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19世纪小说中“慈善”一词的语义转换研究

2012-03-28 20:04龙瑞翠王立河
关键词:功利主义慈善语义

龙瑞翠,王立河

(1.燕山大学外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066004;2.东北财经大学 国际商务外语学院,辽宁 大连116000)

工业革命使转型性成为19世纪英国社会主要特征,各种思想、概念内涵发生着急剧变换。小说作为该时期比其他任何有关人类经验的记载都更深刻、更早捕捉到问题意识的“史书”[1],以私语化的“小叙事”撕开所谓正史的宏大叙事表层,先锋地书写压迫在人们心头的、对这些转换的复杂体验。作为19世纪英国社会论争焦点[2]的“慈善”也不例外地成为小说的书写对象。在其中我们能清晰认知到“慈善”概念语义内涵的转换过程。

作为基督教国家,英国慈善传统源远流长。但19世纪之前,慈善话语主要发生在乡村世界,且主要基于《伊丽莎白济贫法》(1601)和《斯品汉姆莱法》(1796)的封建家长制话语模式。在该模式中,经常会有某些地主、贵族把慈善当成身份义务,为彰显其高贵身份与仁慈,对教区内穷人布施,这一个别特征被不断重复化、类型化,形成群体性特征,即地主贵族喜欢对穷人布施,这一群体性征的高重复性实践促使其被语言化、背景化成为特征词汇——慈善,进而被语用法“固化”[3],即只要“慈善”一词被激活,话语双方就会自动形成归约性认知框架:任何贵族都可能、应该会对穷人施行慈善,并促生有效救助结果。狄更斯作为该时期最强力文化代言人在20多年小说创作中一直不懈阐释着这一默认性框架推理。以其最全面、成熟探讨慈善真意的《远大前程》(又译《孤星血泪》)为例,虽然19世纪中期英国已进入典型工业社会,但在农村,传统慈善文化认知框架依然留存在人们的认知思维中。村民们都期望能和地主贵族郝薇香拉上关系,以获其资助。皮普万幸蒙召,村民一片哗然,都认为她一定是要资助他了。这一群体认知促使年幼的皮普产生极其主观的心理预设:自己就是那个蒙获资助的幸运儿。基于这一心理图景,他在聆听、解读郝薇香的话语时充满了受恩的期待与趋向性,并默认性推理对方也完全是为此目的。因此在接收、理解她的话语时只能听见想听的,并在其后处理与她有关的所有信息时都极具偏向性。

然而自19世纪初始,贵族阶级经济、政治地位不断下滑,文化绝对统治地位也不断受到威胁与挑战。而城市化的全速推进又使大量乡村居民涌入都市寻找更高的自我感与话语权力。传统慈善话语模式迅速解体,家长制慈善语义渐失其在社会话语词汇群中所具有的意义实在,呈现出“实词虚化”的状态——郝薇香的行动及其话语效果就隐喻了该弱化过程。虽然她已“从肉体到灵魂,从内心到外表,稀里哗啦一古脑儿都垮掉了”[4]47,然而正是这一败落贵族却因“慈善”而在无声中主宰了包括皮普、艾斯黛拉在内很多人的命运。虽然她收养孤儿艾斯黛拉的初衷不无慈善意味,却又耽于旧日情仇,使之成为自己复仇的牺牲品,从而扭曲了惯常贵族为彰显自我仁慈品性与身份对穷人施与恩惠的涵义。虽然最后她痛悔前行,但伤害已经造成,她不仅改变不了受惠者的命运,甚至还使之陷入万劫深渊。如果说这一慈善灾难并非其本意,那她为一己之私而有意诱导皮普深陷误读泥潭则实属恶意的非慈善之举。我们知道语义本身具有方向性映射特征,读者正是通过这一特征最终整合成新心理空间,获得对抽象或未知事物的识解。因而当具有方向性映射特征的传统慈善语义再遭遇“话语发出者”郝薇香的有意误导,皮普必然对其话语产生先在性预设心理空间,并偏差性识解这些话语,从而深信是她资助他成为上等人,并深陷其中几丧本性。基于此,我们说,传统大家长制慈善语义已发生极大弱化:郝薇香试图实践传统慈善语义而施行的慈善事实已无法像曾经那样产生事实救助作用,而其通过语义识解的有意误导所营造的慈善救助虚幻却又如此讽刺地令人迷失自我。

事实上社会人群对慈善语义默认性推理所导致的错位识解不仅影响其对贵族阶级施行慈善的偏执性心理期待,还促使他们在可能情况下极力模仿贵族的慈善话语与行为以确证自己的社会身份。例如很多中产阶级出身、一心向上爬的人物都极力模仿贵族慈善行为以赢得社会身份认可。其中一项就是参加、举办各种义卖会等,进行慈善攀比,以彰显自己的仁慈。换言之,慈善已成为一种身份话语符号。这一符号化在萨克雷的《名利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富商奥斯本虽然本性冷酷无情,却经常举家到最有名的圣·保罗教堂探望孤儿,因为慈善施舍是一种身份高贵、贤德仁慈的象征,只要能提升身份,英国商人绝不会没有钱使[5];贪婪、吝啬的别德太太为了博得贤德夫人的美誉,经常参加各种义卖会;吝啬的小毕脱通过资助各种慈善事业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铺路。基于此我们说,虽然传统封建大家长制慈善语义已经被“实词虚化”,然而在其彻底消失之前,还会通过各种形式重新组合、分布、转移等语义弱化方式影响着语域内人群对慈善的认知与思考方式。

