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盖达尔

2012-03-20 14:54李春林
文化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鲁迅

李春林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阿尔卡狄·彼得罗维奇·盖达尔(Аркадий ПетровичГайдар,1904——1941),本姓戈利科夫(Голиков),盖达尔系笔名,原为鞑靼语,意思是“望前看的战士”。出生于库尔斯克省里沃夫一个教师家庭。14岁时即参加红军,20年代初成为团指挥员。1925年开始正式发表文学作品。苏德战争爆发后,任《共青团真理报》军事记者,后成为游击队员,于1941年10月26日在乌克兰卡涅夫城下英勇牺牲。他在短暂的一生中为孩子们写了20余部文学作品,被译成57种文字。主要代表作有:《革命军事委员会》(1926)、《学校》(1930)、《远方》(1932)、《军事秘密》(1935)、《少年鼓手的命运》(1938)、《丘克和盖克》(1938)、《铁木儿和他的队伍》(1940)等。盖达尔的作品以其心理描写的细腻和强调 “儿童和成年人之间的平等”见长。苏联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盖达尔是“真正的巨人”,“在任何一个言行中”都是卓越的。[1]盖达尔堪称儿童文学巨匠。他在苏联少年儿童心目中简直是一位英雄,他也确实是一位英雄,英勇地牺牲于战场(他本来已经可以奉调离开,但他不愿离开战友)。据盖达尔日记记载,一个4岁的小姑娘阿列卡曾说:“阿尔卡蒂·彼特罗维奇一旦被人打死,那我一定要自杀。”[2]笔者也在少年时代受到过盖达尔的精神哺育,读了他的多数作品。记得那时沈阳市儿童图书馆曾辟有“盖达尔堂”,我曾在那里听过当时的单馆长所作的关于盖达尔作品的读书报告,很使年少的我神往与神望。时至老年,偶或来到一座可人的小县城,头脑里立即闪现出盖达尔《学校》中的开篇:“阿尔柴玛斯是一座静静的小城,……只有远处教堂的钟声打破了寂静。”

鲁迅与盖达尔的关联缘起于曹靖华对盖达尔作品的翻译。1935年冬,曹靖华与妻子尚佩秋利用寒假期间翻译《远方》。他于1936年元旦写给鲁迅一信,询问译稿能否在复刊后的《译文》发表(《译文》本系鲁迅、茅盾等发起的专门介绍、传播外国文学的刊物,原由生活书店出版,此时出版单位因赢利太少而不再出版)。鲁迅于元月5日作复,告诉曹靖华:“《译文》恐怕不能复刊。倘是少年读物(按:指《远方》),我看是可以设法出版的,译成之后,望寄下。”[3]1936年春节期间,曹靖华将译稿寄给鲁迅,[4]鲁迅于2月1日复信:“译稿也收到了。这一类读物,我看是有地方发表的,但有些地方,还得改的隐晦一点,这可由弟动笔,希兄鉴原。插图以有为是,但俟付印时再说,现在不急。当付印时,也许讲义已印完,或永远不印了。”[5]此处的讲义系指曹靖华发给学生作外语学习参考的《远方》俄文原文。同年2月22日,鲁迅在致《译文》编辑黄源(此时《译文》已决定复刊)的信中,所谈皆为《远方》事:“靖华稿已看毕,昨午托胡风转交。下午即收到原本,内有插图十七幅,因原本即须寄还,晚间吴郎西适见访,因即托其制版,约下星期一将样张交下,而版则仍放在他那里,直接交予先生。所以那译稿不如迟几天付印,以便将插图同时排入,免得周折,因为有几幅并非单张,而像《表》的插画一样,要排在文章里的。”[6]这些插图大部分与《远方》译文一起在《译文》上发表。《表》则系苏联作家班台莱耶夫的儿童文学作品,鲁迅将其译成中文。2月29日,又致信曹靖华,告知“书已制版”,并说“《远方》已交与《译文》,稍触目处皆改掉,想可无事,但当此施行德政之秋,也很难说,只得听之。 ”[7]透露出鲁迅对《远方》译稿进行了认真的校阅和修订的消息。3月24日,信告曹靖华:“《译文》已复刊,《远方》全部登在第一本特大号里,得发表费百二十元,今由商务馆汇出,附上汇单一纸,请往琉璃厂分馆一取为荷。将来还可以由原出版者另印单行本发售,但后来的版税,是比较的不可靠的。”[8]《远方》单行本1938年6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此时鲁迅先生逝世近两年,已经无缘见到了。

从以上引用的有关盖达尔《远方》翻译、出版的通信中可以看出,首先,鲁迅非常重视俄国和苏联文学的译介,当身染重病、即将告别尘世之际,仍致力于此项工作,在忙于果戈理《死魂灵》之翻译的同时,竟然为一本儿童文学付出了偌多的精力;其次,鲁迅有着灵活机动的翻译策略,他本来主张直译——译本必须忠实于原作,反对肆意改动,但为了这本为当时的统治者所不喜的作品得以出版,亲自在文字方面作了删改;第三,反映出鲁迅对于文学作品之插图的高度重视,从制版到排版,都亲自过问,而对于儿童文学尤其如此。其实这也是鲁迅“救救孩子”的总战略的一部分:在鲁迅看来,书籍的插图有益于培育“余裕心”,有了“余裕心”,一个民族才能成为真正健康、向上的民族。

