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利成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从《史记》到《冻苏秦衣锦还乡》看叙事焦点的转移
章利成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元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取材于《史记》中的《苏秦列传》、《张仪列传》,但是在《史记》的基础上,剧作家通过采用情节移植、设置悬念、改简略为具体的艺术手法,实现了叙事焦点的转移。《史记》关注的是苏秦的政治作为,而杂剧关注的是苏秦在争取功名前后亲人之间的关系,通过苏秦前后的落魄与富贵来表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重历史到重人情,苏秦的形象也发生了一些改变,司马迁笔下的苏秦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纵横家形象,而元杂剧中的苏秦还参杂着落魄文人的形象,并且恩怨思想更为明显。
《苏秦列传》;《张仪列传》;《冻苏秦衣锦还乡》;叙事焦点
苏秦是战国时代最著名的说客、谋士,纵横家中合纵派的领军人物和最高首脑。他的“合纵”之策曾使历史上出现了二十余年的安宁,除了在《战国策》、《史记》的记载之外,民间也广泛流传他的故事,尤其是“悬梁刺股”,几乎成为历代文人刻苦学习的典范。如果说一代有一代的读者,一代有一代的苏秦,那么元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则是元代人对苏秦的理解。它是在《史记》的基础上加工创造而成的,主要取材于《苏秦列传》、《张仪列传》。尽管杂剧与《史记》存在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但是它的叙事焦点确实发生了改变。它以轻松的日常人情结构沉重的历史,淡化了以史明鉴的功能。
《史记·苏秦列传》作为人物传记,记录了苏秦一生的主要事迹。包括未受重用之前,富贵显达之时,被受谗言之后三个阶段的事。其中苏秦的政治活动写的尤其的详细生动。《史记》把苏秦游说六国时,与各国君的对话,他所采用的计策都写得一清二楚。司马迁最后对苏秦的总评是:“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过人之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1]2277从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对苏秦持一种褒扬的态度,他要突出的是苏秦虽起于“闾阎”,却有着过人的才华,而苏秦所有的才华都体现在他的政治作为上。因此,《苏秦列传》的叙述焦点,就在于苏秦作为一个有才能的纵横家,他的政治活动以及他对社会历史所起的作用。至于其他的方面,《史记》只是简单带过。
由于《史记》采用了互见法,苏秦的故事在《张仪列传》中也有一定篇幅的记载。因此,《冻苏秦衣锦还乡》是选取了《苏秦列传》、《张仪列传》里苏秦发迹前与发迹后的一些小故事来进行发挥创造的。据傅惜华的《元代杂剧全目》记载,《冻苏秦衣锦还乡》为:“元明间无名氏撰。作者姓名,今无可考。录鬼簿续编失载名氏目,著录此剧,题目作:《秦张仪为官忘旧》,正名作:《冻苏秦衣锦还乡》,简名:《衣锦还乡》。宝文堂书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著录此剧正名。太和正音谱著录,误分为:《张仪冻苏秦》、《衣锦还乡》二目。元曲选亦将此剧割裂为:《冻苏秦》、《苏秦还乡》二本。曲海总目提要简名《冻苏秦》。此剧流传版本唯有:元曲选丙集本,题:《元□□□撰》;题目作:《冰雪堂张仪用智》,正名作:《冻苏秦衣锦还乡》,简名《冻苏秦》。”[2]306从《秦张仪为官忘旧》、《张仪冻苏秦》、《衣锦还乡》、《冻苏秦》、《苏秦还乡》、《冰雪堂张仪用智》这些题目中,我们便可以看出该剧所要突出的并非是苏秦的政治作为。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整部杂剧中,苏秦的政治身份,他的合纵六国的计策并没有具体描写。只是简单提及:“自到赵国游说,一举成名。为某文安社稷,武定干戈,着我历说韩、魏、燕、齐、楚五国。如今官封六国都元帅,衣锦还乡。”[3]450它仅仅是苏秦从“冻”变为“衣锦还乡”的一个转折点,杂剧重点写的是苏秦“冻”的过程以及“衣锦还乡”后的所作所为。通过苏秦前后穷通的人生巨变,亲人对他态度的不同,来展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因此,杂剧选取的材料正是《史记》中附带论及的内容,这就导致了两者的叙述焦点不同。《史记》侧重的是苏秦作为政治家的政治才能,而《冻苏秦衣锦还乡》侧重的是苏秦作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日常生活以及与亲人之间的关系。与《冻苏秦衣锦还乡》类似,表现日常人情的“史记戏”还有很多,比如郑廷玉的《楚昭公疏者下船》,无名氏《庞涓夜走马陵道》,无一不是表现人情世故的剧作。这跟两种体裁的接受群体有关,《史记》一度只有贵族才能阅读,而史记戏的观众多为普通百姓。对于一般平民来说,日常的人情才更容易引起共鸣。
作为一部具有人情味的历史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取材于《史记》,但是又不拘泥于《史记》,而是采用多种艺术手法,实现了叙事焦点的转移,表现了剧作家卓越的艺术才能。比较《冻苏秦衣锦还乡》与《苏秦列传》、《张仪列传》,我们发现作者主要是采取了以下几种艺术手法来实现叙事焦点的转化。
