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坦·弗洛美》的反讽型叙事

2012-04-02 04:18
昌吉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斯塔克弗洛赫尔

胡 杰

(1.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2.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0)

《伊坦·弗洛美》是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发表于1911年的一篇中篇小说。小说巧妙之处在于主人公二十四年前和二十四年后的故事完全采用不同的叙述视角,形成双层叙事框架。因此第一层叙事结构确定的人物性格和故事类型有可能在第二层叙事框架下被颠覆和瓦解,形成明显的叙事反讽,揭示出小说深层次的主题。伊迪丝·华顿在《伊坦·弗洛美》的序言中提到,她的人物简单朴素如“花岗石露头,仅仅从泥土里冒出来一样”。①[P2]但在作者巧妙的叙事结构安排下,我们却看到了人物的各个侧面和隐含作者的反讽立场。

在第一层叙事框架下,“我”是故事得以展开的关键人物。“我”来自大城市,是一位因工程工期而耽搁在斯塔克菲尔小镇的工程师。每周六来邮局取邮件的伊坦·弗洛姆因为“脸上苍苍凉凉不可逼近的神气”和“满不在乎的强劲气概[P4]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由此也引出了伊坦·弗洛美悲剧故事的第一位讲述者——哈蒙。作为同样是靠体力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哈蒙把伊坦的悲惨命运归结为沉重的家庭负担:“先是服侍他爹——后来是他妈——后来是他女人”[P5]“他一家人几张嘴就能把那点儿吃尽喝光”[P9]我看还是伊坦服侍别人的份儿多点儿。”[P6]他的故事版本里没有提到玛提,对细娜的描述也是简单的一句——“她自来就是个爱吃药的”[P9]。也许对他而言,不管是玛提还是细娜,都只不过是伊坦需要辛苦挣钱养活的对象,是沉重的家庭负累。但事实上,我们知道在撞伤后只有玛提需要特殊照顾,而细娜却在家里承担起了照顾病人和料理家务的责任。所以哈蒙的视角代表了小镇大多数男性居民的观点,他们武断地将伊坦的悲苦命运归结为是物质的匮乏,生活的压力,但却不愿对伊坦脸上独特的神情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喋喋不休的哈蒙在读者的眼里形成反讽,因为就连“我”都相信哈蒙所能理解和体验的范围不能直达这个故事的深刻意义[P6],而伊坦脸上的神情也不是如哈蒙所述是“贫穷也或是疼痛的结果”[P8]。

不满足于粗糙的男性视角,“我”转向赫尔太太,希望通过细腻灵敏的女性视角,“给我一个关于这个人的性格的启示”[P7]。但遗憾的是,赫尔太太虽然愿意对她认识的人,源源本本地说个半天,这次却似乎异常不愿意谈论这个人,这个人的事情。她的讲述也变得躲躲闪闪,欲言又止:“是的,我认识他们两个…惨得很”。[P7]在第一层叙事结构中,赫尔太太的讲述断成两截,一截是她最初惜字如金的概述,一截是小说结尾赫尔太太对伊坦一家了如指掌地絮叨。但不像哈蒙,这个人物的反讽必须在第二层叙事结束后才会出现。

如果说哈蒙和赫尔太太的讲述宣泄了对伊坦的无限同情,“我”的讲述在第一层叙事结构中则企图对伊坦进行古典悲剧英雄式的美化。小说开篇,当“我”看到伊坦“带着铁链似的一步一跛”[P4]走过被风雪包围的荒凉的斯塔克菲尔小镇时,读者自然会联想到被铁链束缚的走过荒野的力士参孙。[2]当每天清晨伊坦如约而至,搭乘着“我”往返于考白里场和斯塔克菲尔小镇之间,伊坦又在我眼中变成了“一个英雄的铜像”[P9]。当伊坦在暴风雪中赶车十英里坚持把“我”送到考百里车站,回来时又在风雪中苦苦前行寻路,这份对待逆境的勇气,更像是华滋华斯诗歌中的老牧羊人才拥有,而或是流浪在科隆那斯的俄狄浦斯所具备。[3]

如果没有第二层叙事,伊坦·弗洛美将在第一层叙事框架之下以英雄的形象简单定格下来,但因为有了以伊坦·弗洛姆作为人物意识中心的第二层叙事,读者才有幸看到故事的其他侧面和其他人物。

二十四年前,从伊坦站在黑夜的窗外鬼鬼祟祟的窥视开始,故事有了新的视角,也就是伊坦本人的感知视角。从窗子里望去,伊坦看见了他的天使玛提——樱桃色的披巾,轻盈的舞姿,带笑的双唇,乌云似的黑发和一双黝黑的眼睛。与迷人玛提相比,细娜那一晚出现在她的丈夫伊坦眼里的容貌就变得异常丑陋:

