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佐昌暲 程 楠译
(1.熊本学园大学;2.熊本学园大学,日本)
一
在郭沫若的作品中,有以《题富贵砖之二》(1940年5月10日)为题的五言旧体诗。这首诗收录在《郭沫若全集》考古篇第十卷里[1],在同一本书里,这首诗改名为《题延光四年砖》,也被收录在其中。诗的全文如下所示,名为《题延光四年砖》的诗的日期是5月11日,并且第九句的“但期坚且美”和“但求坚且美”只有一字之差[2]。后面论述那样,在这个时期,郭沫若受周围的人的请求,把这首诗写给了他们。诗里全部采用了“但求坚且美”,看起来似乎有把其作为定论的想法,这个姑且不论。诗的全文是这样的:
题富贵砖之二
延光两千载,瞬息视电鞭。人事两寂寞,空余圹与砖。重堂叹深邃,结构何联娟。上规疑碧落,下矩体黄泉。但期坚且美,无复计华年。富贵江上波,巧奇琴外弦。一旦遘知音,仿佛启冬眠。影来入我斋,壁上生云烟。
诗的题目的“富贵砖”,指的是1940年4月,郭沫若等人在重庆嘉陵江北岸偶然发现的许多的砖,给这些砖取的名字。这些砖上刻有“富贵”、“昌利”等文字,并且它们出自附近的坟墓。在这一带有几个坟墓,从其中的一个坟墓里出土了写有“延光四年七月造作牢坚谨”的文字的东西。延光是后汉的年号,延光四年即西元125年。这样一来,他们知道,砖是汉代制造的,坟墓也是汉代的,这些砖是建筑坟墓用的。
二
郭沫若把这些砖的其中一部分带回去,做成了拓本保存起来,那时,在拓本上写下了五言诗作为纪念。诗一共有八首,全部都是押“鞭”的韵。上面举出的是八首中的第二首,以鞭,砖,娟,泉,年,弦,眠,烟为结尾押韵。
诗比较难理解,但幸运的是,近年乐山师范学院的陈大川副教授发表了以这首诗的解释为主题的论文[3]。在这里也把其作为参考,阐述一下这首诗的大意。
“延光两千载,瞬息视电鞭”延光是出土的砖的制造年号,延光四年是西元125年,被发现的那一年的1815年以前,因此可以称之为大约两千年。“电鞭”是“闪光”的意思,经过两千年如此之漫长的时间,延光时期的砖建筑的坟墓像闪光一样“瞬息”,也就是在一瞬间,穿越时空,在现在出现了。
“人事两寂寞,空余圹与砖”、“人”是埋葬在这个坟墓里的汉代的人物,“事”是这个人物的事迹吧。但这个人是什么人,他有什么功绩现在已经不清楚了。留给我们的只是“圹”(墓穴)和“砖”而已。
“重堂叹深邃,结构何联娟”、“重堂”的意思是威严庄重的坟墓吧。感叹于它的“深邃”(深邃的)。“结构”,是指坟墓的内部构造,又感叹坟墓的构造是多么的美丽啊。
“上规疑碧落,下矩体黄泉”、“上规”是指坟墓的内部的顶端和壁的上部,“下矩”是指从壁的下方到地面。上面模拟“碧落”也就是天空,下面则体现的是“黄泉”的世界,这是郭沫若这样解释的。
“但期坚且美,无复计华年”坟墓和砖只追求它的坚固和漂亮来建造了,却没有考虑时间的流逝。
“富贵江上波,巧奇琴外弦”富和贵就像是江里的波浪一样,转眼间就消失的没有意义的东西,精巧绝伦的艺术品,就像是琴弦对于不了解音乐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一样,对于不了解艺术品本身的价值的人来说,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里的“富贵”自然会意识到的是刻在汉代砖块儿上的文字,直接的可靠的出处是,像《论语》里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样的句子。
“一旦遘知音,仿佛启冬眠”但是一旦遇到了知音(懂得艺术价值的人),迄今为止一直被视为没有价值而被置之不理的东西,一瞬间像是从冬眠里觉醒一样,获得了生命,重获新生。
“影来入我斋,壁上生云烟”这就话很难理解。“影”大概是指被埋葬的汉人吧。陈大川副教授这样解释到:“从冬眠唤醒的美丽的容貌映到了书斋的墙壁上,云烟缓缓地升起,使人沉思。”但我却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这样解释。我想暂且这样解释:这句话叙述了由带回“斋”(书斋)里的汉砖而引起的想念。