一是情节移植。剧作家基于揭示主题、刻画人物和安排结构的需要,在故事情节的组织方面,把《苏秦列传》、《张仪列传》中所记某人之事,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从而实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比如据《苏秦列传》记载:“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1]2250关于苏秦是怎样激怒张仪并帮助张仪顺利进入秦国见到秦惠王的这一历史故事,在《张仪列传》中有详细的记载: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於秦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原?”张仪於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1]2280
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苏秦激励张仪的原因是“恐秦之攻诸侯”,他深知“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张仪会去拜见苏秦也是苏秦的一个计策,在这里司马迁要表现的是苏秦的政治才能,而不是苏秦与张仪的兄弟情谊。但是,在元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中落魄的是苏秦,被激怒的也是苏秦并不是张仪,刚好和《史记》的记载相反,而且写得有声有色,非常生动。苏秦的拜访是主动的,张仪一开始并不知道苏秦的情况,当得知苏秦“无什么鞍马步从,身上好生褴褛”时,张仪便展开了对苏秦的一系列羞辱,最后苏秦终于忍受不了那冷酒冷馒头的羞辱,愤然离去。通过情节的转移,剧作家抓住了“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的这一情节并展开,试图突出的是文人落魄时受到亲人嘲讽的世态炎凉,以及文人在遭受冷眼时表现出来的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而不是为了突出苏秦的计谋有多高超。
再比如,《苏秦列传》里,苏秦荣归故里分发钱财的时候“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说:“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1]2262在《冻苏秦衣锦还乡》中,并没有这个“后与金者”,与苏秦一起前往“应举”的是张仪。剧作家把从者的故事偷梁换柱地移到了张仪身上。杂剧第一折写到,苏秦到达秦国界上,因为“染了一场天行证候,不能进身”,而张仪“等不的”,“先上朝取应去了”。张仪作为苏秦拜义的哥哥,在苏秦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却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弃兄弟与不顾。这里没有多加一个从者,而是把事情套在了张仪身上,这就突出了戏剧的主要矛盾,也为故事情节的发展做了铺垫。正因为是张仪,而不是别人在危难时刻离开,就更能显示出人情的冷漠,也正因为张仪弃苏秦而去,才能有后来的张仪冰雪堂之辱。这是戏剧剧情发展的需要,也是剧作家才情的一个表现。
二是《史记》里记载比较简略,仅仅几个字,或者一句话,在《冻苏秦衣锦还乡》里就演变成一个故事。如《史记》对于苏秦的“大困而归”并没有具体的叙述,而《冻苏秦衣锦还乡》根据这四个字,衍生出了一系列小故事。全剧总共四折,而围绕“大困而归”的内容竟占了二分之一。无论在《史记》中还是在《冻苏秦衣锦还乡》中,苏秦都“不经商、不务农”,从《史记》兄弟嫂妹妻妾对苏秦说的“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1]2241话中,可以看出“大困而归”的原因便是苏秦“不务正业”。而在《冻苏秦衣锦还乡》中,“不务正业”的原因是苏秦自己道出的,他说:“待要去做庄农,又怕误了九经,做经商又没个本领。”[3]439即使挨冻也不愿放弃读书,始终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在戏剧的一开始他就夸下海口一定会金榜题名而归,这也是后来父母兄嫂妻嘲笑他的原因。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杂剧中“不务正业”也是苏秦受困的原因。除此之外,戏剧为突出“冻苏秦”的主题,还特意安排苏秦生了一场伤寒病,这样就把一个落魄文人的形象写得更为生动了。至于归来后,家人对苏秦的态度,《苏秦列传》中也只是说“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而在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中,剧作家把每个人物的神态心理写得非常细腻。不仅写了一家人对苏秦的冷淡羞辱,而且把前后人物的心理变化写得很出神。特别是父亲与妻子,戏剧一开始没有直接讲苏秦回家,而是写了父亲对漂泊他乡的儿子的思念与担心:“自从苏秦孩儿和他那哥哥张仪求官去了,许多时光景,音信全无,也不知他流落在哪里。时遇暮冬天气,风又大,雪又紧,十分寒冷。”[3]440这样的心理很贴近生活,也很近人情,从观众的心理讲是合情合理,容易接受的。