“衬着厨房的幽暗的背景,她显得高而瘦削,一只手提着一条棉被遮着她的平坦的胸部,灯光齐着她的下巴颏,照亮她的皱缩的喉头和提着棉被那只手的突出的完故,把戴着一圈儿,卷头发的夹针的高颧骨的脸照得高处更高,洼处更洼。对于依然置身于无色云中的伊坦,突然面对着明确而强烈的景象,犹如惊醒之前的最后一场噩梦。他觉得他以前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女人的容貌。”[P28]

在以后的叙述中,叙述者总是将伊坦对玛提的感官感受与对自己女人的感官感受对立起来,试比较下面几段伊坦同一时间内对玛提和细娜外貌的不同感受:

“玛提走上前,一边解开她的披巾,披巾的樱桃色留在她的鲜嫩的嘴唇和两颊。”[P28]

“细娜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罩子的灯把她的愁眉苦脸照得纤屑无遗。”[P29]

“……伊坦唤醒自己作答。他忽然觉察,在细娜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在那儿看着玛提,他勉力把他的眼睛拨到他的女人脸上。她脸朝窗坐着,窗户外头的雪映过来的苍白的光把她的脸照得比平常分外地绷得紧,分外地没有血色,使她的耳朵边连到嘴巴上三道平行的皱纹分外明显,并且从她的瘦削的鼻子旁边画上两条怒气冲冲的线挂到她的嘴角。她虽然只比她的男人大七岁,而他才二十八,她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P33]

可见玛提对伊坦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年轻美丽的外貌。两相对比,丑陋、衰老并且“强势”的细娜自然是伊坦憎恨的对象。但是就在这层叙事框架内,叙述者却通过伊坦的回忆让读者明白了两个事实:第一 、细娜曾经是迷人温顺的。第二、伊坦在小镇的滞留与家庭负累无关。

伊坦母亲病重,表姐细娜的到来,让家里有了人气。就连伊坦自己也觉得,“细娜的喋喋不休在他的耳朵里也成了仙乐”[P35].她曾经笑着让他走开,“(让她料理一切),让他可以一心在外头做活,有机会去和其他男人聊天。”[P35]所以细娜并不像有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位彪悍、自以为是的妻子,是伊坦一直心怀恐惧的对象。[4]她的温柔体贴、聪明能干曾经让伊坦“(他)相信,凭他自己再加上细娜这么‘能干’的一位内助,不上几年他就会在这个世界里打出一个位置。”[P36]

但是雄心勃勃的伊坦终究没有离开斯塔克菲尔小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小说接下来一段解释了他们没有离开的原因:

“细娜的家乡比斯塔克菲尔稍微大一点儿,离铁路也近一点儿,她一起头就让伊坦知道,隔离在山里的庄稼生活不是她结婚时的希望,但是买田的人迟迟不来,伊坦一天天等下去,慢慢地明白移植细娜的不可能。她瞧不起斯塔克菲尔,可是她也不能住在一个瞧她不起的地方。连贝茨里伯奇或是沙德福尔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到了伊坦心向往之的那些大城市里头她更会像一滴水落在海洋里。”[P35]

其实,这一段的叙述存在对细娜的不实指控。首先细娜来自交通相对比较发达的大乡镇,对大城市的向往可以说是与生俱来。其次只有伊坦去过福罗里达州的大城市去做过“小工程”,细娜根本没去过大城市,何谈被人瞧不起?最后设想一下,细娜每次都舟车劳顿投奔贝茨里奇的婶婶家,寻医问药,就知道她多么渴望能生活在一个交通和医疗都相对比较发达的地方,以慰病体。所以这段话里其实隐藏着伊坦自己秘密的声音,是他担心自己像一滴水一样落在海洋里,在大城市里被吞没或被丢弃。伊坦没有离开斯塔克菲尔小镇并不是因为细娜最终“怯生生”起来,而是他的懦弱与惰性像斯塔克菲尔冬天的积雪一样积累下来掩埋了他身上一点热和情,他的苦闷在于,他拥有改变人生的梦想,但却缺乏改变命运的果敢和坚毅。

如果说细娜在伊坦焦头烂额时给予了力量的支撑,那么玛提则是在他困顿潦倒时,促进了男权意识的回归。除了容貌上的吸引,玛提的脆弱无助对伊坦更具吸引力。正如David Eggensehwiler所指出的,“伊坦被玛提的弱点所吸引,因为她的脆弱让他感到坚强,她的无知让他为自己的学问感到自豪,她的依赖让他在一些小事上感到有权威。”[5]在玛提面前,他随意地说大话,发号施令行使男性的权威,有时甚至还享受越轨者的快乐。在从舞会步行回家的晚上,躺在床上的伊坦心猿意马,纠结于“为什么不亲她的嘴呢,…… 自从他看见灯光之下的她的双唇之后,他觉得这是属于他的。”[P30]当终于盼来与玛提独处的时光,伊坦迫不及待地与玛提调情,并且安慰自己“大多数年轻人和一个漂亮女孩子亲个嘴是不当做一回事”。[P47]最终白空欢喜一场的伊坦,深感“自古以来的伦常和规矩好像都摆在这儿”[P36],后悔“他连她的手也没碰着”。[P49]