三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在当时,郭沫若写了很详细的文章,发表到了报纸上[4]。据此文,大概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一年的4月7日,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友人卫聚贤一起,到重庆的一个叫做生生花园的地方,寻找汉代的砖。生生花园在当时是重庆的高级住宅区。因为在这数天前,他们从画家吕霞光那里听说,在生生花园里有许多汉代的石砖,并把它们铺在地上做成小路。但是去了一看,并没有这样的道路。他们去的时候,这些小路已经被破坏,汉砖全部被拿走了。很是失望的他们决定从嘉陵江坐渡船到北岸去散步。在路上,很偶然地发现了农家的围墙和附近的水渠使用的是带有花纹的古老的砖块儿。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周围的道路和墙壁使用了许多的砖块儿,这其中还有些是刻有文字的。有的刻的是“昌利”,还有的刻的是“富贵”,这些字都是横着写的。从字形来看,肯定是汉代的隶书。这之后,从小路走过去,郭沫若更是在一户农家的后面发现了一口石棺。石棺是开着的,外侧有刻有“富贵”字样的石砖。他们很是高兴,让附近的村民把石砖挖出来,和带有“昌利”字样的石砖一起带回来了。
这一天,卫聚贤去了中央通信社,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在那里工作的朋友。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发现汉砖的新闻。郭沫若因为缺少断定它是汉墓的证据而感到不安,但是卫聚贤却是自信满满地将这一事情告诉了于右任、张溥泉、吴稚晖等国民党的重要人士,以及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中央大学教授金静庵、常任侠等考古学专家,并决定从4月10日早上开始和这些专家一起去做调查。
4月10日,郭沫若也和他们一起去了有石棺的墓地。鉴定了露出地面的各种的石砖的马衡也认定这些确定无疑是汉代的石砖,并决定从14日开始勘探工作。
14日的勘探工作,除了从石棺里跑出来一条蛇以外,没有发现任何的殉葬品。郭沫若失望了,他想这可能不是汉代的东西吧,从而丧失了对发掘的热情,但是卫聚贤、常任侠等人依然对这一带进行着勘探工作。18日的午后,郭沫若接到了“发现了重要的东西,带摄影人员过来”的电话。摄影人员去了现场,但是他因为有别的事情而没有过去。20日的下午,郭沫若得出空闲去到现场,看到了发掘出来的古钱、铁剑、陶俑、陶器等物件。从附近的桐油会社送来了鼎、壶等4件的铜器,并被要求鉴定。据说这4件铜器是这所公司为了建造房屋在平整地基的时候出土的。鉴定的结果,他们确实具备了汉代的样式。因此,郭沫若重新燃起了对于汉砖的信念,并在心里深深地称赞卫聚贤坚韧不拔的信念和努力。
21日,结束了勘探工作,并在桐油会社的接客室举办了出土品的展示会。因为是周日,再加上天气很好,共有二千多人前来参观。那时勘探工作形成了一种风气,在当地的农民之间也开始了勘探工作。在这一天的傍晚,一位农民挖掘了新的墓地,并挖出了两种砖块儿。一种是刻有“富贵”字样的,另一种则刻有“延光四年七月造作牢坚谨”的字样。
四
上面说的那样,这首诗收录在《郭沫若全集》考古篇第十卷里,根据之前的研究,第一次公开发表,是在郭琦的回忆文《八爸给我的题诗》里出现的[5]。郭琦是郭沫若的哥哥郭开文的长女,比郭沫若小四岁。郭琦在1940年春天,为了见郭沫若,从乐山出发到重庆去。碰巧在郭沫若挖掘汉墓的时候,她拜托宗临(郭沫若的外甥)制作保存在郭沫若的书斋里的汉砖的拓本,并让郭沫若在上面题词。郭沫若应之写的便是这首诗。
根据郭琦的介绍,诗的题目是《延光四年砖其一》,和全集里是一样的,在末尾写道:
“珩瑛来渝,适余发现此砖于江北,嘱宗临为之拓此纸,因题此诗以为纪念。八叔沫若”
其次还有以下的文章。
“延光四年乃东汉安帝最末一年,当西纪一二五年前物也,同出土者甚多,余仅得二片,现存吾斋。八叔沫若再识”