上面还并非鲁迅对于《远方》的完整评价。其实,这种评价亦有之,那就是鲁迅为在《译文》月刊新一卷第一期发表的《远方》中译本写的编者按语:

《远方》是小说集《我的朋友》三篇中之一篇。作者盖达尔(Arkadii Gaidar)和插画者叶尔穆拉耶夫(A.Ermolaev)都是新出现于苏联文艺坛上的人。

这一篇写乡村的改革中的纠葛,尤其是儿童的心情:好奇,向上,但间或不免有点怀旧。法捷耶夫曾誉为少年读物的名篇。

这是从原文直接译出的;插画也照原画加入。自有“儿童年”以来,这一篇恐怕是在《表》以后我们对于少年读者的第二种好的贡献了。

编者 十一夜[9]

此外,一位曾经入狱的进步青年颜黎民出狱后曾化名以孩子的口吻给鲁迅写信,1936年4月2日鲁迅在复信中说:

新近有《译文》已经复刊,其中虽不是儿童篇篇可看,但第一本里的特载《远方》,是很好的。 ”[10]

这两段话,介绍了盖达尔及插画作者均系苏联文艺坛上的新人;评论了《远方》的主要内容及特点:苏联乡村改革中的“纠葛”及以此为背景的儿童心情——好奇,向上,怀旧;说法捷耶夫称赞《远方》可能是指法捷耶夫在写于1933年(《远方》发表次年)的《盖达尔的作品》一文,该文“指出了盖达尔的革命性和真正的民主主义精神”[11];评判了《远方》在当时我国儿童读物中的地位,同时对于国民党政府的“儿童年”予以了嘲讽:给儿童拿不出像样的精神食粮。鲁迅对《远方》总的评价则是“很好”。

中篇小说《远方》出版于1932年。据盖达尔日记,1931年7月16日,盖达尔与儿子铁木儿离开莫斯科,18日夜抵达阿尔迪克。父子沿海边散步谈话。铁木儿对父亲说:“海对面没岸的。”

走着走着,终于到了。

到了——“远方”。

据说《远方》这小说很可爱,很优美。

盖达尔的朋友、作家弗拉叶尔曼在回忆录中说:盖达尔在构思一本新的小说,要写第一个五年计划,写三十年代农业集体化和不可调和的阶级斗争。这就是《远方》的主旨。

他又说:引起盖达尔想到那有个静悄悄的小车站、有座神秘的林子、开过辆辆火车的“远方”的,无疑是由于他回忆起遥远的童年,回忆起小时候跟妹妹卡秋施卡站在板房顶上,看着火车开往远方去。[12]

以上就是《远方》创作的缘起。如果说小说的题材和主题早已酝酿构思,而小说的意境与风格却来自海边散步的灵感,而这灵感又基于盖达尔的喜欢“怀旧”的性格。

“广泛的社会性概括,与对儿童生活的描绘异常和谐而且自然地结合起来,这是盖达尔作品与众不同的特色之一。”[13]在这方面,《远方》堪称典型。

《远方》的主人公们白季迦 (司机的儿子)、王西迦(路警的儿子)等生活在一个偏僻小站,这里“冷冷清清”,豪华的快车一闪而过,在这小站从来没有停过:“从来总是匆匆忙忙地往很远的地方——往西伯利亚飞驰去。 ”[14]这里没有学校,没有少先队,小朋友们也很少,他们感觉孤独而寂寞。寂寞的具体的生活环境与对远方的向往,营造出一种感伤与忧郁的氛围,为作品涂染了抒情的底色。

倘若说上述状态与革命前的旧俄罗斯并无不同,那么孩子们唱的共产党员英勇牺牲的歌曲,则传达出时代的变迁。其实,孩子们周围的变革正在进行——并且是在很激烈地进行。鲁迅说作品写“乡村的改革中的纠葛”——其实是激烈的阶级斗争,鲁迅为了此书不被当时的中国书报检察官毙掉,不得已而用“纠葛”代之,作品对于这些“纠葛”给予了有力的表现,这些纠葛正是孩子们成长的舞台,是对他们将来长大成人的试炼。

