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呈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局外人》是法国作家加缪的成名作,小说以荒诞的人类生存困境为观照对象,展开了对主人公莫尔索的形象及其生活的书写。莫尔索与常人群体格格不入,他对世界冷漠异常,对社会人事没有兴趣。在莫尔索的这种态度之下蕴藏着的是加缪对荒诞的看法和应对方式的主张,可以说莫尔索是一个典型的、加缪想要在现世中找到的西西弗式的荒诞英雄。
加缪认为,伟大的作家必定是哲学家。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加缪不断提及荒谬的表现,虽然他始终没给荒谬下准确的定义,但读者依然可以通过各种表现了解荒诞的本意。加缪的“荒诞”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荒诞,它是渴望统一的人类与冷漠封闭的世界之间不可调和的产物,它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方。当人们发现面对人类愿望之时世界的无动于衷,一切对“未来”的想象都不复存在了,所有理想和希望都变得没有意义。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荒诞感作为起点被提出了。
加缪认为自杀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但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之后,自杀作为出路的合法性被否定了,因为无论是肉体自杀或是哲学自杀都是对生命有意义的认同,这种行为被加缪调笑为“他们嘴上回答的是‘不’,但行动却证明他们想的是‘是’”[1]。想要跨越荒诞是不可能的,逃避就意味着自欺欺人。被荒诞感包围的人,其出路只有反抗。既然荒诞无可避免,未来并不存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自己能够确定拥有的东西把生活过下去。不是要生活得多么好,因为“好”的意义最终会消亡,只有在量的叠加中,生活得最多。荒诞人“只是要求自己以他知道的东西去生活,去安排存在着的东西而决不引入任何并不确切的东西”[1]。当人们质疑他时,他说“他正是凭借这种信念去抗争:他要知道在毫无希望的条件下生活是否是可能的”[1]。
最能阐释荒诞人生活的是古代神话中的西西弗。西西弗被判以诸神认为最严厉的惩罚,将大石推上很尖的山顶,当大石从一边被推到山顶时就会因重力滚到另一边的山脚,于是西西弗就循环往复地进行着无效的劳动直至死去。对于上山时的西西弗,加缪没有感到悲哀,因为只有在下山时两手空空的西西弗才会真正开始思考,而这个行动的无意义性是每一次思考的起点,也是每一次痛苦的根源。西西弗因对山川大海的迷恋而获罪,以自己的肉体承担这个叠加重复的苦难,穷尽自身所有的坚持,其终点是毋庸置疑的胜利。与荒诞同行的荒诞人从不依靠对渺茫未来的希望过日子,他们要以自身的激情投入人类的反抗之中。没有精神的等级划分,没有飞跃,西西弗式的生活是加缪找到的应对荒诞人生的最终出路,就如加缪不断提及的,这种方式是种苦修,但回望时它是幸福的。
《局外人》中的莫尔索是不断觉醒的现世西西弗。加缪把莫尔索的故事分成两部分,就如同西西弗推着石头的那座大山的两面。加缪常用对照的方式,莫尔索这个人物形象也如他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对所有二元对立事物的态度一样,并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所有的结论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因为“荒谬只存在于一种平衡之中才有价值,它首先是在比较过程之中产生的,而不是产生于这比较过程的各项之中”。
第一部中的莫尔索虽然失去了母亲,但这没有妨害到周围众人的生存,他所有的日常生活也继续着,就像推着巨石的西西弗: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工作、午饭、又乘电车、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周末和女友看看电影或去海滨浴场游泳,然后回家,开始新的一周,周而复始。在第一部中有一段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意味深长的描写。在莫尔索母亲去世的那个周日,他醒来时女友玛丽已经走了。莫尔索心想:“今天是星期天,这真烦人,因为我不喜欢星期天”[2],于是继续睡到十点,在床上抽烟直到中午,不想出门买午饭就煮了鸡蛋,吃了午饭闷得慌,只得在屋子里瞎转悠,找到旧报纸读完后,把盐业公司的广告剪下来贴到本子里,“凡是报上让我开心的东西,我都剪下来贴在里面”[2]。随后他上了阳台,在那里他一直坐着看行人,从人们出门,街巷空空,一直望到天色渐暗,众人又从公共娱乐场所回家。这其间,莫尔索只把椅子换了一个方向来坐。吃过晚饭后,他叹道:“我想星期天总是忙忙碌碌的,妈妈已经安葬了,我又该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2]。这样循环往复的平凡生活一直持续,直至莫尔索枪杀了阿拉伯人,“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2]。