比郭琦的回忆文《八爸给我的题诗》稍晚一些的时候,考古学家常任侠在他的回忆文《永念考古学家郭沫若先生》[6]里也介绍了这首诗。根据他的文章,常任侠和郭沫若等人一起进行了汉墓的发掘工作,同时也进行了掏泥土,清洗砖块儿,使其花纹和文字重现的工作。在这之后,他去了郭沫若的家,做了保存在那里的砖块儿的拓本,拜托郭沫若在上面写诗。这其中一首就是题为《延光四年砖》的诗。(在常任侠的文章里附有实物的照片)顺便说一句,常任侠介绍的诗也是和郭琦的一样,第九句是“但求坚且美”。
就这样,在这首诗完成了四十多年后的1982年,总算是明确了它的存在。郭沫若的年谱,郭沫若的著作年表都是以这个为基础的[7]。
五
但是,这首诗的第一次公开发表并不是1982年。实际上四十多年前,在和这首诗完成的时代相同的1940年,已经刊登在了在重庆发行的某个杂志里。这个杂志的名字是《民族诗坛》,它是国民党的元老于右任发起的,著名的诗曲大家卢冀野(卢前)编辑的旧体诗杂志。郭沫若的诗题名为《题延光四年砖拓本》,在这本杂志的第四卷第二辑,总第20辑的45页上,已几乎不起眼儿的形式刊登着。但是,这和《全集》考古篇所记载的文本的文字有一些是不相同的。划下横线的字。
延光两千载,瞬息视电鞭。人事两寂寞,空余广与砖。香堂叹深邃,结构何联娟。上规凝碧落,下矩体黄泉。但期坚具美,无复计华年。富贵江上波,巧奇琴外弦。一旦遇知音,仿佛启东眠。影来入我斋,壁上生云烟。
这和前面《郭沫若全集》考古篇的文本比较一下便可知道,“重”变成了“香”、“疑”变成了“凝”、“且”变成了“具”、“遘”变成了“遇”。另外,第九句变成了“但期”这一点也要注意。这是郭沫若写的另外的作品,或者是郭沫若的原稿被别人(编辑部,或者是印刷厂)读错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后述)。
但是,《民族诗坛》里刊登的郭沫若的诗不只是这一首。在这之前,第一卷第3辑里也刊登过郭沫若的诗[8]。该诗题为《睡起》,全诗如下:
雷霆轰炸后,睡起意谦冲,庭草摇风绿,檐花映日红。江山无限好,戎马万夫雄,国运升恒际,清明在此躬。
就是郭诗的读者以《归国杂咏之六》的题目所认识的。该诗收录在《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二卷。据第二卷卞家骥的注释“这首诗作于1937年9月8日,初见于作者《前线归来》一文,1937年9月13日发表于上海《救亡日报》。”[9]但是《前线归来》里插入的没有写题目。《睡起》这个题目是《民族诗坛》上发表时才有的。而且郭沫若在《民族诗坛》上发表这首诗的事实,《年谱》、《著译系年目录》都没有记载。情况跟《题延光四年砖》很相似。围绕《睡起》(也就是《归国杂咏之六》)的问题,我已经发表过自己的想法[10],这里不再赘述了。
六
关于《民族诗坛》这本杂志的概要,以前写的文章里介绍过了[11],本文只作必要的介绍。在这里作为问题提出来的是,郭沫若为什么要在《民族诗坛》上发表这两首诗,其次又是为什么隐藏被刊登这件事。
《民族诗坛》是1938年5月在武汉创刊的。杂志的编辑是卢冀野,实际的策划人是国民党的元老于右任,出版社是国民党的独立出版社,发行者是正中书局,作者也多是国民党派的文人、政客。1938年10月以后,发行场所移到了重庆,1939年以后,发行单位中增加了中国文化出版社。中国文化出版社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设立的出版机构,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民族诗坛》是完全的国民党的文化政策的情报宣传杂志。但是,郭沫若向这本杂志投稿这件事,并不能想成遭到当时的共产党谴责的奇异的行动。(董必武等人也投了稿)。虽说已经是逐渐崩坏,但名义上还是国共合作维持着,郭沫若在当时依然还是国民政府的高官。因为《民族诗坛》是在国民党的控制之下的,所以不能以此作为隐藏发行这首诗的理由。
