嬾版诒祥
——苏东坡终老常州的前前后后

2012-04-02 09:24:03陆岩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2年1期
关键词:铭文东坡常州

陆岩

(常州刘国钧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 常州 213025)

一、东坡北归,终老常州

《梁溪漫志》是南宋时无锡人费衮所著的一部笔记。全书有一百六十余篇,分十卷,共八万余字。内容记述了宋代政事典章,考证史传,评论诗文,间及传闻琐事。第四卷则全记苏轼事。书成于宋绍熙三年(1192年),首刊于宋嘉泰元年(1201年),刊行六年后,即开僖二年被国史实录馆征收。以备编修高、孝、光三朝正史参用。清修《四库全书》虽把它列入子部杂家类,但在《总目提要》中,却颇见推崇,称其为“持论有根抵,旧典遗文往往而在”。据此书前作者《自序》所称,其著作过程是平日暇时,把所欲述、欲言者记之于纸,经过多年的积累,最后汇集成编,故名为“漫志”。清末盛宣怀在跋语中称赞它“在宋杂家类中,最为精博”。

“梁溪”是发源于惠山、流经无锡古城西南、沟通运河与太湖的一条河流名称。梁溪河总长不过十余里,但据说旧时河面开阔,水势浩渺,两岸风光旖旎,很受文人学士推崇。故而“梁溪”也成为了无锡的别称。

《梁溪漫志》卷四《东坡嬾版》篇载:

东坡北归至仪真,得暑疾,止于毗陵顾塘桥孙氏之馆。气寖上逆,不能卧。时晋陵邑大夫陆元光获侍疾卧内,辍所御嬾版以献。纵横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为便,竟据是版而终。……

这段文字,可能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也是较为详细完整的关于苏东坡获赦北归、终老常州的记载。

苏东坡虽然才华盖世,但一生命运坎坷,身处新旧两党斗争的夹缝中,备受打击。绍圣四年(1097年),苏东坡再次遭贬至儋州。儋州在海南岛,地处荒僻,蛇兽横行,瘴气丛生。东坡和他的家人在此受尽了磨难。三年以后(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东坡这才获赦,得以北归。

东坡和他的家人于第二年(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六月到达真州(今江苏仪征)。此时的东坡年事已高,又一路舟马劳顿,加上那几年在海南水土不服,一向健康的他终于病倒了。病中的东坡更是归心似箭,他决定移舟东下,返回常州。船抵城内顾塘桥,东坡全家寓居白云溪畔孙氏之馆(位于今延陵西路前北岸)。

当时东坡病得很重,躺平了常常喘不过气来,时值盛夏,用棉被之类作为靠垫又热不可耐。时任晋陵县知县的陆元光见此情景,就把自己平时用的“嬾版”拿来给东坡。所谓“嬾版”,应该是一块木制的靠背,可以调整不同的角度。东坡在“嬾版”上,可以躺得平一些,也可以支得直一点,感到十分方便,最后竟然就在这块“嬾版”上与世长辞,终年六十六岁。

几十年后,当年的晋陵县知县陆元光也已辞世,但见证了他与苏东坡深挚友情的“嬾版”还在。陆元光的儿子请当时著名的文章家、曾任苍梧太守的常州人胡德辉在“嬾版”上题刻了一段铭文。

《梁溪漫志》之《东坡嬾版》篇后一半载:

……竟据是版而终。后陆君之子以属苍梧胡德辉为之铭曰:参没易箦,由殪结缨,毙而得正,匪死实生。堂堂东坡,斯文栋梁,以正就木,犹不忍僵。昔我邑长,君先大夫,侍闻梦奠,启手举扶。木君戚施,匪屏匪几,诒万子孙,无曰不祥之器。

铭文的主要意思是:苏东坡是文坛栋梁,他堂堂正正,虽死犹生,因此这块“嬾板”要让子子孙孙传承下去,不要把它当做不吉祥的东西。

这是常州历史上闪烁奇异光彩的一页,也是一段文坛佳话。东坡晚年选择常州作为终老之地,表明了他对常州情有独钟;陆元光献“嬾版”予东坡,表明了常州人民对东坡的深情厚意;胡德辉为“嬾版”题刻铭文,将这一段佳话永载史册。

二、“嬾版”考辨与铭文解读

(一)是“嬾版”而非“懒板”

近年来,有关苏学研究的文章中,提到“东坡嬾版”时,往往将“嬾版”写作“嬾板”,甚至“懒板”,笔者在此前几篇文章中亦未能幸免。古籍中相关记载较早的有两处,除《梁溪漫志》外,尚有《咸淳毗陵志》(咸淳为宋度宗年号,公元1265—1274年),该《志》卷三十《纪遗》载:

苏文忠寓顾塘孙氏馆,初在仪真得暑疾,至是寖革不能卧。陆宰元光遗一嬾版,纵横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为便,竟据此以终。陆之子属胡苍梧为铭曰:参殁易箦,由殪结缨,毙而得正,匪死实生。堂堂东坡,斯文栋梁,以正就木,犹不忍僵。昔我邑长,君先大夫,侍闻梦奠,启手举扶。木君戚施,匪屏匪几,诒尔子孙,无曰不祥之器。

《咸淳毗陵志》成书时间较《梁溪漫志》要晚70年左右,此段文字脱胎于《梁溪漫志》的印记很明显,但前一半叙事则要简单得多(《梁溪漫志》85字,《咸淳毗陵志》61字,少24字),后一半铭文仅有两字不同(“没”—“殁”,“万”—“尔”),而其中的主要“道具”——“嬾版”二字的写法,《梁溪漫志》与《咸淳毗陵志》并无不同。

那为什么会把“嬾版”写成“嬾板”甚至“懒板”呢?