那里的乡村业已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但遭遇到富农的反抗;而有些农民也未真正的觉醒。富农大尼雷本应纳200普特的粮食税,可他用酒把农人们一灌,他们就醉醺醺地给他签了同意减税的条子。农庄主席叶戈尔的母亲都不理解叶戈尔的工作,甚至对他发出诅咒。农民们对改革很不理解。村苏维埃对是否成立集体农庄的态度亦不同。这自然会影响到普通群众,甚至持不同观点的孩子们也争斗起来。农村的争论也波及到小站上的工人家庭:王西迦的爸爸认为组织集体农庄就是为了离开富农农民们也可以生活,而王西迦的母亲却认为集体农庄一定会垮掉。富农们则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进行抵制和破坏。他们给叶戈尔造了很多谣言,说他贪污了,在城里搞女人了等,煽动农民们对他的不满,最后将他杀害。随之富农们又说叶戈尔携款潜逃。农民们由于没有带头人,开始大批退出农庄。斗争愈来愈激烈,富农们放火企图烧掉农庄的选种机和种子;参加农庄的农民的孩子们也行动起来,保卫农庄。对这些农村“改革中的纠葛”的表现,从总体上而言,虽有倾向性,但也是比较客观的:真实地写出了集体农庄即便在下层民众中起初也遇到了不解和抵制(鲁迅不用阶级斗争一语概括作品内容,而用“纠葛”一词,却更昭示出作品反映生活的广阔性:表现的并非仅是贫苦农民与富农的斗争,而且表现了农民内部乃至一个家庭内部对于兴办集体农庄的意见相左和矛盾重重。用“纠葛”一词显然更加合宜。而广义的“纠葛”亦可包括阶级斗争。所以,鲁迅选用“纠葛”来概括全书主要内容,可谓用心良苦)。

上述种种,都是通过两个孩子的视角表现的,而孩子们也正是在此种复杂的环境中提高了认识,明辨了是非,并成为此种“纠葛”的参与者。他们思想觉悟的提高,除了亲身感受的农村变革中的“纠葛”对他们的刺激、耳濡目染外,一位受过伤的老红军战士、铁甲列车司机伊凡对他们的启发教育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经常向孩子们讲述原是他的部下叶戈尔的英勇、果敢、富于同情心和牺牲精神,因此,孩子们不相信叶戈尔会干坏事的谣言,反而对之充满了敬仰。最后,白季迦终于战胜了由于自己无意中偷拿了地质勘探队的指南针而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压力,揭发了富农一伙杀害叶戈尔的事实,为叶戈尔、也为自己恢复了名誉。

鲁迅强调 《远方》主要是写 “儿童的心情”:“好奇”、“向上”、“怀旧”。 这也把握得非常准确。应当说,好奇乃是儿童常见的心理状态。而在辟地生活的儿童,由于“见少识窄”,其好奇心理自然更为突出。

孩子们热爱学习,此处不独是一种向上的心态使然,亦有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的驱使。他们对伊凡所讲的战斗故事,尤其是铁甲列车的种种,更是充满了好奇。此种好奇心扩大开来,就变成了对伊凡和叶戈尔的战斗生活、英雄业绩和高尚人格的好奇。王西迦对父亲所讲的新的事物、新的气象,更是好奇,以致夜间梦见自己与伙伴坐着汽船前往美丽的远方。好奇心引发了他们对改革中的“纠葛”的兴趣与参与,对新的建设、新的生活和美丽远方的希冀与探求。可以说,此种好奇心成为故事发展的动力。

由于好奇,白季迦发现了勘探队的帐篷就欲探究竟。同样是由于好奇,他把玩勘探队的指南针,结果由于一只狗的出现在逃离时无意中没有来得及将指南针放下,后来又未及时归还,演变成为“偷拿”,并因之未能及时将叶戈尔被害之事报告有关部门。对指南针的好奇,成为故事中心线索的枢机。

身居辟地的孩子们对远方的向往又是一种向上的情怀的反映。孩子们犹如植物的幼苗,向上生长、追寻阳光,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向上的心态,使得他们充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不畏路途遥远,充当伊凡与叶戈尔之间的信使;他们不怕工作辛苦,成为地质勘探队的编外队员。白季迦更是最后战胜自己的胆怯,承认了错误,检举了凶犯。白季迦在做着骑竹马的游戏时,有这样的内心独白:“长大的时候骑上真马,让它跑吧。长大的时候坐上飞机,让它飞吧。长大的时候开着机车,让它隆隆地响吧。一切的远方都跑遍、飞遍。在战场上我要做第一个指挥员。在空中我要做第一个飞行员。在机车上我要做第一个司机呢。”[15]什么都争第一,无疑正是一种向上的情怀。“儿童们在游戏时重演着他们在自己周围所见到的事物,试验自己的力量,假想自己是翻天覆地的生活的参加者。这种游戏是真正参加翻天覆地的工作的一步。”[16]他们时刻将此种向上的情怀转化为向上的行动。白季迦以自己帮助勘探队勇拦惊马感到 “骄傲和幸福”。王西迦自己去找建筑总工程师,要求他给家乡建筑学校。天真、稚气,又满怀向上的向往和理想。

此种向上的情怀应说在白季迦“偷了”指南针后的自责忏悔,最后敢于认识自己的错误“带错立功”方面表现得更具力度。在他发现了叶戈尔在森林里被杀害之后,不敢报案,怕牵连出指南针之事,使他痛苦不堪。尤其是当他看见王西迦对叶戈尔的两个孩子说他们的爸爸是个骗子时 (因仍有人认为叶戈尔的失踪是携款潜逃),他痛苦地哭了起来。最后,当另一个孩子被误认为偷窃者遭到父亲的暴打和人们的鄙视之后,他再也不能忍受此种灵魂的折磨,终于说出一切。作品对白季迦的心理痛苦及其转变轨迹描写得相当深刻,让读者体味到,向上,始终是白季迦的心理基调。倘若不是如此,他也就不会为此痛苦,甚至是拷问自己。

