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耕
(黄淮学院 外语系,河南 驻马店 463000)
互文性理论视角下《红楼梦》书名涵义及其英译解读
朱 耕
(黄淮学院 外语系,河南 驻马店 463000)
《红楼梦》和《石头记》这两个书名在中华文化里具有源远流长的互文关系。本文从互文性的视角,对《红楼梦》的这两种书名及其英译进行了对比研究。杨宪益及其夫人戴乃迭采用了异化翻译;霍克斯采用了典型的归化翻译。两种译名各有其理据性,都注意到了翻译的互文性,更重要的是传达了深邃的中国文化。
互文性;《红楼梦》书名;杨宪益;霍克斯
“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红楼梦》自问世以来,一直以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和瑰丽多彩的语言文字吸引着国内外读者。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这本小说全英译本的问世(杨宪益译本和霍克思译本),国内逐渐掀起了《红楼梦》翻译研究的高潮,尤其是在国内引进了大量的西方翻译研究理论后,众多学者纷纷从不同的视角对《红楼梦》英译进行研究[1]。本文将从互文性的理论视角出发,对《红楼梦》书名的内涵及其两种英译进行阐释与解读。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也称作“文本间性”,作为一个重要批评概念,互文性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随即成为后现代批评的标识性术语。它是当代西方哲学社会思潮的产物。这一理论最早可追溯到俄国学者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e)有关复调理论和对话理论的思想[2]。受巴赫金思想的启发,法国符号学家、女权主义批评家Julia Kristeva在《词、对话、小说》一文中正式提出了“互文性”的概念——“一篇文本是另一些文本的再现,我们从中至少可以读到另一篇文本,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3]其基本内涵是,每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和文学符号学的演变过程[4]。也就是说,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在一个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其他的文本;譬如,先时文化的文本和周围文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对过去的引文的重新组织[5]。
从批评理论的角度看,对于文学文本的互动理解,其实在英美文学传统中久已有之。每一件新作品的诞生,无疑都受到以前经典的影响。例如在《约瑟夫·安德鲁》中,就能看出理查逊的《帕美拉》、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乃至《圣经》等前文本的痕迹。在翻译中,互文性尤为重要,它是让译作忠实原作,保持原文风格,再现原作艺术魅力的重要条件。
1.“红楼梦”的互文意义及杨宪益的翻译
互文性理论告诉我们,任何一个文本都不是孤立的,它总是融入在一个民族的文学、历史、传统和习俗等诸多因素中。一个文本不仅打上了前文本的痕迹,而且在某种角度上,是由以前的文本引发、点化演变而来的。“红楼梦”这一名词,在有中华文化背景的读者看来,具有多重寓意,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有着源远流长的互文关系,打上了鲜明的民族文化烙印。
《红楼梦》中的“红”是中华民族的代表色彩,它具备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是贯穿全书的主色调。既是红男绿女、红颜薄命之“红”,也是红极一时、红尘滚滚之“红”。“红”预示着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构成了小说的内互文性。《红楼梦》一书从凄美的宝、黛爱情到贾府衰败,说明《红楼梦》题旨在于“悼红”[6]。
“楼”指的是亭台楼阁,在前冠以“红”字,曰“红楼”,就有了特别的意义。“红楼”一词涵义丰富,表意很虚,因此只可意会,切忌将其单一化理解,同时切忌作具体化说明。“红”、“楼”连用入诗文,其例不胜枚举。“红楼”泛指舞榭楼阁,亦指女子所居朱色绣楼,如白居易《秦中吟》“红楼富家女,娇痴二八初”。“红楼”者,富贵之家也,温柔之乡也,空幻之象也[7]。从小说文本的内互文性看,大观园女儿们的住所和贾府显赫的地位都隶属于“红楼”的多重文化涵义。
曹雪芹本可以在“红楼”之后加以“记”或“录”字,取名为“红楼记”之类,但他单取一“梦”字,是因为“梦”字里面的壶中天地、袖里乾坤,远非“记”、“录”二字可比[8]。
以梦比喻人生,在中华的文化传统中源远流长。庄周梦见自己化为蝴蝶,曹操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关于“梦”字的多义性,我们也能从小说文本内部找到互文关联的线索,梦是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之一。如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的床上作了一个长梦,在梦中游历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一开口便唱“春梦随云散”。大观园女儿们所作的诗词中也带有梦字,宝钗作有“瘦月清霜梦有知”;黛玉写有“惊破秋窗秋梦绿”。小说末尾有四句偈语:“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全书用梦来概括所有的内容,暗示所有的结局。正如第四十八回脂砚斋评香菱梦中说梦话有批云:“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
总之,曹雪芹对人生终极意义的体悟和留给后人的感慨、回味和思索,非“红楼梦”三字也。
在此,杨宪益充分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有意识地采用了异化的翻译策略。鉴于曹雪芹的特殊用意和“红”、“梦”丰富的文化内涵,杨宪益忠实地将书名《红楼梦》翻译为A Dream of Red Mansions,完全保留了“红”和“梦”的喻意[9]143。
2.霍克斯的翻译及“石头记”的互文意义
鉴于“红楼梦”的含义在中文里涵义复杂,在西方文化中并无特定的互文关联,霍克斯选用了小说的另一书名《石头记》,同时更考虑到了“石头”这一意象在中西文化中的互文关联。
