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宁
(国防大学马克思主义教研部,北京 100091)
尽管马克思在其著作中较少使用“文化”这一概念,也从未对“文化”进行过专门的界定和论述,但在对“文化”概念有限的使用中他们揭示了这一概念的多重内涵。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化理念,不仅有助于我们坚持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来研究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同时对于推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和指导意义。
“文化”这一概念在18、19世纪的欧洲已经普遍使用,但在当时该概念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唯心主义历史观的“文化史观”来出现。“文化史观”强调文化或某些精神性因素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决定力量,如康德、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代表鲍威尔将历史发展归结为理性、绝对精神、自我意识等。马克思对这种“文化史观”一直采取批判的态度,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历来的观念的历史叙述同现实的历史叙述的关系,特别是所谓的文化史,这所谓的文化史全部是宗教史和政治史。”[1]为了将自己创立的唯物史观与这种延续已久的“文化史观”区别开来,马克思一直十分谨慎地对待和使用 “文化”概念。尽管马克思从未将“文化”作为其核心范畴,但在其文本中“文化”却包含着十分丰富的涵义,至少在以下意义上使用着:
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很多时候都是将文化与文明并列使用,或者是在文明的意义上来使用文化概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批判那种“想把不能被所有人作为私有财产占有的一切都消灭”甚至主张公妻制的粗陋的共产主义时,指出这是“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贫穷的、需求不高的人——他不仅没有超越私有财产的水平,甚至从来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的非自然的简单状态的倒退”[2]。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多次使用“文化初期”这一概念,例如,在分析剩余价值生产的自然基础时,指出“在这个文化初期,社会上依靠他人劳动来生活的那部分人的数量,同直接生产者的数量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在文化初期,第一类自然富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3]。上述文本中的“文化”都可以和“文明”互换,是从人类社会发展一定阶段的发展水平和进步成果来界定的广义上的文化。这里的文化是涵盖人类所创造的物质成果、政治成果和精神成果等一切成果的总和。
马克思在文本中的“文化”概念“至少在20 处以上经常与‘水平’、‘程度’、‘教养’等词连用”[4],这就与人们在一般的日常语言中使用的“文化”的含义相一致。如马克思在1844年《评“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中写道,“谈到德国工人总的文化、知识的水平或者他们的接受文化、知识的能力,那我就提醒读者注意魏特林的天才著作”[5]。在上述文本中马克思将文化与知识、水平等概念连用,主要是在狭义的意义上来使用文化,特指人们的知识水平和受教育程度。
马克思在阐述唯物史观时将社会结构区分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而文化作为“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是包括“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和哲学的”观念系统,属于与经济基础相对的观念上层建筑。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指出:“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6]在这里,文化被当做与经济、政治相并列的观念意识形态,已经成为社会结构中十分重要的组成要素。
“所谓特征,就是矛盾的特殊性,也就是其具体体现。任何文化,又都是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7]。马克思的文化理念是在批判继承前人文化理论的基础上,伴随其唯物史观的创立而逐步形成和发展的,因此其文化理念具有不同于以往文化理论的显著特征:
马克思文化理念的逻辑起点是人对自然的改造。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人正是通过对对象世界的能动改造,将世界划分为自然界、人和人化自然,“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使得自身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而作为“人的无机的身体”的自然界,经过人的劳动“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强调人类改造自然的活动本身,即“这种生产是人能动的类生活”,同改造的成果一样都是人类文化的展现。马克思认为,文化是人类特有的创造,人的实践活动与动物的本能活动的区别就在于,人的实践活动不限于肉体的直接需求,而是“懂得按照任何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以实现自己的目的。因此,只有人是自由的类存在物。人类实践活动本身以及这种活动的方式与成果的总和就构成了文化。文化离不开人,文化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关于人的本质规定,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也就是人的实践过程,因此,实践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规定和构成了文化的本质。人的这种有意识的实践活动不仅改变着自然界使其成为人化的世界,同时也实现和创造着人本身,使人逐步摆脱动物性而形成具有能动性、创造性的自为主体。“不仅五官感觉,而且所有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9]
马克思的文化理念与以往文化理论的区分即在于,前者是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的,是伴随着唯物史观的创立和发展而逐步建立和丰富的。马克思从青年黑格尔派到批判黑格尔、费尔巴哈创立新世界观的过程,也是其文化理念从唯心主义转为唯物主义、从人本主义转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10]在这里,马克思已经确立探寻文化发展的唯物主义的正确方向,认为“法、道德、科学、艺术等”要受到现实的生产关系的支配。在唯物史观创立的标志性著作《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将文化放置于物质生产实践的基础之上,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中探寻文化产生与发展的规律。而在1859年 《<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对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经济政治与文化意识形式的关系有过一段经典的论述:“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1]马克思晚年对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和恩格斯晚年的书信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唯物史观,阐述了文化意识形式的独立性和复杂性,进一步发展了其文化理念。由此可见,马克思以唯物史观为基础,对物质生产与文化观念的关系进行着不懈探索,将作为“社会意识形式”的文化建立在了经济生产的现实基础之上,做到“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 ”[12]