作品中的孩子们亦委实如鲁迅所说 “间或不免有点怀旧”。王西迦之母的怀旧情怀是比较浓烈的,她欢迎着新生活,但也依恋着过去的一草一木。王西迦似乎秉承了母亲的性格基因,小小年纪时有怀旧的感伤。

王西迦的旧家被拆迁,那里要建设新的火车站。他一次走到了旧居处,所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

……从前长着脆黄瓜的田畦,现在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可是那朴实的马铃薯,星星点点地冲出了路基上细沙,甚至冲出了碎石,把那蒙着尘土的肥腾腾的绿色的茎叶,顽强地向上伸出来。

他向前走去了,想着去年夏天。那时早晨又空虚又清静。只有鹅在偶尔咯咯地叫着,拴在木橛上的羊戴的白铁铃,叮叮当当响着,女人挑着洋铁桶出去打水,那桶在吱吱咛咛的井跟前哗哗地响着。可是现在……

沉重的锤子在通通地响着,把很大的木柱往静河岸上的地里打去。[17]

这是一次对旧居的凭吊与怀旧。还有一次亦是如此:

忽然间他(按:王西迦)对于掘土机翻掘的那块地;对于那明净的流水的静河;对于那亲亲热热、快快活活、一同游戏的白季迦;甚至那自从他们的旧木房被拆毁以后,就愁闷的不知去向的栗猫都怜惜起来了。被沉重的锤声惊骇了的经常在这儿的杜鹃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从前王西迦常常在草房里睡觉的时候,在杜鹃嘹亮的、悲哀的啼声里,做着可爱的旧梦。[18]

如果说前者是由现实的视觉印象引发了对于往昔的听觉印象的回忆,而这往昔的听觉印象又被现实的听觉印象所压抑、所遮蔽,从而引起淡淡的哀愁的话,那么后者则是通过一系列的排比句,将土地、河流、人物,乃至动物组织成为一幅更为扩大的风景画与更为深厚的风情画。最后一句对于过去“在杜鹃嘹亮的、悲哀的啼声里,做着可爱的旧梦”的怀恋,已经不是淡淡的哀愁,而是深深的典型的俄罗斯的忧郁了。此种前行中的反顾,迎新中的恋旧,乃是心灵丰美的体现。那所谓与旧的彻底决裂,将其统统推翻、毫不珍惜者,也绝不会成为新的真正拥戴者和捍卫者。怀旧,乃是人所应有的和必须要有的健康情感。有人说,盖达尔的作品写出了 “普遍人性”[19],这“怀旧”正是“普遍人性”之一。鲁迅的第一篇小说即名之曰《怀旧》(它虽系一篇文言小说,但苏联鲁迅研究专家谢曼诺夫却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他的名篇《伤逝》也正是“怀旧”之意,更不必说《故乡》、《社戏》等篇对儿时生活的“怀旧”之情了。鲁迅对于《远方》的“怀旧”的特别提起,乃是他本人对此有着深切的会心。

盖达尔作品有“浓厚的抒情意味”[20]。 正是浓烈的“怀旧”情绪,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

其实,鲁迅所概括的《远方》的思想艺术特点,基本上贯穿于盖达尔的全部创作中。《远方》的主人公们成长于“改革中的纠葛”,也就是说作品是紧密地胶着于变动不居的时代,质言之,盖达尔的作品全面而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苏联社会生活,尽管有倾向性,但并不回避社会的阴暗与不足,诚如《远方》那样,将普通农民对农业集体化的抵制也能给以充分的反映。

盖达尔的作品就其表现内容而言,基本上可分为两大类:战争与和平。

《学校》是盖达尔的长篇小说,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带有明显的自叙传性质,不仅主人公的经历基本上与盖达尔相似,连主人公鲍里斯的姓都与盖达尔原姓一致:戈利科夫。这部作品有着十分广阔、丰富的内容,从二月革命一直写到国内战争,表现鲍里斯在充满火与血的斗争中的试炼与成长。作品对于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在阿尔柴玛斯小城引起的风云变幻描写得格外真实细腻,可说是以一斑而窥全豹,简直成了整个国家的缩影。尤有意味的是对于二月革命后,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变成了革命者的描写,很与鲁迅笔下的辛亥革命相似。种种复杂的局面,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革命。作品对于红军与白军之间的战斗的描写,对于红军内部各种不同类型的指战员们的描写,尤其是他们内部的种种 “纠葛”表现得特别真切。可以说作品相当全面地展现了当时国内战争和阶级斗争的酷烈与残忍。某次,一个哥萨克向游击队开枪,游击队将其打死,而且放火烧了他的房子。鲍里斯不解:“难道可以烧房子吗?”“如果他因此更加恼怒,对红军更加憎恨呢?”瓦斯加则这样回答:“凡是有钱的都把红军恨得透顶!他们捉住了我们的彼奇加,在弄死他之前,先用鞭子抽了整整3天!你说更加憎恨……还有什么更加憎恨的?”[21]鲁迅曾说“俄皇的皮鞭和绞架,拷问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人民的。”[22]于此亦可得到证明。作品还表现了游击队侵犯农民利益,甚至枪杀俘虏等恶行。而白军则往往有着良好的纪律。虽说盖达尔是一位奉行党性原则的无产阶级作家,但作为一位秉承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优秀作家,他还是真实地写出人物所处时代的种种“纠葛”,既显示出现实主义的伟大力量,亦昭示出作家的高尚人格。

