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翔 副教授
坚实“稳外需”:权宜之计还是战略基点
戴 翔 副教授
在党的十八大报告中,胡锦涛同志将“全面提高开放型经济水平”,作为“加快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和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五个方面的重要内容之一提出,实际上是对“外需”在我国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乃至不可替代作用的再次强调,是对当前经济全球化新形势做出准确判断情况下的一种战略举措。这是给予当前理论和实践部门在内需和外需关系上所形成的某些认识误区的一个“警醒”和“纠偏”。在当前全球价值链分工模式下,不仅“外需”和“内需”的界限变得愈发模糊,“外需”的内涵也发生了本质变化。因此,从国际分工演进的角度来看,稳定和拓展“外需”,不是简单地稳住外贸出口数字的问题,而是参与全球生产,在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中促进我国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全面提升,实现与全球各国的互利共赢。如何正确认识国际分工新形式下“外需”的真实内涵?稳定和拓展外需的本质是什么?如何看待在稳定和拓展外需中实现开放型经济的全面提升?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深入探讨的大课题。
贸易的基础是分工,因此看待和理解贸易问题,应当从分工演进的角度进行。国际分工的形式发生了重要变化,进出口贸易的内涵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大体而言,国际分工经历了从产业间分工到产业内分工,再到产品内分工(或曰全球价值链分工)为主的深化发展阶段。联合国贸发会议Comtrade数据库的有关统计数据表明,自1995年以来,全球中间产品出口额在全球出口总额中的占比已在50%以上,2011年更是高达69.86%。Feenstra(1998)的研究揭示,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关税和非关税壁垒的下降只能解释全球贸易增长的2/5,而其余的3/5则来自国际生产分割背景下中间产品的跨境流动。类似的研究诸如Hummels等(2001)同样揭示了这种现象的重要性。具体到中国而言,加工贸易的快速发展,就是中国融入全球价值链分工的典型表现。当然,事实还不仅如此,一般贸易中所内含的进口中间品以及中国自身出口的中间品,均是中国参与全球价值链的证据。对此,平新乔(2005)以及刘志彪和吴福象(2006)等学者的实证研究,充分揭示了中国出口贸易的“爆炸式增长”正是融入全球价值的结果。
在传统的产业间分工和产业内分工模式下,分工的界限是最终“产品”。因此,在这种国际分工格局下,产品的生产和产品的进出口是相互独立的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而在产品内国际分工或者说全球价值链分工模式下,由于产品的不同生产环节和阶段按照其要素密集度特征被配置到具有不同要素禀赋结构的国家和地区,从而使得国与国之间分工的界限不再是最终“产品”,而是产品价值链条上的某个环节或增值阶段。所以说,产品的生产过程和产品的进出口不再是相互独立的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进出口已经成为完成最终产品生产的一个必要环节,两者之间相互不可分割。在这种新的国际分工格局下,贸易的内涵,已经从传统国际分工模式下原先的为价值实现而贸易,转变成为了确保全球生产的正常进行而贸易。
总之,在当前以产品内为主导的国际分工格局下,“外需”(即贸易中的出口)已经不是传统贸易理论中所描述的“互通有无”或“各取所长”式的商品流动,更不是本国国内市场无法吸收而出现的剩余产品外流,而是全球生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全球按照比较优势进行资源优化配置的一种必要手段。也正是在这种分工格局下,国际贸易商品中传统意义的“中国制造”、“美国制造”、“日本制造”等产品几乎不存在,转而成为“世界制造”,任何一国贸易品和消费的产品可能包含了大量来自其他国家的价值增值部分,甚至是中间产品在全球贸易中的多次流转,进而使得“外需”和“内需”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也正是在“世界制造”的意义下,从更宽泛的角度来说,参与全球生产既可以利用本国生产要素,也可以利用国外生产要素,既可以在本国进行,也可以在国外进行,因此“外需”的意义也就随之演变成为优化配置和整合全球生产要素的经济活动。由此可见,对“外需”的理解不能仅仅停留在传统意义上的“出口”,更不能将其视为所谓内需不足条件下的一种“无奈出路”,而是一国参与全球竞争与合作,在融入全球价值链中整合和利用全球生产要素的一种必要方式。这才是当前国际分工格局下“外需”的真实内涵。
