话语风格的标记。其二,性别是揭示权势的主要场所,和其他因素交集,如阶层、种族等。性别是多层面的、变化的和有争论的。[1](699)研究转向思考性别概念的复杂性和变移性,以及性别语言的反映形式,同时,不再将性别语言差异作为语言行为解释的起点和归属,而是关注语境和当地研究,关注性别身份在语言研究中的作用,是转向“最直接的和最显著的社会群体的参与”[3](3)。
社会建构论将社会身份,特别是性别身份看作是社会建构而非给予的社会范畴,性别是社会交往的实现和产物,语言是不同时间交往中实现不同社会身份的资源。所以,人们在不同社会环境使用不同语言,而使用本身也创造不同文体,建构不同社会环境和社会身份。
具体来说,性别是社会和行为表现,语言是传统期望的载体,文本或各种形式的语言产出,都是性别建构的主要场所。社会建构的性别是通过文本来研究的。因此,语言和性别研究的转向,是“离开性别的本质主义和两分概念,转向有差异的,需语境的,和行为的模式”[1](701),将性别看作是在特定社会和文化环境中的社会建构,是参与者关联的过程,性别变量与社会阶层、年龄、教育背景等变量密切相关。
社会建构论的关键,是认为性别语言差异来自社会权势安排和建构,这种研究范式的转向更关注身份和社会关系的语言建构,也称后现代转向。[4](482)后现代转向认为性别在建构中,其生物性别被其社会概念过滤。性别身份和性别化语言行为是在不同环境或实践社区中不断产生的,施行的,或者按照巴特勒的说法,是通过反复地“表演”的,与当地社会结构相关。个体有多种性别身份,它们影响其他社会身份并被其他社会身份所影响。性别与语言的关系来自男女参与的不同实践社区,如男性多是竞技体育,女性是减肥和阅读。社会建构论和批评女权主义强调社会关系,认为特定的语言形式传递不同的意义,完成不同的交际功能,依赖于说话人、环境、文化背景、民族、阶层、权势、性别取向和其他社会因素。
社会建构论质疑性别语言的本质主义,强调语言作为重要的资源在建立性别角色和性别社会身份中的作用。它同时也质疑性别概念的二元特征区分,认为这是文化特定的,如有的文化认可多个生物范畴、社会文化和语言范畴。社会建构论还强调性别身份的模糊性,认为人们在不同环境中以不同的、动态的和与环境相符的方式实施性别。在研究对象上,关注的是话语本身,性别和语言的界面,而非传统的语言特征。
社会建构论关注语言和性别研究中范畴“女性”的地位,认为对参与者来说,社会范畴不一定必须是可观察和显性的,相反,社会和语用意义可以根据语境化线索推断,语言能系统地引发语境假设,包括性别规范。社会建构论强调文化特定的推理:性别是通过各种实践中的语境而被社会建构的,所以,当今的研究多是“在日常会话和书写中,人们是如何将世界,自己和他人构建为可识别的和自然的性别”[5](52),从而提供了研究与环境相关的日常会话中建构性别的动态方式和工具。社会建构论的焦点是性别化过程,是性别持续的目标,及该过程的动态性和流动性,这样,言语方式与特定角色和立场,威望,协商,赞扬和礼貌,活动和行为相关。它们表示了“性别是文化编码的,和其相关的言语方式成为性别的指示”[6](57)。这些特征需分析语境,特别是特定实践社区中的参与者。社会建构论还结合批评女性主义观点,认为“女性”这一词汇的概括掩盖了多种变异和多样化的特征,掩盖了对女性的系统歧视,女性不是一个统一的社会范畴。对女性的系统歧视出现在社会结构层面和当地层面。
职场的性别语言是社会建构论关注的一个重点。在权威的、有地位的、权势的职务上,对女性有显性和隐性的限制,其表现为在微妙的性别交往和话语行为中的性别定型和期望。职场的特定社会和种族群体,社会背景,话语风格,会议掌控风格和权势,都隐含这种限制。男女使用不同话语资源,包括“正常”男女话语风格。但职场女性经常不得不使用男性风格语言,而悖论是,女性如果模仿男性,就是跨越了女性界限;但如果使用女性风格,就不像领导,女性不得不采用各种策略,包括男女风格混合。
社会建构论丰富了对性别概念的复杂性和流动性,对男女语言实践差异的理解,并提供了理论框架和分析工具。经济全球化为语言与性别研究提供了社会文化背景的宏观视觉,全球化过程通过全球和当地交集的相互主体协商,相互构建和挑战,多方面和多层面地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深入到对自己和他人的性别定位。全球化的实质是权势和资本跨国化,权势结构的变化,劳工的流动,价值与性别的变化。这更证明,性别不是单一的范畴,而是复杂的和动态的,和其他相关范畴如阶层、种族、民族、年龄等交错。[7](72)