同时这一剧情的安排,跟后来得知儿子并未考取功名后便要把儿子赶出家门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对比中,我们看出了世态炎凉,在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的同时,更突出了主题。同样,作为一部人情剧,剧作家在写到妻子要不要给苏秦饭吃时的心理也是很复杂:“我待不与你些茶饭吃来,争奈俺那夫妻肠肚又过不去,待与你些吃来,又怕公婆怪我。”与《史记·苏秦列传》相比,人物更为立体生动。当然,这里我们也看到了《战国策》的影子,据《战国策》记载苏秦“归至家,妻不下絍,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4]17看来剧作家的创作并不拘泥与《史记》。《史记·苏秦列传》没有具体写“大困而归”,却给剧作家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
再比如一些在《苏秦列传》中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在《冻苏秦衣锦还乡》中变得有名有姓,本来几个字的记载,却经剧作家发挥变得有血有肉。如据《苏秦列传》记载:“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1]2262在《冻苏秦衣锦还乡》中这个曾经资助过苏秦的人“姓王名真字彦实”,“家中颇有资财”,而且“忠厚敬老怜贫”。剧中没有直接讲王长者把钱借给苏秦,而是写了一个王长者邀请苏秦“共话”的故事。通过共话,王长者了解苏秦不图进取的原因是“盘缠缺少”。通过苏秦对王长者的倾诉“休说冰断我肚肠,争些儿冻出我眼睛”,把苏秦“冻”的形象描绘的淋漓尽致。弱势群体本该得到世人的帮助,可是“那一个不把我欺,不把我凌”,用苏秦的口直接道出了该剧的主题“这都是冷暖世人情”。在苏秦心灰意冷的时候,王长者安慰他“肉眼愚民不识高贤”,“我想这先贫后富的古人,有伊尹躬耕,傅说版筑,冯驩弹铗,宁戚饭牛,孙膑刖足,百里奚卖身。古人尚然如此,先生必遂其愿也。”并鼓励他“蛟龙的云雨终非池中之物”,“以先生之才,怕不进取功名,易如拾芥。”[3]439-440这是王长者所说,也是每个文人心中所想。对于苏秦来说,王长者给予的不仅是金钱,还有鼓励。这比《苏秦列传》仅仅表现苏秦“有恩报恩”这一人物形象具有更多的意义,它使整出戏的情节更为合理。剧中还有一个仆人陈用,他便是《张仪列传》中那个受苏秦安排的舍人。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剧中他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在历史上他是帮助张仪的人,由于作者采用了移花接木的方法,剧中他是在苏秦上吊的时候给予宽解并给予钱财的人。但同样的,不管在史上还是在剧中,他都是化解苏秦和张仪两人误会的人。既然这个人这么重要,那么剧作家便赋予了他一个名字,让苏秦以后发达了可以报恩与他“若得官呵,莫便忘了我陈用也”[3]449。这样就符合了人情剧的需要。
三是《史记》中明白道出的,《冻苏秦衣锦还乡》通过设置悬念,到最后才让读者明白。《史记》中,直接讲苏秦用计策使张仪进入秦国当了宰相。虽然对于这个计策本身《史记》有比较详细的记载,里面还有张仪与苏秦的对话,但是它要表现的是苏秦作为纵横家料事如神、计谋高超的一面。而《冻苏秦衣锦还乡》一开始并没有说这是一个计策,而是把冰雪堂之耻写得很详细,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张仪忘旧情,苏秦受侮辱的场景。一见面,张仪便让仆人张千拿拜褥来,怕展污了衣服。兄弟几年没见,本应打开大门好好迎接,可是张仪借口“正厅上安着二十四把交椅,可都是公卿每坐处”,把苏秦带到了“无他那半盆儿火向”的冰雪堂“款待”。同样是喝酒,张仪自己喝的是热酒,而命仆人张千把“苏秦的那壶酒,去那大雪里冰一冰”。明知苏秦冷,张仪还命人把袄拿来往自己身上套。随后摆上的两份食物:一份是热汤热馒头张仪自己吃,一份是冷烫冷馒头让苏秦吃。苏秦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张仪,你是何道理。”终于,苏秦说出了心中的怨恨:
【絮虾蟆】只为你个同窗友做头厅相,因此上我心中自酌量。这交情非比泛常,好做十分倚仗。撇下父母在堂,远远特来相访。吟就新诗一章,诉说飘零异方。必然见我感伤,不惜千金治装。岂知你故人名望,也不问别来无恙。放下一张饭床,上面都没摆当,冷酒冷粉冷汤,着咱如何近傍;百般装模作样,讪笑寒酸魍魉。甚勾当,来来往往,张张狂狂,村村棒棒。[3]448
这一段唱词,把张仪的冷酷无情完全揭露了。一个遇难的弟弟上门来向兄长求救,结果没有得救,反而被侮辱了一番。每个观众在看到这一幕时,便会随着苏秦的眼泪,心中油然的升起一股对张仪的恨以及对人情冷暖的感慨,这正是剧作家期望看到的。然而后来发现这只是一个计策时,我们感慨的是张仪的智慧以及兄弟情义。这样的情节安排,跌宕起伏,充满悬念。剧中突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不是苏秦的智慧。
从以上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剧作家在创作《冻苏秦衣锦还乡》时所采用的艺术手法,或者为了突出人物形象、或者为了突出主题,从而使得《冻苏秦衣锦还乡》取材《史记》,却实现了叙事焦点的转移。
