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艳,屈荣英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大连 116029)
“天使”的出走和回归
——《天黑前的夏天》的女性主义解读
梁 艳,屈荣英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大连 116029)
针对《天黑前的夏天》中体现的女性主题,以女性主义理论为指导,从对女主人公凯特在一个夏天的经历和感受进行分析,探讨作品中所展现的中年家庭妇女所面临的问题和精神困境、以及她们的出路,进而揭示多丽丝·莱辛在步入中晚年后有关女性问题的更加深刻的思索和她的女性主义意识。
多丽丝·莱辛;女性主义;《天黑前的夏天》
当代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是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被喻为英国文坛的常青树。她的代表作《金色笔记》被誉为是“妇女运动的里程碑”[1]565。她本人被认为是“帮助促成60年代的‘妇女解放’,并受益于这个运动最突出的一位女作家”[2]24。但莱辛却拒绝把自己归类为女权主义者,20世纪60年代女权运动的第二次浪潮在她看来过犹不及,“我不喜欢60年代,”莱辛说,“我不喜欢女性那时的所说所为,比如像她们吹嘘和多少男人睡过觉。”[3]但莱辛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是显而易见的,《天黑前的夏天》是莱辛50几岁知天命之年出版的小说,她用沉静绵密的视角细述女性内心的迷离和困惑,其中体现了莱辛在步入中晚年后有关女性问题的深刻思索。本文拟以女性主义理论为指导,探讨《天黑前的夏天》的女性主题和以及作品中体现的莱辛的女性主义意识。
莱辛虽然拒绝承认自己是女权主义的代言人,但她并不是一个反女权主义者。作为继伍尔夫之后最伟大的女作家,莱辛对男权社会中妇女的处境和地位有着深刻的认识。她曾说过:“谈到妇女解放的话题——我当然支持妇女解放,因为在很多国家,妇女仍然是二等公民。”[4]可见,莱辛清醒地认识到男权社会中女性处于与男性严重不平等的地位。几千年来,女性一直受压迫和歧视,男性作为这个社会的主宰将女性放在附属的地位,限制在家庭和生殖领域。女性不得不接受男性给予她们设定的价值标准,“因为她们没有别的价值标准,没有令一套语言工具来思索人生。”[5]42妇女们历来都是通过男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男权社会不断宣扬“女性气质”,强调女性应服从纪律,要遵从符合“女性气质”的规范,这使得妇女自动选择回到家庭中去,心甘情愿处于受支配的附属地位,逐渐丧失独立的自我意识,成为男尊女卑的牺牲品。
小说的主人公凯特·布朗年少时,虽倍受家人关爱却不受重视,她知道,“她,一个女孩,在爷爷的生命里只占据着极小的分量(这个分量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和他妻子一样,还有他女儿。”[6]13故事中,凯特已步入中年,丈夫事业有成,4个孩子也都已经长大。生活逐渐把她塑造成“家中的天使”。她每日尽心尽力地准备食物,料理家务,是丈夫和儿女依赖的核心。她说自己“像台机器,设定的功能就是为人妻为人母。”[6]15她生活的特点就是——服从和适应他人。“婚姻对女性来说意味着绝对的放弃和自我牺牲、无条件地服从他人和无休止地为家人服务。”[7]32在一个梦境中,凯特抱着海狮走进一幢两层的木屋,她放下海狮,开始收拾房间,烧火,做饭,准备冬衣,这一切做完后,她走上楼与等待在楼上的王子做爱。之后又下楼继续做家务。这个梦深刻揭示了家庭中女性被男性支配的现实。女人要不断地做琐碎繁杂的家务,还要为男人提供“性服务”,男人则高高在上,什么也不做。近1/4世纪的婚姻生活已使凯特习惯并适应了这种生活模式,她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另外,在婚姻关系的忠诚方面,男女双方也并不平等。男权社会文化对婚姻中的女性要求绝对的忠贞,对男性的不忠则持宽容的态度。凯特的丈夫迈克尔时有绯闻。迈克尔说他爱凯特,却又不断地借工作之际在外面拈花惹草。凯特对此感到愤怒,却也无能为力。凯特的另一个梦恰巧能揭示夫妻在性关系上的这种不对等。梦里,王子变成了国王,在舞会上,国王撇下王后凯特与其她女子共舞,并且要求凯特不能生气。