但是,为什么《题延光四年砖》刊登在了《民族诗坛》上这件事,依然没有弄清楚。这里面有许多种理由,其中的一个可能性是,这首诗的刊登并没有得到郭沫若的同意,编辑者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诗(写在拓本上的可能性极高),冠上了《题延光四年砖拓本》的名字然后发表。这个假说的根据是,刊登的诗和《全集》的文章相比的四个不同的文字的地方,这其中的三个字可能是排版时的失误。如果是郭沫若自己提供原稿的话,这样的错误难道不是可以避免的吗?因为是未经过同意便刊登了,编辑不能请求郭沫若加以校正,就这样发表了带有错误的作品,郭沫若虽然知道,但为了给友人于右任面子,没有抗议,以后也没有理睬。我这样推测。
以上,围绕《题延光四年砖》和它的首先出现的问题阐述了我自己的意见。我想以在这个过程中的感受作为文章的结尾。这便是,利用国民党一方的材料(国民党派的杂志,文化人,知识分子的回想以及随笔等文献资料)再一次考察重庆时代的郭沫若的活动,很是必要的。因为国共合作这一政治环境以及在这环境之下的重庆的文化界,对于郭沫若的活动,带来了超出我们想象的影响。
:
[1]《郭沫若全集》(以后略记为《全集》)考古编第10卷,科学出版社,1992年10月刊,226页。
[2]同上,228页。
[3]陈大川:《富贵江上波——《题延光四年砖》解读》,载于《郭沫若学刊》2006年第2期(总第76期)。笔者不全部同意陈先生的解读。但是陈文对此诗的理解有很大的帮助。特别是第61页。
[4]郭沫若:《关于发现汉墓的经过》,原载《大公报》(重庆)1940年4月28日-29日。收录在《郭沫若文集》(略记为《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6月刊,以及《全集》考古编,第10卷,209-224页。本文根据《全集》版。
[5]郭琦:《八爸给我的题诗》,收入在《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3辑 ,1982年5月刊,第68-69页。
[6]常任侠:《永念考古学者郭沫若先生》,收入在《考古》1982年第6期,1982年11月刊,尤其参看607-608页。
[7]龚继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上)天津人民出版社刊,1940年4月-5月部分,第441-442页。上海图书馆编著《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解放前部分)》收入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郭沫若专集(2)》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8月刊,第181页。
[8]《民族诗坛》第1卷第3辑刊于1938年7月。该诗见于第42页。
[9]《归国杂咏》见于《全集》文学编第2卷收入的《战声集》第44-48页,此诗见于第46页。《前线归来》收录在《文集》第8卷第439-454页里(此诗见于第445页)以及《全集》文学编第13卷第440页-456页(此诗见于第446页)。
[10]岩佐昌暲·蔡震《郭沫若的旧体诗〈睡起〉与〈民族诗坛〉》,Guo Moruo in World Literature and Culture ,Proceeding of International Guo Moruo Academy ,Johns Hopkins Univ.Washington DC,USA,August2009,p79 -84。
[11]有关《民族诗坛》的情况参阅拙稿,岩佐昌暲《抗戰期の旧詩雜誌「民族詩壇」について》,《九州中国学会報》第35卷,1997年5月刊(第96页-112页)。刘静译《记抗战时期的旧诗杂志〈民族诗坛〉》,《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第25页-32页)。另外,也参照岩佐昌暲、吴双、蔡震合编《〈民族詩壇〉執筆者索引》,《熊本学園大学海外事情研究所所報》第37卷第2号,2010年2月刊,第151页-173页。岩佐昌暲《〈民族詩壇〉という雑誌》、《熊本学園大学海外事情研究所所報》第39卷第1号,2011年9月刊,第111页-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