在《现代汉语词典》《辞海》等一些工具书中,“嬾”都是作为“懒”的异体字放在括号里的,但在《康熙字典》里,“嬾”还是有自己的独特义项的:“怠也,一曰卧也。女性多怠,故从女。”尽管歧视妇女的意味很明显,但“嬾”字义项的独特性也完全体现出来了。引人注意的还有“一曰卧也”,显然与“嬾版”这一物件的用途挂上钩了。

“版”与“板”均有“木板”的意思,有时确实可以通用。“嬾版”之“版”也就是“木板”的意思。

但是,“嬾版”作为物件之名,并不常见(笔者孤陋寡闻,除“东坡嬾版”外,尚未在其他任何地方见到过此物此名),此其一;“东坡嬾版”四字,既作为文章篇名,又特指东坡“据此以终”的那一件,专有名称的意味十分明显,此其二。有此两点,便决定了“嬾版”二字不得随意改写,尽管你可以认为“嬾”是“懒”的异体,“版”与“板”有时可以通用。

(二)是“靠背”而非“躺椅”

“嬾版”究竟是何物件?向来众说纷纭,但归结起来,也就是两种不同观点。

一是认为“嬾版”类似于今天的“躺椅”。典型的如暨南大学东方龙吟教授在某篇文章中说:“所谓‘嬾版’,即‘古之交床’(王文诰语),类似今天的木制躺椅……”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嬾版—交床—躺椅”的关联图景。持此一说者甚众,有人据此撰写《东坡嬾板考》《东坡嬾板续考》之类的文章,洋洋洒洒数千上万言,又是考证,又是作图,其实依据只有一条——清朝有一个叫王文诰的人说过:“嬾版,即古之交床。”

王文诰是清朝中期(生于1764年,卒年不详)杭州人,长期客居广东,擅长诗画,曾与阮元有过唱和。他所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集以前注家之大成,体系庞大,共103卷。笔者未曾有幸读到原著,不知王氏“嬾版即古之交床”一说所依据何来,但笔者所见多篇文章中提及此说者均仅此一句——就目前情形看,此说仅是一条孤证——所有引用此说者,均未说明王氏是经过何种“考证”过程,得出这一结论的。

另一种观点是,“嬾版”只是一块“靠背”。东北师范大学颜中其教授认为:“嬾版,床榻所施之靠背。”有持“交床(躺椅)”说者也引用了颜教授的说法,但仅把它作为“交床”说的佐证而未看出其中的根本区别——“交床”是一件单独完整的坐具,而“靠背”则需依附于床榻,所以颜教授要说“床榻所施”,“施”者,用也。

其实根本不用做烦琐的考证,《东坡嬾版》文中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纵横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为便,竟据是版而终”,“匪屏匪几”——这是一块放在床榻上的七八十厘米(宋代一尺约为二十五六厘米)见方的木板,用简单的支架(或者直接就用床榻上的横档)可以把它放得平一些,也可以支得直一些;东坡躺在上面感到很舒服,最后竟然就在上面与世长辞。“匪屏匪几”,字面意思是说这块“嬾版”不是“屏(直立,起隔挡作用的)”,也不是“几(平置,摆放物件的)”,但其实也暗含有“既像屏,又像几”的意思——七八十厘米的一块木板,竖直了就可以作“屏”,摆平了可不就是“几”么。要是“交床(躺椅)”的话,与“屏”与“几”何干呢?又怎么可能是“纵横三尺”的正方形呢?

(三)六十六字铭文解读

铭文开头引了曾参与仲由临终不苟的典故:曾参病重,躺在一条华美的竹席上,但他自己不知道,弥留之际听仆人说竹席很华美,为大夫所用,于是挣扎起来,坚决要求换掉,因为他认为自己不是大夫,用这样的竹席不合礼制;仲由即子路,晚年为孔悝家臣,孔悝被乱兵所劫,子路仗剑救主,然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帽带也被割断了,子路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从容系好帽带,戴好帽子,慷慨赴死。曾参与子路均为孔子弟子,是史上著名圣贤,死得堂堂正正,虽死犹生。

铭文称苏东坡是文坛栋梁,他也死得堂堂正正,与参、由二贤一样,亦当永垂不朽。

铭文高度赞扬了陆元光作为晋陵知县,在东坡临终前献上“嬾版”,给予关怀照顾,让东坡得以安然辞世的良知与友善——要知道,苏东坡在生前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朝廷的“罪人”,与他交往乃至照顾他,是要担当政治风险的。

铭文最后希望陆氏后裔将这块见证了苏东坡伟大人格、见证了苏东坡与陆元光深厚情谊的“嬾版”世世代代留传下去。

三、嬾版铭文作于何时

《东坡嬾版》文中提到“后陆君之子以属苍梧胡德辉为之铭”,这个“后”字,究竟会“后”到何时呢?