这个国王代表着男权社会中的男性,他们高高在上,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包括不断卷入婚外情,而女人无权过问,只能默默接受,而且还不允许有任何的不满,否则就会被认为不明事理。凯特对丈夫出轨的行为愤怒、失望,但却不得不接受丈夫的解释。家庭是凯特生活的中心,在为家庭无怨无悔的付出中,凯特自制、顺从,常常忽略自己的感受。男权社会中,男性对于女性的话语霸权也被很多女性习惯性地加以接受了。凯特早已习惯听从丈夫的安排。但是凯特的一味的忍让和顺从使她在生活中被忽视,甚至被抛弃。这一年的夏天,丈夫和孩子都要出行,每人都有各自的安排,可是没有人在计划中要带上她,她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了,不再被需要让凯特感到恐惧和焦虑。
这个夏天,她应丈夫朋友的邀请,为国际食品组织会议做葡萄牙语翻译。之后她还应邀为这一组织做协调工作。家庭之外的工作,最初在她眼中惬意、轻松,她感到自己“扮演技术高超的鹦鹉角色”[6]28,每天只是喝喝咖啡,汇报工作,还有时间想想心事。而她的收入几乎和他丈夫、一个受训多年的精神病科专家不相上下。凯特从家庭主妇过渡到社会工作中的女性,表现得游刃有余,她感觉到她在工作中所做的事情与在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她“像个持家的女人那样”[6]31,重复着她平时在家中的所为。工作中,凯特有求必应、温文尔雅,每个人都称赞她,她身上所具备的贤妻良母的品质使她的工作、备受称赞。没有了家庭的束缚,凯特重又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她有充分的时间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因结婚生子而放弃学业和可能辉煌的事业是否值得,感叹自己错过人生中许多的精彩浪漫。这个夏天的经历恰好弥补了凯特曾缺失的这一切。凯特在国际食品组织的工作堪称完满,她的高收入和众人的称赞可以证明。可是凯特却觉得她的工作与家庭主妇所从事的事情极相似,没有任何挑战,更无从谈精彩。她从这次的工作经历认识到许多女性所参与的社会工作其实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她想到航空公司的年轻姑娘们,她们每天“身穿花花绿绿的可爱服装,……享受着男男女女的羡慕目光。”凯特拿自己与她们相比较,觉得没有什么不同,她在家里为家人服务,满足家人的需求;她们则是为客户服务,愉悦客户。结束国际食品组织的工作后,凯特无事可做,她感到孤独和恐慌,这时她遇到了杰弗里,对方邀请他一同去西班牙旅行。凯特第一次放纵了自己,与这个年轻男人逢场作戏。人生中缺失的浪漫也在这个夏天得以让凯特经历了。可是这个想象中美好的旅行不但没有给她带来欢乐,甚至连片刻的享受几乎都没有。身边虽然有个情人,她仍是孤寂无奈的。别人的异样的目光让她十分不舒服,于是她匆匆提前结束了旅行,返回英国。
凯特即将结束旅行时,想起了自己家庭生活的图景,“她坐在桌子一边,……身处可怕的压力之下,因为4个孩子整日吵吵闹闹,都觉得自己重要,她就像一个焦点、一个平衡点,孩子们要么都不听她的话,要么全凑在她跟前;她丈夫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显得宽容幽默——神情略显疲惫,但没有介入其中,没有真正为孩子们伤脑筋,因为他工作很辛苦,几乎没有心力顾家,管教那4个孩子——魔头。”[6]82这样的图景暗示了凯特心中理想的家庭生活,家庭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最重,虽然每日劳累疲惫,还被家人忽略,可最让凯特眷恋和不舍的仍然是家庭。这个夏天的经历使凯特不会再为错失的工作和浪漫而感到遗憾,但凯特对人生价值的困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脱。