长期以来,出口始终被视为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之一。而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对外贸易也造成了巨大冲击。面对开放型经济发展的严峻形势,我国政府沉着应对,迅速调整宏观经济政策和外贸政策,2008年年初就提出了“保持出口平稳增长”的总体目标,同年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进一步提出要“综合运用出口退税、外贸发展基金、财政贴息等政策措施”以“稳外需”。应该说,中央政府为“稳外需”而作出的各种积极努力,以及各级地方政府在落实中央政府部署各项工作中发挥的主动性,从短期来看,主要是为了应对突如其来的“短期冲击”,以防止出口贸易出现大幅下滑从而对经济增长带来不利影响,这也是多数专家学者的普遍观点。但是从长期来看,其实质就是要坚定不移地走对外开放的道路,在继续开展全球竞争与合作中进一步推动中国乃至全球经济持续增长。
如前所述,在当前新的国际分工格局下,由于“外需”的本质内涵是融入全球价值链,参与“全球生产”,因此,“稳外需”从表面上来看,是要稳定外贸出口的数字,但是从本质上来看,就是要继续加入全球价值链,就是要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参与全球“共同生产”,从而带动全球经济的复苏与增长,在全球经济的复苏和增长中,实现自我发展,从而形成一种良性互动,实现互利共赢的结果。这就是“稳外需”的实质。所以,“稳外需”不能被简单理解为中国单向地依赖出口拉动经济增长,单向地应对危机“短期冲击”的权宜之计,在“世界制造”的意义下,更应被理解为中国与世界各国之间加强交流与合作的意愿和战略举措,在发挥各自比较优势中共同应对危机冲击,共同促进全球经济复苏和增长。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就是抓住了全球价值链分工快速发展所带来的战略机遇,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实现了快速而全面地融入发达国家跨国公司主导的产品内国际分工体系。一是以引进FDI的方式承接产业和产品价值增值环节的国际梯度转移,二是中国的本土企业,主要在一些技术水平相对较低的劳动密集型产品的生产环节和阶段中,承接跨国公司发出的国际订单,即通常所说的OEM、ODM等方式。应该说,中国外贸的增长奇迹,与上述两种融入产品内国际分工体系的方式是密切相关的,我国进出口贸易中“半壁江山”是加工贸易以及半数以上的进出口贸易来自外资企业就是明证。大概无人否认,中国出口贸易的快速发展带动了经济的快速增长,而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又为全球经济的发展作出了贡献。正如世界经济论坛主席克劳斯·施瓦布所说:在世界经济相互依赖程度越来越高的背景下,中国经济的发展,不仅实现了与跨国公司的互利共赢,同时对亚洲以及世界都作出了巨大贡献。这就是在共同参与“世界制造”中实现互利共赢的生动实践,犹如方勇等(2012)学者研究所指出,这种“协同生产”所创造的全球化红利要比以“产品”为界限的传统分工模式下所创造的利益更大。在“外需”的新内涵下,中国的出口不仅有利于中国自身经济,同样会带动全球经济的发展,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出口收入增加提高从其他各国的进口需求,更为重要的是出口产品中已经内含了来自其他国家的中间品,也即中国产品出口直接拉动了其他国家中间品生产规模的扩大。甚至是中间品的相互需求会透过价值链而产生“放大”效应。因而从上述意义来说,在危机冲击及其后续影响的特殊期间,中国提出的“稳外需”战略目标及其举措,更具特殊意义和战略高度,其实质就是要通过深度融入全球价值链,加强与各国的交流和合作,共同应对危机、走出危机,体现的是中国践行贸易和投资自由化的决心,诠释的是中国期望与世界各国携手共同解决全球经济中深层次矛盾的美好愿景。这才是“稳外需”的真实意义。