第二部中的莫尔索因杀人事件被置于社会的聚光灯下,世俗社会敏锐地察觉到异端的存在。莫尔索被关进监狱,最开始让他难受的是“还有一些自由人的念头”,但很快他就学会了怎样安排自己的囚犯生活。每天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回想一遍,明白了“一个人哪怕只生活过一天,也可以毫无困难地在监狱里过上一百年”[2]。某天在草褥子和床板之间,他发现了一张已经发黄透亮的旧报纸,上面就一则新闻,讲的是一个因为钱而无意间犯下伦理大罪的故事,这篇故事已不知被读了几千遍,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对莫尔索而言,“唯一还有点意义的词是‘昨天’和‘明天’”[2]。当一审结束登车时,莫尔索又闻到了夏日傍晚的气息。在囚车里,他疲倦却认真地聆听他热爱的城市的种种熟悉的声音。二审时,当律师为莫尔索作着无力地辩驳时,他感到头晕眼花,最后只记得卖冰的小贩吹响了喇叭,唤醒了已不属于他的那种生活的回忆:夏天的气味、街区、夜空、玛丽的裙子。
自由生活时的每一天在莫尔索失去自由时被不断地回忆起,成了支撑他度过监禁生活的支柱。仍旧是睡觉、吃饭、看报纸,边回想着家里的每个角落,边在监狱里踱步,日子变得与从前无甚差别。曾经最讨厌的夏日周末被反复咀嚼,渗出了幸福的味道。莫尔索牢牢把握住自己拥有的能确认的一切,重复着每一个节奏,他在尽可能多的生活着。同时他在“下山”的过程中开始思考自己的生存方式,开始有意识的觉醒。当神甫第四次想劝导他时,不相信他全然不向往另一个世界,何况是他这种被叛了死刑,被社会抛弃了的人。莫尔索终于在小说全文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触动了情绪,他骂道,自己向往的生活也是可以回忆现在的生活,他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和死亡,而神甫则连自己都没法确认,神甫想知道的为什么在莫尔索那里根本不重要,因为“在我所读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这股气息所到之处,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实”[2]。这便是荒诞人莫尔索所有态度和行为的出发点——“阴暗的气息”和可把握的真实。
人们总是对世界有种人性化的期待,希望世界变得跟自己想象的一样。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应该有一个套路,譬如亲人死时该难过地痛哭流涕,结婚和升迁都该开心快乐,被判死刑应该绝望或发狂……这种被期待的套路类似于社会学中的道德准则。人们之所以觉得莫尔索在对待所有外界的人和事时都有一种暗藏拒绝的冷漠,是因为当人们把这些期望强加在莫尔索的身上时,莫尔索除了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漠然,更有一种暗含着的对常人态度的否定和拒绝。他甚至在拒绝着读者的想象和希望,一开始他讲到母亲的葬礼,当读者们满心以为会看到他的悲伤时,他却冷淡地表示不记得哪天过世,使读者的心理预期落空。
这种类似于非暴力不合作的拒绝是因为莫尔索看清了一个事实。当他拒绝了老板提供的升迁机会后,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不少这一类的雄心大志。但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2]世界冷漠地存在着,如同一块封闭的大石,不因人类的幻想而改变其冷漠,是永远无法和人类的欲望统一的。所谓人生的意义是没有的,对未来的种种希望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莫尔索面对母亲葬礼、女友求婚、法院审判等类似事件时无动于衷,那不是无视社会,而是自身体会到了这种不可融合的分裂,不愿做出欺骗自己的行为。这种分裂感即加缪的荒诞,也即是莫尔索最后所说的让他丧失对未来一切希望的“阴暗的气息”。
莫尔索在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把这种荒诞看得清清楚楚。“荒谬为了自我维持是不能消解的”[1],自杀和飞跃都是从其极限上的认可和屈服。当一个人真正认识到这一点并拒绝死亡时,他就会逃避自杀。自杀的反面就是正在被判处死刑,因而加缪为莫尔索安排了被判死刑的结局,这是一种反抗,它赋予生命价值。莫尔索在牢里等待死刑时,一次次拒绝了代表宗教强制性希望的神甫,因为他知道如加缪所说“我们何以还需要上帝呢?只有在要求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的时候,人们才转向上帝。至于可能得到的东西,人们对之业已满足”[1],那还何必浪费时间呢?“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2]。莫尔索的每一步都是紧跟着这种荒诞在走,他就像是作者设置的一个冷漠的世界的拟人化存在,我们通过人们和他的关系可以发现这种荒诞。他拒绝服从种种愿望,就是反抗对真实的蒙蔽,力图撕开表面和睦的欺骗,回归荒诞这种真实的分裂状态。“荒诞人”的称号在莫尔索那里应当说是恰如其分的。