从《史记》到《冻苏秦衣锦还乡》,既然叙事焦点都发生了改变,自然苏秦的人物形象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首先,《史记》中的苏秦是一个典型的纵横家形象。与儒家主张以德服人,法家主张以力服人,道家主张绝圣弃智不同,纵横家主张以智服人,崇尚用计施,鼓吹谋略至上。纵横家人物多出身贫贱,他们以布衣之身庭说诸侯,可以以三寸之舌退百万雄师,也可以以纵横之术解不测之危。清人孙德谦在《诸子通考》中认为纵横家“生逢乱世,别有匡济之学术耳”。司马迁对纵横家的才华是极其欣赏,在他的笔下,苏秦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策士。他的说辞,汪洋恣肆,犀利流畅,气势磅礴,大有一发不可收束之势。他善用计策,用激将法把张仪送到秦国,从而来保卫赵国,突出苏秦“因人善谋”的特点。为此,苏洵《谏论》中说:“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5]正因为《史记》中写了大量的策士之谋,东平思王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大将军王凤会说:“《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6]与《史记》中的苏秦相比,《冻苏秦衣锦还乡》中的苏秦纵横家的气质减少了,更多的是一个落魄文人的形象。杂剧没有过多的描写苏秦游说六国的具体情节,自然也没有《史记》中那么精彩的说辞。剧中苏秦说的“三寸舌为安国剑”,也只是在父母面前用来表志气的话。程朝翔曾在《从元杂剧看中国文人》一文中指出元杂剧中文人的基本模式为“受命赴考——怀才不遇,悲愤满腔——马到成功,登科及第(喜)”[7],《冻苏秦衣锦还乡》亦不例外。无论是《史记》还是《冻苏秦衣锦还乡》中的苏秦,他都是以追求功名利禄为人生目标。《史记》写苏秦相信:“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1]2241苏秦认为读书就是为了获取功名,否则读再多都没用。而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写出了苏秦“追求功名利禄、富贵显达”的同时,更写出了他在求取功名的途中,落魄不堪的形象。他是那个“领破蓝衫刚有那一条囫囵领,那夜里不长叹到二三更”的寒士,而不是《史记》中那个巧言令辩的角色。在受到外人欺凌时,苏秦又以两种姿态出现,一是“怀才不遇、悲愤满腔”的姿态。在染了伤寒病时,他感慨:
【混江龙】俺把那指尖儿掐定,整整的二十年窗下学穷经。苦了我也青灯黄卷,误了我也白马红缨。本待做人鹏乌高抟九万里,却被这恶西风先摧折了六稍翎。端的是云霄有路难侥幸,把我在红尘中埋没,几能勾青史上标名。[3]437-438
【滚绣球】我苏秦也年纪呵近三十岁,文学呵又不是没得,可怎生不能图个荣贵?却教我满头家风雪凄凄。看别人峥嵘黄阁三公位,偏则我依旧红尘一布衣,怎不伤悲?[3]441
由此,苏秦喷吐出了心中的满腔怨气,而观者也真切地触摸到了作者追求功名、渴望有所建树的赤子之心。走投无路,他只能低声下气的回家,只能受张仪冰雪堂的侮辱。然而,一个人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来自亲人的欺凌,当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又会以“傲骨不屈”的姿态出现。他被赶出家门时对自己说:
【煞尾】盼的是冬残晓日三阳气,不信我拨尽寒垆一夜灰。我则今番到朝内,脱白襕换紫衣,两行公人左右随,一部笙歌出入围。马儿上簪簪稳坐的,当街里劬劬恁炒戚,亲爷、亲娘我也不认得。[3]443
同样的,在受了张仪之辱后,他也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我苏秦也男儿当自强”,“我久后的官呵,必不在你之下”。[3]449在这里,苏秦发扬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而这恰恰是中国人极为推崇的,自然就会引起观者强烈的同情和深深的共鸣。当他从陈用那里得了两锭白银时,他便要去张仪那里找回自己的尊严“羞那厮一场”。一个血肉丰满、声情并茂的人物形象,也就显得活灵活现了。在元代出现了一大批像《冻苏秦衣锦还乡》一样写落魄文人的杂剧,比如关汉卿《裴度还带》、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马致远《荐福碑》、郑光祖《王粲登楼》。“落魄文人”自古有之,但是元杂剧最为明显,这与元代取消知识分子话语权有直接关联。元代前期不但崇武弃文、重商轻儒,取消了科考制度,还将民族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个等级,将人分成十个等级,据谢枋得《送方伯载归三山序》记载:“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贵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8]为此,作家们常常借古讽今,将文人的落魄程度推到了极致。同时,剧作家们也常常以“金榜题名而归”的结局来寄托自己的理想。
其次,不管是《史记》还是《冻苏秦衣锦还乡》,苏秦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但是这种“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思想,《冻苏秦衣锦还乡》比《史记》更为明显,这主要表现在衣锦还乡后苏秦对众人的态度上。《史记》中,苏秦衣锦还乡时,曾经轻视自己的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而曾冷落、嘲讽的“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不得不感慨:“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觽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1]2262他没有像《冻苏秦衣锦还乡》中表现的那样决绝,不认父母,而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对于那个“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的从者也只是后给金而已。