与伊坦的轻浮不一样,玛提一直是这段爱情的坚贞维护者。教堂的舞会之后,她坚决而又灵巧地拒绝了殷勤的爱尔兰杂货商之子——邓尼思·伊迪。当细娜紧密追问谁打碎盘子时,伊坦心虚仓皇,只能以猫撵耗子为由勉力搪塞,玛提却勇敢地站出来全力维护伊坦:“不关伊坦的事,细娜!盘子是猫儿打的;可是是我从瓷器柜里拿出来的,是我的不是。”[P64]在故事的最后,也是玛提果断地提出双双殉情的提议,去维护他们之间纯洁的爱情。等到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最后时刻,伊坦刻意调换座位,选择在玛提的拥抱中死去,也是因为他需要玛提的坚强和勇气给他以最后的保护和支撑。②[6]

当伊坦的懦弱在第二层叙事框架下展露无遗时,小说又回到第一层叙事结构,通过“我”的眼光来寻找那“又高又尖”声音的发出者,小说也因此达到了反讽的高潮。谜底揭开,我听到的声音是玛提尖酸的抱怨,我看到的玛提“鼻子旁边和太阳窝那儿都有点黑暗的影子,显得高得越高,洼得越洼。”[P88]如果我们还记得,这是二十四年前的舞会夜晚,伊坦错愕地发现细娜的容貌。这是否意味着即使玛提和伊坦顺利结合,玛提也会变成另一个‘细娜’,因为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玛提不会变得如细娜一般无趣和多病,当她面对一个对自己“不理不睬”[P36]的丈夫,同时谁又能保证无力实现自己梦想的伊坦不会找另一个玛提去重塑男人的自尊与自信?

小说的最后,与伊坦一家素有往来的赫尔太太,开始了对当年往事的最后一次讲述,也是“我”在最初想寻求的女性的视角。这次赫尔太太与“我”一开始打听伊坦故事时的惜字如金截然不同,她不仅补充了事故发生后的细节而且还对故事的三个主要人物反复评说,表达观点。她一方面有感于玛提性格的扭曲,细娜勉力维持家境的艰难,但另一方面她却在自己的讲述中前后两次明显地流露出对伊坦的更深切地同情:

“看见两个女的坐在那儿已经让人够难受的——当他在那空空的屋子里举目四顾的时候,他的脸简直要了我的命”;[P90]

“但是这两位也要你来我往地拌个几句,那个时候儿伊坦简直叫你心碎……我看见他那个脸的时候我老觉得痛苦最深的还是他……。”[P91]

正是基于对伊坦的袒护,赫尔太太以低沉的声调结束她对这则悲剧故事的最终解读:

“有一天,约莫是出事之后一个星期,大家都当是玛提活不了了。唉,照我看,她死了倒也罢了,……,她死了,伊坦也许就活了;现在他们这个样儿,我看不出弗洛姆家里住在屋子里的那几个跟躺在坟圈里的那些个有什么分别;除了这么一点:躺在那儿的全都安安静静,女人们都闭上了嘴。”[92]

作为玛提年轻时好友和当年知情人的赫尔太太,未对伊坦有丝毫指责,却为伊坦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要么玛提死去,留给伊坦夫妻以平静;要么两个女人都闭上嘴,给男人以绝对的权威与尊严。可见在赫尔太太心目中女人才是伊坦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

华顿在序言中提到,她为了达到(人物)造型艺术上的‘圆倒’感,只有让他们的事情通过哈蒙和赫尔太太这样两双很不一样的眼睛才会得到。但是这两双眼睛在维护男权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这两双眼睛来自不同性别,他们却为新英格兰下层妇女构建出冰冷而又敌意的生存空间。所幸小说有第二层叙事结构,女性才有机会贡献出自己的那部分故事。虽然是通过弗洛姆的意识和眼光,但这层叙事足以瓦解和颠覆第一层叙事所力图构建的男权英雄形象,还原故事的本质。

注释:

①原文引文均出自伊迪斯·华顿.伊坦·弗洛美(2006)一书,以后本论文提到该书,均只出现页码。

②根据Keneth Bernard在其文“Imagery and Symbolism in Ethan Frome”的观点,伊坦最后的姿势选择正是体现了他的软弱性格。他希望在玛提的拥抱和安慰中死去,实际上是将保护者和庇护者的身份留给了玛提。

[1]伊迪斯·华顿.伊坦·弗洛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3][4][5]Eggenschwiler,David.The Ordered Disorder of Ethan Frome”[J].Studies in the Novel,1988,9(3):238,239.

[6]Keneth Bernard.Imagery and Symbolism in Ethan Frome”[J].College English,1961,23,(3):178-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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