《革命军事委员会》写的是两个孩子蒂姆卡和齐冈援救一位受伤的红军指挥员的故事;《让它发光》写的是叶菲姆卡和薇尔卡在白军即将攻城之际帮助革命委员会疏散群众的故事。两者都表现出苏联国内战争期间阶级斗争和军事斗争的激烈与残酷。

表现和平时期生活的作品当以 《远方》、《少年鼓手的命运》等为代表。盖达尔曾这样谈及 《少年鼓手的命运》:“这本书并不写战争,但是里面所写的严酷而危险的事情,并不亚于战争本身。”[23]作品依然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苏联社会现实。故事其实是以当社会生活总体改善(配售商店、各种票证、面包卡等都取消了)后,官员贪腐开始滋生为背景的:小主人公、少先队鼓手谢尔盖之父、原来的红军工兵连长、现在的某商企负责人,由于后妻追求享乐迫使其贪污,被处以5年徒刑。从而导致了谢尔盖的悲剧命运。而谢尔盖被犯罪分子所裹挟,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的治安状况。作品同样与时代同脉搏,书写了苏联“改革中的纠葛”。

《在伯爵的废墟上》也是写和平时期的阶级斗争。写了3个小朋友(亚什克、瓦利克和杰尔嘎奇)破获一个伯爵和土匪合谋企图偷走原来埋在伯爵废墟里的财产的故事。作品中阶级意识鲜明(伯爵的住房、庄园及往昔的生活与一般农民的生活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并以此独特角度反映出当年阶级斗争的酷烈,同时也反映了革命的艰辛。杰尔嘎奇在大饥荒中与父母走失,成为流浪儿,甚至被土匪胁迫当上了土匪的小哨兵,备受折磨与苦难。最后终于因对破获案件有功而得以新生,并且找到了父母的下落。也是曹靖华所译的《第四座避弹室》(盖达尔写于1931年,曹靖华几乎在翻译《远方》之同时译。其插画亦是鲁迅所赞赏的 “文艺坛上的新人”叶尔莫拉耶夫所绘)写三位小主人公王西迦、柯尔迦、纽尔迦跑到打靶场——为专门打靶而构筑的村庄、教堂、磨房等组成的一个建筑群去探险。结果演习的排炮突然开始轰击,他们只好跑到一个地下室躲避。作品在客观上涉及到部队对靶场管理不严等问题(但不是主要内容)。《铁木儿和他的队伍》写于1940年,是盖达尔生前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写的是以铁木儿为带头人的一群小伙伴为军烈属做好事的故事。作品传达出了战争将要爆发的时代气氛,这与当时苏联最高领导人对德国法西斯的麻痹大意恰成反调。但此作表现生活的深度与复杂性不够,苏联和我国多有人将其视为盖达尔的最优秀作品之一,笔者认为有些不妥。

好奇与向上,同样是盖达尔大多创作所着意表现的儿童心理。好奇与向上,是《学校》主人公鲍里斯的心理基调。他对于父亲的革命活动和进步书籍的接触来自好奇,对于布尔什维克党的兴趣,既有来自父亲的影响,亦不乏好奇心。年少的他之所以执着地要参加各党派的辩论会,好奇心恐怕起着更大的作用。有时,好奇心也起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如他对同行的男孩(其实是个与红军为敌的士官生)的皮包发生了好奇心,后来凭此化险为夷。他参加游击队后,更多的则是向上的心态:英勇作战,不怕牺牲,甚至有点个人英雄主义。最后他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革命军事委员会》中的蒂姆卡和齐冈在十分危险的情势下,还在一起“描摹着未来生活的诱人的图景”,表现出孩子们的向上和成长。而好奇,仍是故事进展的重要动力:若不是好奇心的驱使,也就难以发现受伤的红军的藏身之地。《让它发光》中的叶菲姆卡和薇尔卡对未来的新社会形态虽然尚较模糊,但满含着向往和好奇;他们在受伤时能够相互帮助,舍己为人,尤其是薇尔卡能够突破世俗的拘囿,格外关注犹太人的安全,显现出新的一代深广的慈爱眼光和向善向上的境界,让灵魂发出了灿烂的光耀。