《冻苏秦衣锦还乡》中的苏秦的报复心理极为强烈,他把别人对自己的侮辱都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上,一旦自己得了高官,便一语不差地还给别人,正像张仪说的“他不会忘了一句”。当日,苏秦去拜见张仪,张仪说:“住者,休拜。”命张千“将我那拜褥来”,“则怕展污了你那锦绣衣服”。苏秦衣锦还乡后,张仪前来拜见,苏秦也说“住者,休拜”,命张千“将我那拜褥来”,“则怕展污了你那锦绣衣服”。剧中,苏秦越表现出这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姿态,越能够表明他在困难时期,他人对自己的欺压,而如今他人的低声下气正与昔日构成了对比,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就溢于言表了。
这样,《史记》中的苏秦与《冻苏秦衣锦还乡》中的苏秦,人物形象就产生了一定的差异。一个更为政治,一个更为生活,这是各自叙事焦点的不同造成的。
从以上分析可知,剧作家在创作《冻苏秦衣锦还乡》时,通过情节移植、设置悬念、把人物变得具体化等艺术手法,使得与《史记》的叙事焦点发生了变化,从关注苏秦的政治作为转变为表现苏秦在博取功名时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而也使得两部作品中苏秦的形象有所差异,一个是才华横溢,一个怀才不遇、落魄不堪,一个更具历史真实性,一个更具人情!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3][明]臧懋循.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汉]高诱.战国策[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
[5][宋]苏洵.嘉祐集:卷第八[M].四部从刊景宋钞本.
[6][汉]班固.汉书:卷八十[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7]程朝翔.从元杂剧看中国文人[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4):122-130.
[8][宋]谢枋得.叠山集[M].四部从刊续编景明本.
The Transition of Narrative Focal Point-from Historical Records to Dong Suqing Back Home with Great Wealth
ZHANG Li-ch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 hua 321004,China)
Dong Suqing Back Home with Great Wealth,one of Yuan operas,is taken from Suqing’s Biographies and Zhang Yi’s Biographies in Historical Record.But on the basis of Historical Records,the dramatist achieved to transfer the narrative focal point,by using some means of artistic expression,like transferring scenario,setting up suspense and changing simple to details.The focal point of Historical Records is Suqing’s political achievements,while Yuan opera is focus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qing’s relatives before and after him got the scholarly honor,which exposed the realism in the society.Changing from history to human relationship,Suqing’s image also changed.What we can see from Sima Qian is a brilliant Suqing,while in Yuan opera,Suqing is also a sorehead bookman,with much more obvious opinions for feeling of gratitude and resentment.
Historical Records;Dong Suqing Back Home with Great Wealth;transition of narrative focal point
I206
A
1009—5128(2012)01—0055—05
2011—07—12
章利成(1987—),女,浙江富阳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詹歆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