莫尔索的每一个决定或判断从来都像是漫不经心地任性而为。譬如和声名不好的邻居莱蒙结交,其契机只是因为在楼道相逢时被问到要不要一起分享猪血香肠和葡萄酒,“我想这样我不用做饭了,就接受了”[2];莱蒙讲自己的事讲到兴头,问他愿不愿做自己的朋友,“我说怎么都行,他好像很满意”[2];莱蒙请求他代笔写一封羞辱情妇的信时,莫尔索写得有点随便,但还是尽力使莱蒙满意,“因为我没有理由不让他满意”[2];当被请求作证时,莫尔索说“怎么都行,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2],莱蒙说只需说那女人对自己不尊敬就行了,于是“我答应为他作证”[2]。莫尔索所作出的种种决定都不因莱蒙的名声、或对自己声誉的影响来判断,所有的依据都只是非理性的个人意识。但这些看似古怪的判断出发点,却无一不是在莫尔索的把握之中。莫尔索对杀人的解释是那完全出于偶然,因为那一瞬间天气的炎热让他觉得天门洞开,倾泄出大火。莫尔索说:“我生性如此,身体上的需要常常会影响我的情绪”[2]。对于在母亲葬礼上的无动于衷,莫尔索的解释是“所有健康的人没有不或多或少希望他们不健康的亲人早日死去的”,尽管“我更希望我母亲不死”,“临死了,我母亲反而会感到解放,想重新过一种生活。谁有权利哭她呢?我认为谁也没有这个权利。”[2]
这些明明是事实,但当法官们用被奉为最高准则的理性来看这些真相时,这些却被认为是不可靠的。莱蒙为莫尔索作证,说到海滩以及写信都是出于偶然时,检察官恼火地反驳说“偶然在这宗案子里对人良心所产生的坏作用已经不少了”[2],他以莫尔索没有干涉莱蒙羞辱情妇并为他去警察局作证作为莫尔索杀人非偶然的证据,而且关键在于莱蒙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是“乌龟的行当”,莫尔索是其朋友,这个事件因为加进了一个“道德的魔鬼”,其性质更加严重了。这种推理的逻辑及其导出的结论是可笑的。法庭上各位长官的所有推理到头来都是反逻辑的,他们先在心中将这个人假设是预谋杀人,再竭尽全力将所有客观中性的事实扭转到自己一方,给它们强制性地安上明确的指向性。所以喝奶茶对守门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但在莫尔索那却成了不孝的证据;送葬时母亲的朋友贝莱兹过度悲伤根本没看见莫尔索哭没哭,但却被断章取义地拿来作为莫尔索送葬不哭、铁石心肠的证据。难怪莫尔索的律师气愤地说:“一切都是真的,又没什么是真的!”[2]因为真相被裁减扭曲成法官们主观想让它成为的样子了。他们理性的推理导出的是没有灵魂的魔鬼一类的非理性结论。检察官用力喊出的“我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2],虽然让全场都震动了,但这结论从法官嘴里说出来本身就是可笑的。
法官们秉持的理性类似曾统治了科学界近两世纪的机械决定论。当法庭把必然性绝对化,否认偶然性和客观性时,也同时否定了犯人作案的主动性,那么法律就没有权力判决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人们。宗教也是这样,当人们臣服于上帝的脚下,那么我们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任何人犯的罪都不该承担罪责。就如同机械决定论最终可笑地倒向唯心主义和宿命论,盲目的理性和宗教也只能走进自相矛盾的死胡同。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科学从电子推论到最后带有想象图像的行星体系,已经走进了诗的世界,它改变了自己的理论。“应该告知我一切的科学最终陷于假设,阴暗的清醒最终陷于隐喻”,那么“为什么我曾需要花费那么多的力量呢?这些山丘柔和的曲线和晚上放在跳动的胸口上的手教会我更多的东西”[1]。法官们决定论的理性判断以及神甫的宗教规劝最终统统表现得不可靠,而莫尔索的主观意识判断所代表的非理性反而对真实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尊重。这场审判判了莫尔索死刑,却暴露了自身全部的漏洞。
“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抱以仇恨的喊叫声。”[2]莫尔索在生命快要完结时终于有了一个对未来的希望,一个不是要逃避死亡的希望。没有特赦或越狱的幻想,也没有主宽容仁慈的怀抱,有的只是对自己死亡的把握,因为荒诞不能自我分解,只能随自然死亡而结束。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里说,“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会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是对L'etranger(异乡人)的最好解释。而莫尔索这个现世西西弗也以自己的言行证明了加缪的一句话,“斗争的道路使我与肉体相遇。即使是受屈辱的身体,他也是我唯一确认的东西。我只能依靠它为生。这被造物是我的家乡。”[1]
[1][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论荒谬[M].杜小真译.三联书店,1987.
[2][法]加缪.加缪文集[M].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