况且,危机冲击及其后续影响并没有改变经济全球化的基本趋势,而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国家提出的所谓“出口倍增计划”,以及其他更多发展中国家参与到全球竞争中来,全球意义下的“外需”在全球价值链分工模式中不仅意味着有更多的合作机会,同时也意味着更为激烈的竞争。重视稳定和拓展“外需”,就意味着敢于参与全球竞争,进一步融入全球分工体系,在竞争与合作中寻求更多的互利共赢的发展机遇。反之,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认识“外需”的真实内涵,不能正确看待“稳外需”的实质,不能充分意识到“稳外需”的重要性,进而盲目地主张所谓由“外需”转向“内需”主导的发展战略,那么面对更为激烈的全球竞争,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国际市场份额,更重要的是丧失了进一步融入全球价值链的机遇,放弃了参与国际分工的机会,而市场、机遇和机会一旦丧失,就很难再拾回来。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通过融入全球价值链实现经济增长的宝贵经验,以及在全球分工中已经取得的在位优势,都会因此而丧失,这无异于“自废武功”。丧失融入全球价值链和参与国际分工的机遇,又何谈攀升全球价值链高端呢?胡锦涛同志在十八大报告中指出:“综观国际国内大势,我国发展仍处于可以大有作为的重要战略机遇期。”这种战略机遇当然包括参与全球竞争与合作,而通过“稳外需”进一步深度融入全球价值链,进一步提升中国在整合和利用全球资源中的能力,显然应该成为我们把握发展机遇的战略基点。
现在的问题是,“稳外需”何以有助于全面提升我国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对于这一问题,我们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稳外需”会相应“要求”我国全面提升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二是在“稳外需”过程中更有利于抓住经济全球化调整时期的战略机遇,从而实现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的全面提升。
首先,从当前全球经济大形势来看,全球金融危机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其影响还在继续,美债危机和欧债危机等又为全球经济的复苏增添了许多不确定性因素,当前全球经济面临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例如,美国因为新的开支计划和减税政策到期而可能导致的巨大财政缺口即“财政悬崖”问题,已经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曾表示:“美国‘财政悬崖’是威胁全球市场的头号风险,美国的财政赤字和负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实际上比欧元区更糟。”至于欧债危机问题,同样成为威胁全球经济的重要因素,犹如世界银行2012年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报告中指出,欧债危机加剧所导致的金融市场动荡已传导至其他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并在形成“强势逆风”,全球经济面临着下滑的风险。此外,部分发展中和大的新兴经济体增速因国内政策收紧而放缓。总之,全球经济形势复杂而严峻,复苏中充满了许多不确定性,从而使得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世界经济低速增长可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稳定并拓展“外需”的难度较大。可以想象,在此背景下,如果我们不能实现开放型经济水平的快速提高,不仅“外需”难以保持和稳定,更谈不上拓展问题,从而有可能在参与全球竞争与合作中丧失主动权。因此,“稳外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引领我国开放型经济全面提升的一个“抓手”、一种“逼迫效应”。为此,应该适应世界经济格局的深刻调整,不断开放新的领域和拓展开放空间,完善更加适应开放型经济发展所要求的体制机制,以开放促发展、促改革、促创新,不断调整产业结构和产品结构以迎合全球产业结构调整和国际市场需求结构的变化,在注重我国对外贸易规模扩张的同时更注重效益的提升,在注重稳定欧美等传统出口市场的同时更加注重开拓新的市场,在继续做好“引进来”工作的同时要加快“走出去”步伐,着眼全球范围配置资源和要素。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达到“稳外需”甚至是不断拓展“外需”的目的,即以“稳外需”为抓手而实现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的全面提升。
