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诗》学修养

2012-03-20 08:42侯文华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胡兰成张爱玲诗经

侯文华

(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北京100083)

张爱玲的《诗》学修养

侯文华

(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北京100083)

作为一位有深厚古典文学修养的现代作家,张爱玲对《诗经》情有独钟。她不仅在自己的小说、散文中反复阐释《诗经》,而且在创作上也化用《诗经》意境。张爱玲说《诗》用《诗》,未必称得上严格的《诗》学,但她灵活的解说和巧妙的化用,却又使《诗经》呈现出别样的风味。

张爱玲;《诗经》;说《诗》;用《诗》

《诗经》这朵从洪荒世界中开出的奇葩,她的芳泽几千年来不知浸润过多少文人墨客,张爱玲也是其一。

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成名之日起,张爱玲就以其凌厉深邃、辞采华妙的小说和散文阔步独绝于中国文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闪耀于文坛的上空,至今光彩不坠。世人叹服她文学创作的汩汩才华,孰不知这位旷世才女也是位不折不扣响当当的古典文学研究家,有着深厚不容置辩的古典文学功底。她出身于晚清世家旧族,三岁即立于满清遗老的藤椅前背诵唐诗,七岁开始写章回体小说,十四岁戏拟《红楼》作《摩登红楼梦》,她熟读乐府诗,对《金瓶梅》、《西游记》、《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旧小说中的典故信手拈来,晚年潜心考证《红楼梦》,自云“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1]342,并翻译《海上花列传》。对于其翻译《海上花》的成就,人们多有注意;其《红》学成就则更是备受关注,周汝昌先是作《张爱玲眼中的〈红楼梦〉》短文点述,后又著《定是红楼梦中人——张爱玲与〈红楼梦〉》专书详论,对其深为折服。其实,张爱玲的《诗》学修养也是相当高的,她不仅熟读《诗经》,且善于将其化用到自己文章里,实在对其挚爱至极。古人《诗》学修养之体现,无非就是说《诗》和用《诗》,张爱玲于此二者皆能,且时有妙论。

一、说《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1]176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是《诗经·邶风·击鼓》中的一段:“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说的是一位行军战士极不情愿地离开家乡去南方参战,在途中思念妻子、渴盼与其团聚的故事。战争是毁灭性的,是强横霸道的,战火一开,家园被冲散,正常的人生历程被冲断,不知要切断多少故事的尾巴。乱世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根本就是一种无法亲近的状态,只是战士行军之余的想象之辞,是奢望,不可能拥有,所以张爱玲觉得“悲哀”,更何况那位不能和他“偕老”的妻恰是“与子成说”、性情相通的呢?那就更加“悲哀”了。然而,即便不可能实现,内心依然怀有无限的想望,所以张爱玲又说“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张爱玲的解释是恰切的,她看到了诗中主人公迂曲缠绵的心境,甚至替他感到人生的微渺和绝望。

对于文学理论,张爱玲向来不大关心,但在有些文章里也偶有提及:

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

……

我发觉许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角,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1]176-177

《击鼓》这首诗是战争主题无疑,从起句到“于林之下”,先是击鼓兴兵,再是南行平乱,后是居处和寻马,一直都是动态的嘈杂,直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从动乱中跳出,转入精神世界的追忆和想象,让人顿觉天地皆正、大音希声起来,进入了一片静谧安详之中。这正是张爱玲所指称的从“人生飞扬的一面”进入到“人生安稳的一面”。在她看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四句在整首诗里就是人生飞扬背后的安稳,斗争背后的和谐,超越于“力”之上的“美”,是“葱绿配桃红”富于启发性、意味深长的苍凉,是人生的底子。所以她对这首诗念念不忘,并用它来例证自己的文学主张。

《诗经》征役诗很多,但绝少写到战场上的厮杀场面。张爱玲生于乱世,也写乱世,但是她也不喜欢写战争,“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新的和谐。倘使为斗争而斗争,便缺少回味,写了出来也不能成为好的作品。”[1]177她只写琐细的生活、乱世中拾捡到的零碎的安稳,这种书写习惯也是《诗经》的熏染。