在西方国家,亚费曾说:“在古代社会和原始社会,甚至粗糙的石头,也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粗笨、天然的石头通常被认为是幽灵或神的住处……石头是神的住处,是宇宙的神圣启示物。”[10]71《旧约全书》记载雅各以石为枕,梦见了上帝,从梦中醒来后,把当枕头用的石头作为一个柱子竖起来,把这个地方称为“圣地”。亚费认为这个故事表明,石头是雅各和上帝之间的中介物,它把人带到了神的面前,因而,石头的言说是神性的。海德格尔也曾说:“石头的外观投射出它那来自太空破晓的寂静之光的远古本源,此作为开端的最早破晓渐渐投向那正在形成的万物,使万物的本质存在呈现出来。”可见,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石头是最神秘最本真的东西,是自然的代言人[10]71。
同样,与“石头”相关的言说在中国文化中也有着源远流长的互文性。
石头在神话里,是女娲炼石补天的唯一工具,它蕴涵了远古人类经验无数次重复,而逐渐带有了一定的文化意义。在文学作品中,作家赋予石头以灵性和生命,蕴涵了远古的灵石崇拜信仰和古人的玉石文化理念[11]78。
原始先民认为石头像母腹一样,能够进行繁殖。汉代就有禹之子生于石的神话记载,所以对石头进行顶礼膜拜的习俗普遍存在。比如,“社”是古代神圣的祭祀礼俗,立社时要设一个方形祭坛,中间竖一个白色石头柱子或椭圆形石头表示社神,社祭即祭此石。
另一方面,中国很早就有佩玉的习俗。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有着非常浓厚的玉石情结[11]78。《说文解字》注:“玉即美石也。”古人认为玉石代表了天地的精华,因此赋予玉石种种神秘的理念。自春秋战国始,儒家学说为玉赋予新的含义,使其逐渐人格化、道德化。《诗经》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管子·水地》称玉有九德。历代与石头结下不解之缘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如以石命名的就有南北朝时刘越石,宋朝王安石,元明之交有贯云石,清代有医学家张顽石,当代画家齐白石、傅抱石等等。在玩石、藏石、赏石的文化氛围中,还留下了很多逸闻趣事。《宋史》载有米芾“设席具衣冠拜石,呼之为兄”的事,被称为“米癫”。苏轼以奇石“雪浪”命其书斋,郑板桥以丑石自喻。
反过来说,人类来自远古的经验,潜移默化于心灵里,影响着文人们的创作思维。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关石头的故事不胜枚举,精卫以石填海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山海经·北山经》中写道:“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近代左思《吴都赋》:“精卫衔石而遇缴。”而女娲的传说则更流传深远,中国神话中的女娲氏,是中上古的女帝,据说她是伏羲的妹妹,又是伏羲的妻子,因为共工氏为祝融所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所以补天。西汉刘安《淮南子·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女娲的五彩石等石头文化后来至少影响了中国四大著名小说《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以及《红楼梦》[12]。这几部小说中都含有与石头有关的情节,而且都有着浓厚的中国传统神话色彩。
《水浒》中的石牌神话贯穿了全文,在第一章就写到的石牌,是用来镇锁住108个魔君。在71回描写了“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说从聚义厅的地下挖出了一块石碑,上刻着天罡星三十六员,地煞星七十二员,共一百零八将。《三国演义》有刘备砍石问天的“试剑石”描述[11]77。文中写道:刘备拔从者所佩之剑,仰天祝告:“若刘备得勾回荆州,成王霸之业,一剑挥石为两段。若死于此地,剑剁石不开。”言罢,手起剑落,火光迸溅,砍石为两段。孙权在后面看见,问道:“玄德公如何恨此石?”刘备托言:“恰才问天买卦,如破曹兴汉,砍断此石。”孙权亦暗暗祝告:“若再以得荆州,兴旺东吴,砍石为两半!”手起剑落,巨石亦开。《西游记》第一回中记载有:“……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红楼梦》则以石头神话传说开始,并用石头作为线索构思全篇故事。小说开篇即为“女娲炼石补天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剩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此石经锻炼之后,通了灵性,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叹”。《红楼梦》这样记述:“……从大荒山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记述的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
在曹雪芹的眼中,宝玉就是一块顽石,空有“补天”之才却终无“补天”之用。显然,在《红楼梦》中看似普通的“石头”是一个有着丰富内蕴的中心审美意象。黛玉和宝玉一出现就带有神秘的仙凡色彩,他们前世相识于三生石畔,带着“木石前盟”、“还泪之约”一同来到人间,这一情节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可以说,《红楼梦》就是一部“石头”的传记,记述了一块石头的天上身份、人间情缘、回归本真的三生轮回[11]79。《红楼梦》中,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循环圆圈,蕴涵着主人公“石——玉——石”的生命历程及其悲剧指归。这个循环圆圈具有深刻的哲理性,体现出儒、佛、道多重哲学观念的互蕴共容。这种对生命的开启,使《红楼梦》走向深邃,令人回味无穷。这块贯穿全书的“通灵宝玉”,不仅是道具,而且是神话,它体现了儒、释、道三者的互蕴共融与此消彼张[13]。
综上所述,霍克斯把《红楼梦》翻译成The Story of the Stone,包含有中英文的互文性,它能有效地激发西方读者内在图式中对于石头的互文联想,从而领悟和理解原作的创作意图和主旨,不能不说是一创造性翻译。
霍克斯之所以选择《石头记》作为书名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在译序中他说:“but if I can convey to the reader even a fraction of the pleasure this Chinese novel has given me,I shall not have lived in vain.”[14]可见读者在他心目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在此句中,他还提到了读者的“快乐”,他所指的快乐是一种审美愉悦,而翻译者只有用读者能理解的方式,在译文中再现原文的文学和美学功能,读者才能体会到这种愉悦。可见他还是偏重于读者的预期接受能力,倾向于归化的翻译策略,但原作的真意的传达便大打折扣了。