马克思提出:“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3],而文化在深层本质上是围绕人且指向人的,文化发展的目标应该是培养全面发展且具有自由个性的人,“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因而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的人生产出来——把他作为尽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会产品生产出来……”[14]在马克思看来,文化与作为主体的人紧密相联,两者处在相互生成的互动之中。一方面,人创造了文化,人自由发展的程度影响和制约着文化发展的形态。马克思曾将人的发展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即“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和 “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基础上的自由个性”,而人们所应当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正是“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15]另一方面,文化体现着现实社会中的人的社会性关系,通过实践活动对环境的改造不断提升着人的价值。正如蓝德曼在《哲学人类学》中所说:“不仅我们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创造了我们。个体永远不能从自身来理解,他只能从支持他并渗透于他的文化的先定性中获得理解。”[16]马克思认为,未来共产主义的文化应该是人民群众摆脱了资产阶级的桎梏和资本的奴役,能够充分而自由地进行文化创造实践进而全面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个性和才能的文化。正如恩格斯所说,“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17]
马克思的文化理念不仅为以后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样对当今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和时代价值,主要表现在:
马克思对文化进行思考的基本视角之一,就是将文化与作为主体的人紧密相联,将培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作为其理论的重要价值取向。他始终坚持把人民群众作为历史发展的主体,提出要将无产阶级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桎梏中解放出来,使人真正成为摆脱片面性而充分发挥自身才能的个人,实现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因此,加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的文化发展理念,坚持服务人民大众的基本价值取向,把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化建设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全面提高人民的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水平,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当前,我国的文化建设仍然面临着许多困难和矛盾:文化建设水平与人民群众的需求存在着不小的差距,经济社会的发展与文化建设尚不协调不同步,不同地区、民族和阶层间文化发展的不平衡性有进一步拉大的趋势等。只有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将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最终体现在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上,不断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促进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的协调可持续发展,真正做到文化发展为了人民、文化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才能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良好的文化氛围,才能推动文化建设向着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战略目标不断前进。
马克思将文化与经济、政治的关系纳入到唯物史观的社会有机体理论中进行考察,提出 “一切生产力即物质生产力和精神生产力”,认为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社会经济结构决定着政治结构和文化结构,但同时也阐述了文学、艺术、哲学等文化要素对社会经济发展的反作用,且强调文化本身有其相对的独立性、继承性和不平衡性。正如恩格斯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所说:“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哲学上仍然能够演奏第一小提琴”[18]。应该看到,社会有机体中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并不是截然割裂的,三者之间是相互渗透、密不可分的;三者之间不是线性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而是要经过许多中介环节的复杂互动。正因为文化建设与经济政治发展具有不平衡性,文化自身的发展有其独特的规律性,所以我们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总体布局时,必须重视加强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和其社会功能的发挥。那种认为经济发展上去了,文化会自然跟上去的观点是对唯物史观的错误理解。相反,当今社会已经进入知识经济时代,文化在综合国力竞争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加凸显,文化不仅作为渗透性因素对经济社会生产力具有变革作用,而且人们业已把文化本身作为生产对象来进行生产创作,文化生产力已经成为社会发展最终决定力量的组成部分,先进文化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引领和导向作用。正如十七届六中全会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只有着力破解束缚文化生产力发展的各种体制机制,以改革促发展、促繁荣,才能不断解放和发展文化生产力,才能推动社会主义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
马克思将民族文化的建设放入 “世界历史”的视域进行考察,认为各民族文化发展是多样性的统一。一方面,不同的民族由于环境、风俗、语言、传统习惯等不同而形成了文化的差异性和特殊性,另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开拓,人类进入了“世界历史”,“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相互往来和各方面的相互依赖所代替了……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19]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对我们当今加强民族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在当今经济全球化的时代,文化已成为人类社会的共同财富,各民族文化间的交流和融合已经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任何民族要想发展、繁荣本民族的文化都不可能固步自封、因循守旧,必须要将民族文化纳入全球视野中以科学定位自身,同时进一步解放思想,主动汲取人类一切优秀文化成果,兼容并蓄、借鉴创新。当然,在文化意识交流中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世界文化的不平等秩序,要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坚持和维护中华民族的文化特性,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不断探索总结适合中国国情的先进文化建设规律,继承弘扬并创新发展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优秀成果,实现我国从文化大国向文化强国的转变,不断增强中华文化的世界影响力。正如马克思所说,“凡是民族作为民族所做的事情,都是他们为人类社会而做的事情,他们的全部价值仅仅在于:每个民族都为其他民族完成了人类从中经历了自己发展的一个主要的使命 (主要的方面)。 ”[20]
[1][1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8][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黄力之.解读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概念[J].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07,(4).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王慎之.先进文化论[J].黑龙江社会科学,2004,(4).
[9][20]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1][1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0]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6]蓝德曼.哲学人类学[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
[1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