当代社会的理想语言能力包括良好的个人交际,合作解决问题,建立情感,自我反思,积极和移情倾听等。究其原因,是当代社会经济全球化和经济本质的变化,服务业的重要性超越了制造业,凸显出语言的人际功能。而现代社会削弱了传统的社会网络,个体生活在一个复杂的、流动的、变化的和个体中心的社会中,个体需重建社会关系,和他人分享经验,现代人的身份认同依赖的是将碎片化的人生经验组合为连贯的和持续的自我表达。[8](447)人际交流成为自我的知识和维系人际关系的方式。这样就可以理解,语言意识即“交际”意识,保持个人身份认同和人际关系的语言能力重要性和人际功能突出。在语言和性别关系中,所谓女性语言优势和男性缺陷具有特定意识作用,所谓女性的“天然”语言优势隐含对女性的歧视,使女性“自然”进入低收入和地位的工作。而男性语言缺陷则将下层男性因经济全球化造成的失业或收入减少归结为语言交际能力的缺失,从而转嫁经济结构变化带来的结果。人类的社会身份认同和实践是社会资源决定的,语言表现就是社会资源,是根据对环境和世界的理解行动的。
在不同环境的交往中人们的身份体现,包括性别身份,是变化的,在言语交际中以特定方式建构。话语是社会实践,身份是话语产生和再产生的。性别、专业和其他身份都有其特质,这些包括情感特征和态度,行为特征和习俗的特质是通过社会化而内化的,性别身份建构中的性别特质的话语建构也是差异的话语建构。本质上,不同性别身份是按照话语、参与者、语境和话题建构的。这样建构的身份是动态的,脆弱的,片断的和含糊的。如果承认性别身份是话语建构的,由特定的身份叙述构成,那么,这种身份叙述表达了特定的政治意识和情感,特定的权势,并改变了对现实的感知,改变并建立了新的社会联系,总之,身份叙述带来对世界的新解释并改变世界。[9](672)
人们生活在符号化的社会,生活可以部分在语言中构成。社会被话语重新思考和建构,新的观念对传统的性别身份提出挑战。但人们出于不同原因,在不同时期和不同话语实践中动态地选择不同性别身份。人类多样的性别身份是一变量,还与阶层、性别、种族、民族等其他身份相连,所以,这种变化的性别身份在话语上以不同方式建构。性别身份被看作是“作为男人和女人意味着什么,及不同时期的概念和语言使用的变化,既体现在不同的种族,民族,宗教群体中,也在不同社会阶层中”。[10](35)一个人的多种身份在某一时刻不是全部都凸显的,不同时刻凸显不同身份。一个人可能在某时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如白人女性参加黑人女性聚会才会意识到自己的白人性。
性别语言的社会建构观是揭露男女不平等关系的意识形态,反对不公正的和压迫的性别关系。在研究实践中,社会建构论对语言与性别研究中的“女性语言优势”观和黑人女性语言两个突出问题进行了深刻分析。
最近几年,语言和性别研究受“达尔文转向”的新生物论影响,借助科学话语来论证女性“天生语言优势”。[11](15)新生物论的基础是进化心理学这种“人类本质的科学”[12](175),认为人类的心智和身体是进化的产物,进化过程使两性在身体、认知、心理特征和行为习惯等方面都出现差异,包括语言和语言使用的显性特征。新生物论质疑男女语言行为差异受社会文化的影响,否认心智在出生时是由后天的经验和社会化填写的“空白板块”。
进化心理学并非全然忽略环境和文化影响,也认为身体、社会环境和生物机制的互动,产生了人类本质的适应和改写,但认为关键因素是生物机制的自然选择,即人类数百万年前开始的进化,将具有生存优势的遗传特征逐渐向人类传播。新生物论进而认为,语言能力首先在女性中发展是因如抚养婴幼儿和对话等女性活动,[12](177)古代女性具有高度发展的社会技能,天生的抚养特质和合作能力,而古代男性是有效的竞争者,具有实践的和非语言的技能。女性也是语言变化的主要动力,社会网络主要是雌性中心的,现代女性拥有的语言技能和交际特质优势也支持这种观点。对女性语言优势的解释之一,是祖先的劳动性别分工。女性的婴幼儿抚养,果实采摘和家务料理促成了大脑语言区功能的进化。男性的狩猎阻止了这种进化,采摘和抚养中可以“闲谈”,狩猎必须安静,但男性在语言功能进化减弱的同时,视觉和空间能力得到发展。
但社会建构论认为,所谓女性语言特质是社会环境的构建,研究表明,在非正式的交往中不存在性别差异,而在正式的和有地位标记的环境中,男性谈得更多。更重要的是,进化论的史前劳动性别分工只能解释人类语言的起源,而非语言能力的性别差异。在环境和社会支配地位制约下,语言行为差异的出现是动机而非能力。在传统西方社会,恰恰是男性掌握更多文体,支配或垄断礼貌,间接和正式文体等高级语言技能。[11](21)