可能是实在太喜欢“死生契阔”这四句了,她不仅在散文中申说,在小说里也借人物之口解说,而且解释得更为充分:

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2]74-75

范柳原解《诗》实际上就是张爱玲解《诗》。对婚姻一向逃逸徘徊躲躲闪闪的洋派人物范柳原经历了这一场倾城之恋,终于就范了,然而他对眼前这一切又不太敢相信。打给流苏半严肃半神经质式的两次电话只不过是引子,他要引出解《诗》:“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这几乎是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的原话!他的逻辑是那样悲观:死生有命,聚散随缘,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哪能做得了命运的主呢!所以《诗经》上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如今,他和流苏竟然要打定主意“长相守”起来,那不是太煞有介事了么?!他不相信人生可以有《诗经》说得那样美好,所以又反过来孩子气地逆推流苏不爱他。总之不肯让自己相信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对人生对感情,他真是笃定而执著地悲观。

范柳原的悲观也是张爱玲的悲观,范柳原的困惑也是张爱玲的困惑。对婚姻,她原本没有坚实而笃定的信心。结识胡兰成后,胡曾问其对婚姻的看法,她干净利落地回答:“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3]154后来胡别有所念,在自己的文章里说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3]193,甚至没有过多的责问。善感如张爱玲者,哪里是不懂得嫉妒,只不过她不太能够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会降临于她罢了。她早就从那首远古传来的悲哀的诗里汲取了免疫力,对人生,她只保留了一个不将不迎的苍凉手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挂在张爱玲心头最闪亮、也最乐于提起的诗。除此之外,在她自己的文章或胡兰成的回忆录中,也常常有对《诗经》鲜活灵动的解说:

中国文明就是能直见性命,所以无隔。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3]160

《诗经》里活泼通脱的恋情诗颇多。《汝坟》有“既见君子,不我遐弃”,《草虫》有“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风雨》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唐风·扬之水》有“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云何其忧”,《车邻》有“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既见君子,并坐鼓簧”,《野有蔓草》有“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等等。张爱玲真替他们高兴,同时又很惊异:“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在她看来,“君子”是没有那么容易相遇相见的。她在散文《爱》中曾细细表述过这种难遇难求的状态:“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1]80相知的人在世间相遇需要那么多的“刚巧”,像薛宝钗的冷香丸一样需要人胆战心惊地向老天祈求,即便得到了,心下也会狐疑的吧。所以彼时热恋中的张爱玲守望着眼前的胡兰成,孩子气地问他:“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3]154

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读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3]158

《大雅·云汉》这首诗,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一篇禳旱文也……乃王自祷辞耳。”[4]548认为这是一篇周宣王祈雨的祷辞。首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是起兴之辞,以银河灿烂、夜空晴朗暗示出旱情严重。张爱玲少年时期熟读唐诗,不曾提到读过《诗经》,成年以后从胡兰成那里借来《诗经》,也是看完即刻归还。这次同胡共读《云汉》,想必是第一次。然而她只看起兴两句,就惊叹道:“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这等悟性真是了不起。

苏格兰的民歌就没有那些逻辑,例如《萝门湖》,这支古老的歌前两年曾经被美国流行乐队拿去爵士化了,大红过一阵:

“你走高的路吧,

我走低的路……

我与我真心爱的永远不会再相逢,

在萝门湖美丽,美丽的湖边。”

可以想多山多雾的苏格兰,遍山坡的heather,长长的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层紫色的雾。空气清扬寒冷。那种干净,只有我们的《诗经》里有。”[1]172-173

张爱玲赞美苏格兰民歌《萝门湖》,透过歌谣想象苏格兰多山多雾的景致:漫山遍野的石楠花,蓬蒿满地,淡紫的小花如云雾,空气清扬寒冷,这简直就是《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啊!她听《萝门湖》的时候脑袋里一定是闪现着《蒹葭》的。她说,“那种干净,只有我们的《诗经》里有”,仿佛这种美只有《诗经》里才有似的。这当然是她出于民族自豪感的过誉之辞,更是出于对《诗经》的热爱。