应当说,《少年鼓手的命运》在盖达尔的全部作品中,在写儿童的心情、心理方面,更具匠心,更为成功。由于谢尔盖事实上已经走上了犯罪道路——远比《远方》中的白季迦“偷拿”勘探队的指南针性质严重,因而其内心的愧悔与痛苦,自然也就更让少年人难以承受。同时,无论谢尔盖的父亲抑或谢尔盖本人,其犯罪都带有更多的被迫性质,所以,其自责与忏悔也就更为真实和强烈,这无疑给作家表现人物的心理,提供了更大的发挥空间。好奇,仍是作品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没有好奇心的驱使,谢尔盖就不会偷开继母的抽屉,发现那支枪,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向上,亦仍是人物心理与性格的主调,否则,他就不会悔悟,最后为捉拿犯罪分子立下功劳。《在伯爵的废墟上》叙写3个少年发现强盗们的蛛丝马迹时,更多的是基于他们的好奇心:对于有棕榈树照片的好奇,对于有人要买这照片的好奇,对于有人冒充学者的好奇,……种种疑窦,都是由他们的好奇心而发现,自然而然,同时造成悬念,引发读者的好奇心,激起阅读的兴味。在描写他们的好奇心的同时,也写出其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一种向上的情怀,特别是杰尔嘎奇,在有种种条件可以逃离魔窟时,却仍然为保护那些财宝不被盗走而在原地坚守,甘冒牺牲的危险。此种向上的情怀业已成为心灵与人格的升华了。而亚什克说:“在夏令营活动里可以学到很多诗……夏天像诗一样,多么好啊!”[24]此种对诗的渴望,将美丽的自然与诗视为一体的感悟,与其向上的情怀水乳交融,不独使得主人公饶有诗意,作品也含蕴着诗质,从而在破案故事的外壳下,揭示的却是孩子们的富有诗美的成长——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本质上也正是诗。《铁木儿和他的队伍》展现的仍是儿童的富有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向上情怀。作品不时有一些小误会、小碰撞,好奇心有时是这些桥段的始因,有时又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使得问题得以解决。《第四座避弹室》中的小主人公之所以到打靶场去探险,当然更是基于好奇心,而他们在危险的时候对自己亲人的业绩的夸耀,显然是一种向上的心态的表达。可以说,盖达尔以好奇心结构作品,以向上情怀作为标举目的,从而完成自己儿童文学创作的使命。

“怀旧”则是盖达尔儿童文学创作的情感特征,甚至可以视为一种美学风格。《学校》系第一人称,既然是人物对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忆,自然有着较为浓烈的怀旧气息。作品开头几段对故乡小城的景观,尤其是教堂和钟声的描写,渗透着一股乡恋之情。对于往昔童年扮演海军大将的游戏场景的细腻抒写,饱蕴着对童年生活的依恋和此种生活不再的淡淡哀愁。在去前线的路上列车遭遇劫匪,他在树林里迷路,又开始了“怀旧”:阿尔柴玛斯的池塘,与伙伴们的“海战”,温暖的床,捉鸽子,…… “过去的阿尔柴玛斯在我的想象中浮现出来,又温暖又芳香,好像细腻腻的节日的煎饼一般诱人。”[25]充满了童心童趣,加强了作品的情感氛围,丰富了人物心灵。也流露出虽然仅有16岁却已成为战士的他内心深处对和平的向往。“怀旧”使得现在时与过去时互相交织渗透,扩展了作品内容的厚度,加大了人物性格的深度,同时又使作品的篇幅得到了有效控制。《让它发光》亦流溢着怀旧的感伤,叶菲姆卡在事态紧急时,仍会怀念溪水潺潺、小鸟軽唱的日子,表现出对和平的渴望。

《少年鼓手的命运》最为突出者,是主人公浓烈的怀旧情绪,正是此种情绪决定了人物的诗心和作品的诗质。作品伊始,即以怀旧语风展开,带着浓烈的感伤。

你还记得吗?在僻静的森林里,布谷鸟嘹亮而悲哀地咕咕啼叫,你教会我在天空中找到那浅蓝色的北极星。后来,我们向田野的篝火走去,一起唱着普通士兵唱的歌曲。[26]

这是12岁的谢尔盖在父亲被捕之后以内心独白的形式与父亲的对话,向父亲的倾诉。接着,改为向他者的叙述:

我就这样在昏昏欲睡中,痛苦而又沉重地跟爸爸告别了。因为不管怎么样,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说假话呢?他曾经是我的年长的朋友,他常帮我解除不幸,给我唱过许多好听的歌曲。听了这些歌,你仿佛觉得,大地是如此的辽阔,辽阔得使人感到怅惘,而在这个大地上,我们曾经是最友爱、最幸福的人。[27]

这是对过去美好生活的“怀旧”,有着俄罗斯文学所特有的深沉与忧郁,与人物的命运和性格交融为一。

如果爸爸过去没有指给我看那长满蒲公英的金黄色的草地,如果爸爸过去没有给我唱那些至今还在燃烧着我那颗心的、美好的士兵的歌曲,那么生活将把我引到不知哪里去了。[28]