凯特返回伦敦后,因自己的房子出租回不了家,与少女莫琳合租了地下室。凯特试图摆脱家庭带来的束缚,内心又有着对家的眷恋和渴望,内心的冲突和困惑使她病倒了。生病后,凯特异常憔悴瘦弱,没有力气和心情去打扮,经常是邋遢随性地出门。这以前,她总会在镜子前耗费不少的时光。她的身份是布朗太太,这个家境优越的女人在外人眼中有着既定的美好形象,因此凯特一直以来十分在意别人的目光。病好后,当她穿着松垮的衣衫、不做任何修饰出外就餐和去超市购物时,备受冷遇和羞辱。当她盘上头发,穿上合体的套装时她又变回了布朗太太,又会受到他人的笑脸相迎。布朗太太到底是谁凯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没有了那头精致盘好的头发和名贵的套装,她好像变成了隐形人,就连她的好朋友也认不出她。从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中摆脱出来的凯特在这个夏天有充分的时间思考自己的人生,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带着面具活着,精致的发型和服饰能引来别人对她的欣赏,端庄的仪态和举止能引来别人的尊重。
然而这些都不是她自己,真正的她就是那个住在莫林公寓里的女人,不要为头发和家人三餐担忧,慵懒地蜷缩在沙发里,不需要遮盖自己下垂的眼袋和松懈的肌肉,随性地喝着咖啡。这个夏天凯特从事了职业女性的工作,经历了婚外情,尝试了不修边幅的生活,这一切帮助她认清自己的过去,她之前一直在取悦别人,结果却迷失了自己,她真正的自我被淹没了。现在,凯特重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她意识到,她可以不必总是克制自己,总是顺从容忍别人,她有权利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
与莫琳同住时的一个小细节帮助凯特彻底反思自己的生活,走出了精神上的困境。凯特收到了家人的来信,儿子蒂姆生病了,要提前3周回家,丈夫也要提前一周回家,凯特立刻着手联系房客、日用品公司、清洁公司为家人的归来安排好一切,她从慵懒病怏怏的样子一下子变得活力四射,举止利落娴熟,又变回来原来的布朗太太。莫琳怨愤地看着凯特,并说“我宁死也不愿成为(你)那个样子。太可怕了。”[6]197莫琳的反应惊醒了凯特,当听到家人的需要时,她再次迷失了自己,之后她打电话取消了所有的预约,并发电报让家人自己打点一切,她会如约在10月底回家。凯特找回了自我,不再无条件的顺从家人而忽略自我的感受和需求。这一段走出去的时光,让凯特在人生转弯时清楚地照见自己:生活不在别处,在坚固的自我核心里。夏日结束,凯特决定重返家庭,这已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选择。在小说的最后,“她把头发随意的披在肩上,朝家的方向走去。”重新回到家的凯特不会再为取悦他人而迷失自我,在以后的家庭生活她肯定会找到自己生活的价值,不再是附庸和牺牲品,不会再感到孤独和困惑。凯特以一个全新的形象回到了家,这个夏天的旅程是她的自我救助之旅,实现了她精神上的再生。
莱辛早期小说中着力表现女性打破传统观念和家庭的枷锁以获得真正的解放和自由。《天黑前的夏天》中女主人公却在一系列的经历后选择回归家庭,结尾耐人寻味。莱辛步入中年后,对女性问题有了更深入和细致的思考,回归家庭的主题体现了她成熟状态下对女性问题的深刻思索和务实态度。有些人认为小说的题目《天黑前的夏天》预示了女主人公“黑暗”的未来,但这不是莱辛所要表达的意思。凯特在回家前梦到:“太阳在她的前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在身后,在身后遥远的天边。”[6]267太阳的明亮和温暖象征着生活的希望和幸福。凯特的自我发现之旅是痛苦的,因而是黑暗的,走过了黑暗,太阳就在前方,这预示着凯特回家后的生活是充满希望的。
凯特的形象引发我们对现代妇女命运的思考,中产阶级家庭妇女丧失自我,生活空虚,无所依托。她们中的大多数忙于家务琐事,与社会隔离,在经济上不得不依附于丈夫。但是她们在内心深处并不渴望完全脱离家庭,也很难彻底做到,就像凯特一样。被忽略、被遗忘,自我价值的丧失,让她们陷入内心的困惑和挣扎:是继续呆在原地扮演可有可无的主妇角色?还是走出去做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是坚守那若即若离的亲情?还是迎合延绵不绝的冲动?莱辛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肖瓦尔特说过:“莱辛如卡珊德拉,……对社会气候的变化有着如同气压计般的指示敏感度,但她只是预言趋势而不是在小说里直接描写趋势。”[8]307在小说中莱辛没有明确指出现代家庭主妇的出路,但却为我们预言了趋势。当女性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时,她的个体生活就仿佛静止了,自我意识也随之沦陷了。从小说中可以看,莱辛认为婚姻中的女性应坚持自己的主体性,逐渐摆脱强加在身上的“他者”的特性。始终保有自我意识,做真实的自己,对女性尤为重要。