根据原文中的信息,我们作这样的推测:第一,此铭文应作于陆元光去世之后,文中有“君先大夫”之句;第二,当然也不会到他去世很久以后,因为这件“嬾版”关乎苏东坡陆元光两个重要人物,陆家不可能搁置很久再来处理这件事;第三,应该在胡德辉结束梧州任期之后,因为梧州在广西,与常州相隔千山万水,陆家不可能千里迢迢专程赶去请他题写铭文;第四,应该在费衮撰《梁溪漫志》之前。

陆元光的生卒年代,在《樟村陆氏宗谱》上有详尽记载,但从目前与各种史料相比照的结果来看,是明显靠不住的;有人依据《咸淳毗陵志》卷第十一《文事·贡举》中“熙宁六年余中榜”推算,陆元光生于庆历八年戊子(1048年)左右,到苏东坡终老常州之时他已是五十出头,同样是靠不住的,因为陆元光入载“余中榜”本身靠不住(具体理由此处不展开,可参见拙作《关于苏轼晚年挚友元光先祖行实问题的两点看法》)。因此,想要依据陆元光卒于何时来推算“嬾版”铭文作于何时,显然是不可能了。

那么,依据胡德辉何时结束梧州任期呢?《咸淳毗陵志》卷十七《人物二·国朝·晋陵》记载:

胡珵,字德辉,晋陵人,登宣和三年第,后受学于元城先生。暨归,先生曰:“子聪明,能护以至道,当成令器。”珵遂以平日亲承答问,退而笔之,名《道护录》,自为之序。陈东上书攻“六贼”,言者以珵尝润色其书,□□摄他官,与李纲同舟东下,贬梧州,人号苍梧太守。绍兴初召试玉堂,寻复元官,兼史馆校勘。先是奸人得志,旧史芜秽,上命珵笔削,贻执政怒,出守晋陵(据《成化毗陵志》,“晋陵”当为“严陵”之误)。

还是很清楚的,“绍兴初年召试玉堂,寻复元官”。外放任满,晋京陛见前后,总会安排一个回乡省亲的过程。再说此时开封已陷,朝廷迁至临安行在(杭州),与家乡常州不过数程之遥。陆君之子当于此时会见胡德辉,并请其为“嬾版”题写铭文。“绍兴”年号使用长达32年(1131—1162年),因此“绍兴初年”当指绍兴元年(1131年)及以后的几年,应该不会到绍兴十年(1140年)之后。此时,已经是苏东坡据嬾版而终以后三十多年了。

费衮所撰《梁溪漫志》,书成于宋绍熙三年(1192年),首刊于宋嘉泰元年(1201年),已是“绍兴初年”以后半个多世纪的事了。

虽说我们不能依据陆元光卒年来推算《嬾版铭》作于何时,但却可以反过来依据《嬾版铭》题刻年代来推断陆元光大致卒于何时。既然胡德辉是在梧州任满返乡的“绍兴初年”题写《嬾版铭》,那么陆元光辞世的时间也应该在此前不久(笔者甚至觉得在“嬾版”上题刻铭文是对陆元光去世悼念活动的一部分,此时正好胡德辉返回常州了)。这一推断,与《樟村陆氏宗谱》记载陆元光于靖康至绍兴年间占籍定居樟村,并于靖康初年作《剑井记》是吻合的。

附:与本文相关的一些历史事件。

元符元年(1098年),六月,陆元光到常州任晋陵县知县。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六月,苏东坡归居常州;七月二十八日,终老于孙氏馆。十月,陆元光结束晋陵县知县任期。

宣和三年(1121年),胡德辉登进士第。

宣和七年(1125年),陈东上书攻“六贼”。胡德辉被贬梧州。

靖康元年(1126年),陆元光作《剑井记》。

建炎元年(1127年),北宋结束,南宋开始。

建炎四年(1130年)前后,陆元光定居樟村(个人推测)。

绍兴初年(1131至1140年之间),陆元光在樟村逝世。胡德辉结束苍梧任期,召试玉堂,寻复元官。胡德辉为陆君之子题写《嬾版铭》。

[参考文献]

[1](宋)费衮.梁溪漫志[M].骆守中,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2](宋)史能之.咸淳毗陵志[M].清嘉庆二十五年赵怀玉重刻.台北:大化书局,1987年影印.

[3]陆兰亭主修.樟村陆氏宗谱[O].继述堂藏版,民国庚申.木活字版.

[4]陆岩.关于苏轼晚年挚友元光先祖行实问题的两点看法[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10(2):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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