美好的自然与艺术对人的心灵的陶冶,终生受用不尽。对于这些的“怀旧”,无论是视觉的再现或听觉的重显,都会使得心灵获得向上的动力。事实上,谢尔盖的“怀旧”乃是其最后回归的精神支撑,他的“怀旧”,不独决定了人物的命运,也决定着故事发展的走向,成为情节发展的又一动力。应当说,小说有虚实两条线索,一条是 “虚”:谢尔盖的精神生活——“怀旧”,它由于所“怀”之“旧”本系温暖与光明,因而是作品的亮色;另一条是“实”:谢尔盖的现实生活,充满了被迫与无奈,因之成为作品的暗色。最后,“亮色”战胜了“暗色”,人物在“怀旧”中获得了“向上”的成长。本来鼓手的使命是促人“向上”的,最终他回归了自己的角色。我们再次感觉到鲁迅对盖达尔创作特点的概括确实慧眼独具。

苏联著名教育家雷勃尼科娃曾指出:“在进行文学阅读之前,老师要想方设法引导学生回忆相关的生活经验,特别是一些描写大自然风光的作品,更是要调动记忆深处的印象和感受,使他们建立丰富的联想和想象”[29]。 此处说的是“怀旧”对于文学作品读者的重要性;其实文学作品主人公的“怀旧”更为重要,没有“怀旧”,就没有人物的丰沛的心理活动,就会缺乏联想和想象,就无法更好地抒写人性的丰美,作品就会缺乏足够的艺术魅力,就会阻厄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导致难以发生读者与人物的共鸣。意大利著名当代画家皮诺·德埃尼之所以被视为可以与许多古典大师齐名,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古典大师,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他在画布上描绘出温情和怀旧。

事实上鲁迅所概括的《远方》特点不独可以基本涵括盖达尔的全部创作,亦可基本涵盖一切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将鲁迅对《远方》的评判引申开来,优秀的儿童文学应当是:

第一,它反映了广阔的现实生活,尤其是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变革,种种矛盾,不应因其读者对象是少年儿童而刻意回避现实生活的某些方面,特别是阴暗方面,从而使得小读者能够比较全面和深刻地认识生活。亦即儿童文学承担着提高儿童认识能力的历史使命。

第二,儿童心理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好奇心的持久和强烈,好奇是儿童的天性,即便有时由于好奇而发生曲折,也要鼓励儿童的好奇,因为此种好奇能够引导儿童进入生活,深入生活,参与生活的变革,更不必说它在养育儿童的创造性乃至向上的情怀方面的推动作用。

第三,儿童文学在启发和引导儿童的向上之心方面,有着独特的作用,它不仅能使儿童认识到什么是好的,而且给予儿童向上的榜样和力量——儿童有着模仿的天性,此种向上之心能与向善之心合一,将会提升儿童的精神世界。

第四,儿童文学应具备“怀旧”的美学风格,儿童在成长的道路上固然要勇往直前,但亦应时时反顾,“我们都在怀念过去,失去才懂得珍惜”[30],在“瞻前顾后”中不独可以不断矫正自我,更主要者,只有时时反顾,才会尊重自己的成长过程从而尊重自己的成长环境,才会懂得感恩,才会学会爱,才会有浓烈的真情,诗质的心灵。简言之,“怀旧”使得儿童文学格外美好而悠长,为其所表现的儿童世界特别是感情世界添香加色。

以上四点,第一、第二主要是讲“真”,要使儿童认识到真实的生存环境,自己也要求“真”,求究竟,求真相,求真理;第三点是讲“善”,向上的情怀,就是“善”的陶冶和提升,向上应该而且可以与向善合一;第四点讲的是“美”,“怀旧”其实主要是情感的作用并反作用于情感,在此种往返反复的作用下,心灵必然会获得“美”的体验:凄美的感伤,广大的怅惘,甜蜜的忧郁。

鲁迅对于盖达尔的引进和评论,是他为儿童文学实现真善美的本质所提供的正确路径,是他对儿童文学创作理论的重大贡献。

或许是机缘巧合,在重读盖达尔的过程中,竟然发现了鲁迅与盖达尔的两处遇合。一次是盖达尔在《学校》中对二月革命后的小城阿尔柴玛斯的描写,与鲁迅对辛亥革命后的未庄及其所在县城的描写,简直是“惊人的相似”。

在《学校》中有这样的描写:

我(按:鲍里斯)对那些在阿尔柴玛斯城内出现、多得不计其数的革命党人,感到非常惊奇。哈,简直所有的人都是革命党了。甚至以前的县太爷查哈洛夫也佩戴了一个用绸缎缝成的大红领结。[31]

革命……所有的混蛋都仍旧留在老地方。[32]

再看《阿Q正传》的描写: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能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33]

……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从前的老把总。[34]

……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由党的顶子,抵得上一个翰林;……[35]

两者虽有繁简之不同,但在表现革命后所有的人尤其是本系革命对象的人也都成为革命党这方面是相同的。而阿尔柴玛斯县太爷以带红领结;假洋鬼子和秀才们以带自由党(柿由党)党徽为参与革命的标志,可真就是“惊人的相似”了。