新生物论还强调在男性引领的求偶竞争中语言的作用,其目的并非关注自然选择的机制和生存适应能力,而是强调在性选择中,为什么没有适者生存价值的特质得到选择。如孔雀开屏,使自己醒目并易遭到袭击的同时,也能使自己更有异性吸引力和同性竞争优势,性选择的特质通常出现在雄性。而这恰恰反映了在很多物种中,雄性追求和雌性选择这种社会活动对语言的影响,而且,逻辑上男性就应该比女性更具有语言优势。再有,如果现代人类继承了祖先包括语言能力的优势特质,那男性的语言优势应该在现代人类反映,而新生物论的“女性语言优势“论恰恰相反。新生物论的局限,是混淆了语言和语用。人类产生话语的正常大脑机制具有正常的生物基础,但闲谈,讲故事等是语用而非遗传的功能。[12](179)
新生物论将语言能力的“深层”差异来解释语言使用的表层差异。社会建构论不否认语言使用者的个体差异,但反对将社会语言学模式和人类不同群体的相对语言能力关联,因为社会变量分布表明,社会因素才是决定语言差异的重要因素,如权势和地位,对资源的不同掌握,教育程度和职业,和在当代社会网络及实践社区的不同参与。问题还在于,社会语言学模式不仅限于性别,也包括社会阶层和种族。而新生物观认为变异来自语言能力的天生差异和遗传,那么,这些差异就应该不仅存在于男女,也应该存在于阶层和种族。但新生物观无法解释人类遗传对种族和阶层的语言变异规律的影响,构成某一言语社区的语言能力的现象更难以解释跨文化和历时研究的普遍模式。语言人类学证明,在很多非西方传统文化中,男性主宰、支配或垄断威望的文体。因此,女性具有天生语言优势的观点是错误的。语言和性别研究的社会建构范式强调时空的变化,不再追求普遍规律或概括,而是“关注当地”[13](462),即特定社区和背景中的性别和语言使用的关系,和当地社会体系的特征,如职业、社会网络、权势、教育水平、身份认同等。
女性确实在某些情况下使用了更有威望语言,但前提与获得威望变体的社会条件和语言资源的接触相关。在都铎王朝的英国,女性缺乏教育和获得威望语言的机会,男性是威望变体使用者。教育的“性别鸿沟”表明,男女学生中学习成功和未来工作相关,性别分离的劳动力市场给两性不同的机会和激励。从事服务和秘书等“粉红领”工作要求女性具有更多语言能力,“蓝领”工作强调男性的非语言技能。所以男女学生对语言和读写能力重视不同。但在英国的精英学校,未来的职业期望对男女都有读写能力的要求,所以语言性别差异并不显著。社会建构论的解释是,语言行为并非主要是个体认知特质的表现,而是在社会多种因素的建构,包括语言使用者个人的计算和选择。[12](185)
上述例子说明,制约女性语言的社会因素和语言性别差异相关,特定社区的男女权势关系是影响语言行为的潜在因素。常见的女性语言“更有礼貌”,并非是女性语言能力优势的证据,相反,是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语言使用的动机,和解除潜在威胁的策略。
语言和性别研究中,种族和社会阶层是重要因素,所谓“正常女性语言”在种族和阶层上是无标记的,但这种观念形成对黑人和工人阶层女性语言的错误定型。[14](121)Labov在研究黑人英语中讨论了语言使用中的影响因素,包括社会和会话背景,黑人来源国语言的影响,认为黑人英语具有系统的和可预测的语法和语音特征,形成独特的英语变体。语言和性别研究更侧重社会层面,黑人英语的存在使黑人女性语言被认为有别于其他女性语言,因为种族因素和肤色而不是性别将黑人女性语言打入了女性语言的底层。黑人和白人女性生活在相同的父权社会中,种族和性别的社会建构起重要作用,但是,定型化种族仅对黑人女性重要。所谓“好的/正常的”女性语言是通过与工人阶级和有色人种女性语言的比较而产生的,性别、种族和阶层影响了性别概念并支配了对白人和黑人女性的不同建构。
语言研究表明,语言使用和风格并非以一致模式与性别对应。人们以不同的方式使用语言,依赖语境、活动类型、社会和个人身份、会话话题、交际方式、实践社区、经济资源、政治目的等。爱德华·萨丕尔说:“人类并不仅仅生活在客观世界中,也不仅仅象一般人理解的那样生活在社会活动中,而更大程度地是生活在特定的语言之中。”[15](119)劳丽蒂斯在《艾丽丝没有:女性主义,符号学,电影》一书中指出,女人不可避免地要在一个根本性别化了的表达体系中思考和书写,女性主义者无法逃出父权制表达在语言、电影或其他任何地方的禁限。她们只能凭借男性化的语言来获得自己的个性,因此,她们必须在父权制的话语体系中颠覆性地表达自身,书写语言,但同时又抵制语言那种自然化性别等级制度的倾向。[16](251)社会建构论认为性别身份主要的是由具体的历史环境和社会环境所建构的,为人们开始思考性别和语言的历史文化建构、实践参与者的理解开辟了新的发展思路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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