与霍克斯翻译目的不同,杨宪益一直认为在翻译中最重要的是向外国人如实介绍中国文化,戴乃迭曾说过“我们太死板,读者不爱看,因为我们偏于直译”[15]。杨宪益的异化翻译,也许让外国读者感到陌生突兀,难以接受,可实质上能让他们看到不同于己的东方文化的真面目,在强烈反差中扩大文化视野,体会文化的多元性。比如“龙”的翻译,原来翻译界大多译“龙”为“虎”,将“亚洲四小龙”译为“亚洲四小虎”。但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异域人士早已能够理解中国人的崇龙情结了。翻译作为文化的使者,应该帮助读者了解原汁原味的异域文化。
没有异化的翻译,外国读者就不能了解真正的异域文化,当然也不会有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人类历史证明,多元文化交融才促成了世界的繁荣与进步[16]。可喜的是,目前翻译界使用异化策略越来越多,译者在翻译时会有意保存译文中的洋味,而读者也逐渐接受了这种洋味[16]。这种文化心态表明译者和读者都意识到了译语文本外互文性的存在,并乐于接受这种外互文性,体验一种新鲜的文化刺激,为文化互渗铺垫基础,反映了一种文化的相异性因素在另一种文化中的接受意向[17]。
《红楼梦》作为一部蕴涵丰富文化内容的文学巨著,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的读者对它的解读必然是多元化的,因而也就决定了其译名是多元的。因为译者相对于原作品而言,他首先是读者,负责将审美感受在自己的译文中得到表现。杨译和霍译各具特色,都是建立在通透地阅读和理解原作的基础上的,都注意到了翻译的互文性,都为中国文化的传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1]陈红薇,江帆.难忘的历程——《红楼梦》英译事业的描写性研究[J].中国翻译,2003(5):46-52.
[2]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绍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6-7.
[3]Julia Kristeva.“Word,dialogue and novel”,in Toril Moi(ed.),The Kristeva Reader.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86:3.
[4]王洪涛.互相文性理论之于翻译学研究:认识论价值与方法论意义[J].上海翻译,2010(3):6-11.
[5]王一川.语言的乌托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249.
[6]陈历明.是《石头记》,还是《红楼梦》?[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2):32-35.
[7]魏红艳.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红楼梦》书名释义[J].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2):79-81.
[8]许山河.《红楼梦》是警世书[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10):44-49.
[9]朱耕.论译者的翻译策略[J].重庆工学院学报,2009(3):142-144.
[10]袁英.互文视角下归化和异化[J].五邑大学学报,2003(3).
[11]赵树婷.《红楼梦》“石头”意象考察[J].明清小说研究,2010(2).
[12]罗选民.从互文性看《红楼梦》书名的两种英译[A].谢天振.翻译的理论构建与文化透视[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13]刘畅.“通灵宝玉”:远古生命文化审美的符号表达[J].中州学刊,2001(3):226-229.
[14]张鲲.从《红楼梦》两英翻译本看翻译目的对翻译策略的影响[A].刘士聪.《红楼梦》翻译研究论文集[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93-106.
[15]任生名.杨宪益的文学翻译思想散论[J].中国翻译,1993(4):83-85.
[16]朴锦海.歇后语韩译中的异化与归化[J].延边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4):79.
[17]舒奇志.文化意象的互文性与文化意象翻译 [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8):58-60.
Interpretation About the Titles and the English Versions of Hongloume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ZHU Geng
(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Huanghuai University,Zhumadian 463000,China)
Hongloumeng and Shitouji,the two titles have a long history of the 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in the Chinese culture.The two titles and their versions will be studi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When they translated the title,Yang Xianyi adopted alienation method and David Hawkes adopted naturalization method.Their translating methods noticed the intertextuality,most importantly,conveyed the profound Chinese culture.
Intertextuality;Title of Hongloumeng;Yang Xianyi;David Hawkes
H059
A
1001-6201(2012)03-00107-04
2012-01-12
河南省科技厅软科学项目 (112400430082)。
朱耕(1970-),女,河南汝南人,英语语言文学硕士,黄淮学院外语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树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