在《学校》中,原来抓捕鲍里斯父亲的警官也向鲍里斯这个少年“恭敬地鞠躬”,但他并不因自己的罪恶而恐惧,因为一位“社会主义者”的演说声称:“报复是不需要的,在自由的俄罗斯,人们要象兄弟一般亲密,而且也不需要监狱和刑罚。”[36]然而阶级关系并无大的变化,商人薛纽金照样颐指气使,而隐藏过革命者(鲍里斯之父)的铁姆加的父亲费多尔虽从狱中释放,却找不到任何工作。

在未庄,原本认为阿Q连姓赵都不配的赵太爷,竟然“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阿Q为“老Q”了。更有诸多革命党人主张“费厄泼赖”(这主要表现在鲁迅的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最后本应是革命的受益者的阿Q却被本应是革命对象的权势者们砍了头。

以上关于革命后种种乱象的描写,真实地反映出这两次革命的不如意处,不圆满处,尤其是未有根本改变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态,这就必然孕育着新的革命危机。现在学术界有人否定十月革命的必要性,也有人不同意对于辛亥革命的不足方面的批评。探讨这些问题显然并非本文的任务。但两位现实主义作家的精湛描写,使得我们觉得完全颠覆既往对俄国二月革命和中国辛亥革命的评价,尚有相当难度。

由于《阿Q正传》写作于《学校》之前,鲁迅对于辛亥革命的描写不可能受有盖达尔的影响;而《阿Q正传》虽然在盖达尔写作《学校》时业已译介到苏联,但尚未发现盖达尔读过此书,所以亦不能判定受有其影响。两者的相似,主要是由于两个革命的某些方面的相似和两位作家现实主义表现方式及力度的相似。

另一处是《少年鼓手的命运》中关于中国国民性的描写与鲁迅的相关描写相似:

我每天跑出去买几次报纸,其余时间就躺在草地上读旧杂志《田地》。上面偶尔有些沙皇、皇帝、俄国的和非俄国的将军的像片。一些手脚利索的刽子手用弯弯的短马刀在砍中国俘虏的头。那些俘虏象是觉得他们罪有应得,平静地跪在那里。看不出他们中间有人挣扎,向刽子手叫喊、或者那怕是啐他们一口痰。[37]

这一段是叙写谢尔盖被犯罪分子胁迫后的生活的。读了这一段,任何一位熟悉鲁迅的人都会自然地联想起《呐喊·自序》中的相关段落:

……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38]

前者写的是俄国人砍中国俘虏,后者写的是日本人砍做了俄国侦探的中国人;前者写被砍者的麻木,后者主要写围观者的麻木。异曲同工:国人的此种麻木令人震惊。吊诡的是,盖达尔对于中国俘虏被砍死的场景的描叙,与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均无什么关联。可能是盖达尔本人对此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所以在此处顺笔带出?还是他读过鲁迅相关描写,在此处无意间作出了响应?不得而知。但我们以此亦可得知:敝国的国民性格是怎样的被其他民族所惊诧莫名。作为中国国民一份子的我,在读到此处时再次体验到强烈的民族耻感。中国国民性的改造工作任重而道远。鲁迅无缘读到此作 (该书写于1938年),倘若读到这段话,该引盖达尔为同调吧?

[1][19]刁少华.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辞典[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206.

[2]叶密里亚诺夫.盖年达尔——作家和战士[M].梦海,译.上海:时代出版社上海分社,1950.94.

[3]鲁迅.书信·360105致曹靖华[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83.

[4]彭龄,章谊.盖达尔和他的〈远方〉[N].中华读书报,2012-08-08(18).

[5]鲁迅.书信·360201致曹靖华[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3卷 [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9.

[6]鲁迅.书信·360222致黄源[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9.

[7]鲁迅.书信·360229致曹靖华[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0-321.

[8]鲁迅.书信·360324致曹靖华[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36.

[9]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远方〉按语[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8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95.

[10]鲁迅.书信·360402致颜黎民[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3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7.

[11][12]盖达尔.关于各篇的说明[A].曹靖华,任溶溶,译.盖达尔选集第1卷[C].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473-474.

[13][16][20]弗·爱宾.盖达尔的生平和创作[M].殷涵,贾明,译.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46.46.37.

[14][15][17][18]盖达尔.远方[M].佩秋,靖华,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4.3.69.87-88.98-99.

[21][25][31][32][36]盖达尔.学校[M].李俍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182.201.120.126.120-121.

[22]鲁迅.集外集拾遗·〈争自由的波浪〉小引[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7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04.

[23]石慧瑛.“他永远是儿童的辅导员”——介绍盖达尔及其作品[A].盖达尔.盖达尔中篇小说选[C].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7.

[24]盖达尔.在伯爵的废墟上[M].韩淑芳,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29.

[26][27][28][37]盖达尔.少年鼓手的命运[M].石慧瑛,译.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6.7.9.63-64.

[29]雷勃尼科娃.文学阅读教学法文集[A].张冰,李建刚.20世纪俄罗斯文艺学与中小学文学教育 [C].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7.58.

[30]陶然.受伤的翅膀——青少年心理成长札记[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171.

[33][34][35]鲁迅.呐喊·阿Q正传[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16.517.518.

[38]鲁迅.呐喊·自序[A].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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