传统慈善语义的“实词虚化”必然意味着新语义实体的产生:随着中产阶级社会地位提升,功利主义慈善语义日益由边缘义走向中心义,从附庸变成主人,实现其“虚词实化”的过程。具体而言,这一转换至少涉及三个范畴。

其一,利益交换日益成为慈善语义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商业价值观对传统封建家长制及宗教文化价值观的鲸吞蚕食,人们一直笃信的通向幸福之路的信条崩解[6]。人们不再相信传统贵族阶级为彰显身份的无偿救助以及基督教传统中施恩莫望报所带来的幸福感,转而相信只有互惠的“慈善”才能带来幸福。在《远大前程》中,大部分人物身上都能找到这一慈善阐释。皮普的姐姐是小说中第一个以这一特征出场的人物。在中产阶级功利主义慈善语义日居中心的语境之中生存,其对慈善的认知、期待、施行都基于功利主义互惠的心理空间。因而她时时强调自己的慈善之心,甚至还把抚养亲生弟弟当成一种为慈善之故的行为,而不是因为他是亲弟弟,认为并时常强调自己行慈善应该获得回报。如果说《远大前程》中慈善施为者所期待的回报还具有模糊不确定性,那么到《苔丝》,慈善已变成施为者换取直接、赤裸裸利益的手段:杜伯维尔两次对孤立无援的苔丝伸出援手施行“慈善”,均以极度自私的功利主义——满足自我欲望为根本出发点与落脚点。

其二,以工具理性手段对“泛化人”施行慈善成为社会慈善语义的又一重要组成部分。所谓“泛化人”即将慈善对象“人”进行简单化处理,当成标准化一的群体、空洞的抽象符码,而忽略了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具体需求与价值。这尤其体现在以功利主义为信条的“慈善事业”中。工业革命使中产阶级凭借机器的无限力量占据政治经济的主流地位,因而他们中很多人都坚信机器规则——工具技术性、机构化、职业化、数据化等定然也能使他们迅速获取文化主流地位。于是一种建基于机器信条之上的唯理主义慈善事业应运而生以取代传统强调贵族品德的“穷人慈善”[7],实现密尔所说的“使所有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并用相同的标准和准则来规约人们的思想和行为”[8]1。因而该时期出现了杰里比和佩蒂格(《荒凉山庄》)、莎吴塞唐(《名利场》)等大批慈善职业者。但他们从根本上说却是“伪”慈善者,因为他们未能真正走进贫民世界,了解贫民真正所需,而是笃信只要简单机械地分发报纸、书刊、传单等给贫民窟的工人、流浪者、因穷困潦倒而行窃的犯人等,便能帮助穷人解脱困境,实现社会和谐。然而这一过度注重形式、追求速度,将慈善对象抽象化为沉默、机械接受指令的群体的慈善事业从根本上缺失了灵魂对灵魂的呵护,因而注定是要失败的——该时期小说及各种公允的社会调查报告有力地证实了这一点。只有像《玛丽·巴顿》中的矿场老监工那样多年如一日地实质性帮助难民、改过自新的犯人的慈善者才是真正的慈善者,其慈善行为才能真正产生效用。

其三,以工具理性为手段对具体人施行有效慈善救助成为部分中产阶级人群眼中慈善语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尤其体现在狄更斯后期小说对中产阶级功利主义慈善内涵(尤其是工具理性在维护、实施慈善时的有效性)的反思中。这一反思最鲜明体现在他对新兴技术中产阶级慈善话语的处理中。《远大前程》中的律师贾格斯是典型的技术中产阶级新贵,对技术极其严谨,对待嫌疑犯,他不会像别人一样充满偏见,而是极力追求证据。虽然他外表看来极其冷酷无情,总是竭力撇清自己的人性温情面,强调自己接案子是为了钱,可是他在巴索落木围场的言语却无声地表明,他在尽自己最大能力保护穷人免受非正义的伤害。而且看着许多孩子因为社会慈善施为无效而被迫犯罪,走向人生的毁灭,他极度痛心疾首,一旦有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人脉搭救他们,是他使艾斯黛拉——也许还有其他很多孩子不至流落街头乃至饿死,是他收留了神志失常的茉莉,让她不至流离失所。可以说,在他冷酷的面具下是一颗珍贵的菩萨心肠。