莱辛不赞同极端的女权主义的彻底推翻女性特有的气质和形象的观点。男女之间的差异并不等同于不平等,“平等并不是把差异消灭干净,而差异也不排斥平等”[9]386。男权社会的统治根深蒂固,它的存在有它的合理性,社会改革是一项长久而深远的运动,它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在莱辛看来,对于当前的大多数家庭妇女,她们要想走出樊篱应首先摆脱精神上的奴役和传统观念的束缚,以求获得心灵的解放和精神上的自由。女性认清自我、并坚守心灵的自由是在追寻自由之路上的根本。普通家庭妇女只有在家庭角色和自我之间达到和谐统一,才能走出精神困境。莱辛的观点体现了她对女性问题所持的务实态度,如同书中凯特所说:“自我发现并不意味着马上的变化,而是意味着解放和选择的自由。”[6]230
“作为一个妇女作家,而且经常书写妇女,莱辛道出了许多令人关注的问题”[10]5。《天黑前的夏天》以独到的眼光审视中年女性的精神危机,可以被誉为西方有关女性主义文学的又一部巅峰之作。这部作品中,莱辛把我们带入到传统的中年家庭妇女的生活,探讨更普遍的社会问题,体现了她对现实生活中普通妇女命运的关注,表达了她对女性命运的务实态度。作为家庭主妇代表的凯特最后选择回归家庭,并不是对现实绝望后无条件的妥协,而是在对自我有了全新认识之后的自主的选择。夏日之旅,可以说是凯特的一次灵魂之旅,在今后的生活中,她不会再成为牺牲品,会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凯特是众多中年女性的缩影,也是莱辛更加成熟后所塑造的女性形象,通过对她的细致刻画,莱辛在告诉所有的女性更应该怎样生活,带给我们无限的启示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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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 侠. 英88岁 女 作 家 获 诺 贝 尔 文 学奖[EB/OL].(12/10/2007)[14/10/2011]. http://hsb.hsw.cn/2007-10/12/content-661104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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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gel’s Running-away and Returning—A Feminist Reading of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LIANG Yan,QU Rong-y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29,china)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is the work with a feminist theme.With the theory of feminism,the paper analyzes the protagonist’s experience and feelings in a summer,discusses the troubles and spiritual dilemma of middle-aged housewives presented in the work and their way out so as to reveal Doris Lessing’s mature and profound feminist thoughts after her middle age.
Doris Lessing;feminism;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
I106.4
A
1008-2395(2012)01-0066-04
2011-11-05
梁艳(1978-),女,辽宁师范大学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屈荣英(1971-),女,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