二、用《诗》

张爱玲不仅说《诗》解《诗》,还在小说中化用《诗经》的意境。这就是她的用《诗》了。在散文《论写作》中她坦言道:

拙作《倾城之恋》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舟》那首诗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据……忧心悄悄,恤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日居月渚,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1]85

《邶风·柏舟》一诗的题旨,旧说颇为纷纭,莫衷一是:《毛诗序》说这是一首言“仁人不遇,小人在侧”[5]61的诗,朱熹则曰“妇人不得于其夫”[6]11。近代学者的看法比较折衷,认为此诗是以妇人见弃于夫隐喻贤臣不遇明主。不管其背后有没有隐喻意义,这首诗从表面上看就是一首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空无依傍无可诉说的怨诗。张爱玲在表层意义上化用这首诗的意蕴,诗中女主人公的遭遇正是《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出场的背景:流苏离婚之后回到娘家,众兄嫂起初之所以将其收留不过是贪恋她带回来的钱财,钱财耗尽之后,众兄嫂又恶言恶语冷嘲热讽将其赶出家门,害她不得不另觅出路,这就是《邶风·柏舟》所说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的处境。其实这一处境在《诗经》另一篇弃妇诗里也有描述,即《卫风·氓》“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只不过张爱玲没有明确点破罢了。

张爱玲又用《柏舟》“如匪浣衣”来描述自己小说的格调:

写小说,如果想引人哭,非得先把自己引哭了。若能够痛痛快快哭一场,倒又好了,无奈我所写的悲哀往往是属于“如匪浣衣”的一种。……“如匪浣衣”那一个譬喻,我尤其喜欢。堆在盆边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性读者们所能领略的罢?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江南的人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心里很雾数。”(“雾数”二字,国语里似乎没有相等的名词)[1]85

她的眼里心里没有崇高和悲壮,笔下都是些在柴米油盐中挣扎着讨生活的小人物。没有超人的悲情,只有世俗人间“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就像久堆在脸盆中不洗的脏衣服的气味。她说自己小说的格调就像这样的“如匪浣衣”。

《诗经》的情境,有时候不知不觉渗透到她的情感体验之中,或许她倒不自知。有一次与胡兰成分别之后(此时胡另有所恋,张爱玲不远千里去看他,之后离开),张爱玲写给他的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3]247这“涕泣久之”出自《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说的是男主人公目送他心爱的姑娘远嫁,既有失爱之痛,又有长别之悲,张爱玲那时候就有这样的痛和悲。她简直是在躬行《诗经》中的意境啊。

张爱玲有篇散文叫《有女同车》,写的是电车上一群嘈杂的女人喋喋不休谈论他们生命中的男人,或丈夫或儿子或侄子。在意蕴上虽与《郑风·有女同车》没有任何瓜葛,但她取篇名而用之,也可见出受《诗经》浸染之深,用得也甚是巧妙。

张爱玲的说《诗》用《诗》,未必称得上严格的《诗》学,但她鲜活灵动的解说、不动声色的化用、无知无觉的躬行,却又显出《诗经》的别一番风味。《诗经》与她无隔,句句与她照胆照心。在她那里,《诗经》仿佛从传统《诗》学家的牢笼中放飞出来,重新回到自己上古时代活脱脱的本真,不必再去取悦或受驭于哪朝哪代的意识形态。

[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2]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3]胡兰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4][清]方玉润.诗经原始[M].李先耕,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5]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

[6][宋]朱熹.诗经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Zhang Ai-ling’s Training on The Book of Songs

HOU Wen-hua
(Chinese Literature College,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As a modern writer who had deep classical literature training,Zhang ai-ling showed special preference to poetry.She not only explained The Book of Songs in her novels and essays,but paraphrased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into her creation.Her discussion and application on The Book of Songs may not be called strict research on The Book of Songs,but her flexible explanation and ingenious application made The Book of Songs show another flavor.

Zhang ai-ling;The Book of Songs;explanation on The Book of Songs;Using The Book of Songs

I206

A

1009—5128(2012)03—0110—04

2011—06—28

侯文华(1981—),女,山东昌邑人,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朱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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