这一时期的慈善语义不仅呈现出“实词虚化”、“虚词实化”的语义转换状态,而且由于社会语境的变化还延扩出新的语义层面:既包括旧有语义的新变体,也包括全新语义的进入。

首先,取传统家长制慈善与新兴功利主义慈善各自之所长形成的家庭式“安静”慈善成为该时期慈善语义的重要部分。我们知道,语义的产生其实是一个程式编码的过程,这一编码决定了读者对该语义关联概念陈述的阐释,因而“当这一程式编码所拘囿或导向的言语阐释达到一定频率时”[9],它就会“自动覆盖其他层面,乃至成为唯一的可解码语义”[10]。因此,随着原本处于边缘的成分即中产阶级功利主义慈善语义成分进入范畴,并被不断重复使用,成为人们自动接收的语义成分,从而覆盖语义原有组成成分尤其是核心成分——家长制慈善语义。但这不等于说旧有慈善语义成分的彻底消失,而是可能通过重新范畴化,最终融于另一范畴,这便是广为该时期作家接受、宣扬的家庭式“安静”慈善语义成分的进入。正是由于洞悉了家长制慈善的非功利性与松散无效性、功利主义慈善的有效性与情感冷漠,无论是穿梭于上流社会的萨克雷、自幼失母的夏洛蒂还是偏于宗教的里德等都在其小说中一遍遍地渴望、呼唤着源自家庭的、安静有效的慈善救助。因此有了《简·爱》中细腻描画收留简的林间小屋的温暖壁炉与温馨气氛,《名利场》中沉静但乐善好施且不乱施救助的杜宾等。对于狄更斯这样自小缺失家庭温暖的作家而言更是如此。从他最初的《博兹札记》、《雾都孤儿》,到《圣诞颂歌》、《大卫·科波菲尔》、《远大前程》,乃至未完之作《艾德温·德鲁德之谜》,我们都能看到他对温暖壁炉与温馨家庭生活式慈善救助的情有独钟。因此他让乔(《远大前程》)收养孤儿皮普,并用自己温暖、有力的臂膀使皮普能安然在温暖壁炉旁长大,使久受城市商业文化之病的皮普得以康复,让饱尝人间沧桑的马格韦契在生命末端体味“儿子”皮普的呵护;塑造温柔的埃斯特(《荒凉山庄》),通过她将城市带回到以人为本位的乡村庄园,用人性的良知和心灵的力量去温暖、减轻饱尝人间沧桑的乔的苦难。总言之,虽然这些小说中还罗列了众多其他慈善内涵,然而通观全局,作家无一例外地都将家庭式“安静”慈善置于其他语义层之上,将之塑为慈善的灵魂,因为它既具有明显有效性,又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其次,全新语义“海外慈善”进入该时期慈善语义内涵中。所谓海外慈善涵括了慈善的海外输出与来自海外的慈善。这一时期,英国社会热衷于海外慈善,各种以海外慈善为名头的慈善基金、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英国作为一个强国,虽然还有诸多问题亟待解决,却已迅速变得富裕强大起来,因而“谁要是怀疑我们的东西不是天下第一,我们的人不是盖世无双,谁就是大逆不道”[4]125。因此在国内施行慈善早已过时,施行海外慈善以“拯救”更多需要拯救的人才是当务之急。这一思想与狄更斯等人所极力宣扬的家庭式“安静”慈善思想内涵是严重相左的,因而必然为小说家们所轻视,乃至为他们所百般嘲讽——如《荒凉山庄》、《名利场》、《月亮宝石》、《黑暗的心》等将之称为不切实际的、望远镜里的慈善。然而生活在一个“无限浪漫的时代”[11],作家对海外世界又不可避免地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因此又极度渴望“来自海外的”、拯救工业英国于沉沦境地的慈善,如《老古玩店》中千呼万唤终究还是迟来的海归绅士。而在《远大前程》中,正是殖民地这片“纯净之土”涤尽了伦敦带给人们的肮脏,获得了重生。马格韦契还有他的大洋洲东家就是这样获得重生的:在殖民地,他们不再是社会渣滓,而是成为混得很不错的体面人,并有了实现慈善“反哺”的机会——从海外对英国国内施行慈善。由此,海外殖民地成了拯救英国的恩主。然而皮普与施恩者马格韦契在话语权上的颠倒,以及马格韦契被捕、财产被没收导致其慈善施为结束也表明:虽然慈善行为与话语的发出者源自殖民地,但真正支配话语权的依然是英国本土。

总言之,社会的急剧转型使19世纪英国小说慈善语义发生剧烈转换:传统家长制慈善由实体词变成符号代码,而原本处于边缘的中产阶级功利主义慈善语义日益演变为社会慈善语义的主流范畴,承载着社会慈善的实体含义。但由于中产阶级是一个正在形成并不断调整阶级内部阶层构成的新兴阶级,其作为一个阶级的价值观念内涵也在不断调整中,因而呈现出阶级内部慈善语义的多重性,甚至在阶级内部对于同一慈善语义也可能持矛盾态度。与此同时,殖民发展所带来的全球共生影响还为慈善一词带来新的语义层面:涵括了对海外施行慈善与来自海外的慈善救助。而透过这一语义转换,我们可以瞥见的是作者深邃的历史意识:他们从精神实质上对历史真实的把握,对传统文化、工业文明中诸种文化价值观的深刻反思,对“从混乱中建构起新文明秩序”[12]的渴望与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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