其次,当前经济全球化进入深入调整时期,许多国家都在致力于新能源和新信息技术等可以进一步激发科技创新的新型战略性产业。从本质上来看,本轮全球金融危机实质上是经济周期作用的结果,而下一轮全球经济的真正复苏和繁荣,必然要求有新一轮科技革命的爆发进而带动全球产业结构调整以及大规模市场运作的爆发。专家普遍预测,未来科技的集群性突破以及新的产业革命将会发生于2025年左右。而在当今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大势下,科技革命和新的产业革命的爆发,更多的是全球竞争与合作的结果,而非“单打独斗”的封闭式发展结果。因此,能否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爆发中,抓住全球产业结构调整带来的战略机遇,甚至是抢占经济发展的制高点,谋求国际竞争新优势和国际分工新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国与全球经济的密切程度,取决于一国融入经济全球化的程度和参与国际分工的程度。这是因为,在开放经济条件下,“创新”绝不是封闭条件下的创新,也绝不仅仅限于原始创新,而是全球视野下的原始创新、集成创新与引进吸收消化再创新的结合。因此,在新的国际分工格局下稳定并拓展外需,有利于我们进一步融入全球分工和生产体系,从而有利于进一步密切与发达国家跨国公司的关系,有利于提升我们整合和利用全球资源的能力,有利于提升我们的创新能力,有利于我们及时了解全球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新动向,从而有利于我们在新一轮经济全球化中抢抓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带来的先机。这不仅包括在参与全球合作中通过创新能力的提高,从而实现在某些关键战略性新兴产业领域的率先突破,也包括通过承接产业和产品价值增值环节国际梯度转移,能够与其他在某些关键性产业领域率先实现突破的国家进行更好地产业对接,从而带动我国产业结构的调整和转型升级。从这一意义上来看,“稳外需”理应成为我们的战略基点,绝非仅仅是权宜之计。
当前全球价值链的分工模式下,“外需”的内涵已经发生了本质变化,已经由传统产业间和产业内分工模式下的为实现商品价值而贸易,转变成为了确保全球生产的正常进行而贸易,因此“外需”的本质内涵是融入全球价值链参与“世界制造”,从更宽泛的角度看,是优化配置和整合全球生产要素的经济活动。基于“外需”真实内涵的认识,“稳外需”不能被简单理解为应对“短期冲击”的需要,在“世界制造”的意义下,其实质更应被理解为中国意愿通过深度融入全球价值链,加强与各国交流和合作以应对危机,实现经济复苏乃至持续增长。也正是基于“外需”真实内涵的判断,实现我国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的全面提升,在危机冲击及其后续影响期间,应该充分重视“稳外需”的抓手作用和“逼迫效应”,在经济全球化进入深入调整时期,更应将“稳外需”作为抢抓新一轮经济全球化中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战略机遇的重要举措。概言之,坚实稳外需对于全面提升我国开放型经济发展水平,具有重要战略意义。
当然,由于当前全球经济仍然低迷,其发展前景也是扑朔迷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对我国“稳外需”形成了不小挑战,这种挑战不仅来自未来一段时期内“外需”的持续低迷,同时还来自全球经济复苏缓慢背景下贸易保护主义的抬头所带来的不利影响。在全球经济缓慢复苏期间,中国遭受贸易保护主义的“围追堵截”不仅表现为从传统劳动密集型领域向技术密集型领域扩散,也表现为从传统发达经济体向发展中经济体扩散。美、欧、印对我国光伏产业的“围追堵截”,以及墨西哥等发展中经济体对中国纺织品和服装补贴政策提起世界贸易组织争端解决机制下的磋商请求等,就是明证。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全球竞争的加剧。因此,在全球经济低迷和竞争加剧的双重挑战下,中国“稳外需”之路仍然面临着艰难历程。
[本文受到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以全球价值链引导我国经济结构转型升级”(11AZD002)、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后危机时代中国开放型经济发展方式转型研究”(10YJC790039)以及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非股权安排对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影响及政策研究”(12BGJ039)的资助。]
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安徽财经大学国际经济贸易学院;责任编辑:王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