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读李煜词《浪淘沙》

2012-03-19 10:31
卫生职业教育 2012年23期
关键词:凭栏浪淘沙故国

张 宏

(漯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河南 漯河 462002)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是南唐后主李煜降宋后所作。宋人蔡絛《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婉,未几下世。”亡国后所写的伤怀之词情真意切,千百年来引起无数读者的共鸣,被王国维誉为“血写”[1]之作,其中最能表现故国之思、亡国之痛、降宋的悔恨和忧愁之心的,是其不朽词作中最为人熟知的一篇——《浪淘沙》。

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开句用倒叙的手法描述梦醒之景。用白描手法描绘出一种肃杀的情景,再现了当时的环境:季节正值暮春。帘外是淫雨霏霏和即将消逝的残春;帘内是被软禁的词人,时间已是五更,东方欲晓之时,一床丝绸被子挡不住五更天的料峭春寒……在这寂寞零落的暮春夜雨中,让人觉得有无限凄婉、无限惆怅荡漾其间。此情此景,即使是一般的行人游子,也会黯然神伤,触发别绪离愁。对于一个过着“日夕以泪洗面”的屈辱生活的亡国之君来说,纵然面对丽日蓝天、鸟语花香,也难免会见花下泪、闻鸟惊心,更何况是在这最易令人伤感的残春、寒冷难眠的长夜、与世隔绝的孤馆,又听着那惹愁牵恨、淅淅沥沥的雨声呢!“五更寒”既指自然界乍暖还寒的气候,又指令人寒心彻骨的处境,也暗喻他内心的凄凉哀痛。往事如烟,恍如隔世。昔日贵为南唐国君的李煜,过着骄奢淫逸的帝王生活,“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忆江南》),是何等快乐逍遥。如今,过着难堪的囚徒生活,他多么想回到过去那种锦衣玉食、花天酒地的欢娱生活啊!“一旦归为臣虏”(《破阵子》),就再也不会重现了。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花谢尚有花开时,月缺还有月圆日,可逝去的往事——南唐的辉煌和做帝王的生活皆已“流水落花春去也”(《浪淘沙》)。李煜在词中从景写起,抓住景物的特点来烘托情绪,从而达到借景抒情,景中含情,情景交融的效果,也增添了词的含蓄、蕴藉色彩,而以哀景写哀情,更能衬托李煜孤独、寂寞、凄凉的心境,使读者在有限的词句中体会到含蓄不尽的弦外之音。诚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2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发泄方式。弗洛伊德说:“梦是一种被压抑的欲望的象征性满足。”也就是说,一个梦境是一个欲望的满足,是对不满意的现实进行的一次修正。“不知”二字,分明带着自嘲,含着怨艾;“一晌”这一口语的运用,极言梦境之短和意中的不足;一个“客”字点出被囚身份,令人可怜可叹;而一个“贪”字则道尽了词人对往昔欢乐生活的沉迷、留恋和追忆。李煜从南唐后主变成了一个阶下囚,但他对昔日的荣华富贵与帝王生活的追忆,只能通过梦境去感慨往事如烟,浮生如梦,可以说“梦”的意象是词人对生命体验的一种表达。“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清平乐》),“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望江南》)等都是在梦境里诉情思,梦境里话衷肠。只是谁解梦中味呢?李煜国破被俘,羁押汴京,“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山河”(《破阵子》),瞬间如落花飘去,杳然不再,唯作烟梦罢了!所以“梦”就成为他思想感情的主要寄托方式。在梦中,仿佛正在皇宫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宫娥鱼贯而列,箫管响遏行云,他多么希望能长久地梦下去!因为梦中如此美好、甜蜜,他再也别无慰藉了。然而,好景不长,短暂的欢娱之后,梦醒又如此凄凉、伤感。梦毕竟是梦,借“梦”销愁犹如“借酒销愁愁更愁”,词人仍得面对冷酷的现实。梦境中昔日“花月正春风”,实境中“日夕以泪洗面”;梦境中“一晌贪欢”,实境中“罗衾不耐五更寒”,这种强烈的反差,更显出词人亡国幽禁生活之凄凉。词人创造性地将梦幻和现实交织成一片,建构出独特的意境,让人体味到李煜心中那深深的失国与失自由的伤痛,从而使词作形成了更富魅力的感伤风格。

3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无言独上西楼”(《相见欢》),夜阑人静,晓风残月,幽囚在小楼中的不眠之人,独自登上寂寞的“小楼”,对着故国家园的方向,往事已是不堪忍受。“莫凭栏”说明词人曾多次凭栏而心有余悸,又显示他既怕凭栏,又想凭栏,不能自已。一个“莫”字,用得坚决,用得伤心,活画出词人孤寂无欢的浓重愁情和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正有“高楼谁与上”(《子夜歌》)的黯淡与失落。是啊,可不能再去凭栏了,“凭栏”而入目的“江山”景色,自然会勾起对故国的无限怀恋,可怜“无限江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山河”(《破阵子》)都已尽属于他人,没有了“车如流水马如龙”(《忆江南》)的喧哗热闹,没有了“花月正春风”(《忆江南》)的良辰美景,没有了“待踏马蹄清月夜”(《玉楼春》)的雅趣佳兴,没有了“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菩萨蛮》)的风花雪月,更看不到无限美好的故国江山。抚今思昔,岂不触景生情?国破家亡的深悲巨痛,身陷囹圄的忧惧,遭受玩弄的屈辱,忍辱负重的凄凉,万念俱灰的绝望。又有谁能忍受这其中的滋味?何况又是在这残春凄冷的雨夜呢?“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于是生发出“别时容易见时难”之对国破家亡的一种极其委婉而凄凉的呻吟和呼唤。“别是容易”是指词人自“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破阵子》),被迫离开宫殿成了赵宋“臣虏”。“见时难”言明江山易主,离开故国是那样容易,但要再见却万般艰难了,纵使亭台楼阁壮丽如故,也只是“想得玉楼瑶殿日,空照秦淮”(《浪淘沙》)的无奈,“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愁情而已。淡淡的言语中饱含无比丰富的人生感受,饱含着悔恨、留恋、向往、无奈和绝望,词人已清醒地意识到,江山一失,永难回归,不得不发出绝望的哀叹。

4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如果说“梦”是李煜对于故国、故人、往事的回忆与思恋的一种欲罢不能的抒写,那么他选择的“落花”意象则是对其命运与生活状态的暗示与象征。“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临江仙》),“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阮郎归》),“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词人选取“花”这一美好的事物,以“流水落花”这一具体形象的画面,作为抽象概念“春去也”的注脚,倾诉心中的哀愁,表达对人生的认识,而且还与首句“春意阑珊”作了呼应。“春去也”的“春”,指自然节候,也是词人往昔那种“忙杀看花人”(《望海潮》)的春意盎然的生活。一声“春去也”,饱含词人的无限惋惜、无穷眷恋,是对“别时容易见时难”句的进一步诠释。故国像落花流水般一去不复返,在李煜看来,自己不测的命运与落花有某种相似之处。春尽花落,随风飘舞,命运多舛,而李煜此时命运难测及孤独与寂寞的情形,不就是暮春之落花吗?同时,“落花”也暗示了时光变换,岁月更替,使李煜在“落花”中反观自己,韶光易逝,生命空耗,向人们传达了他的身世之感、迟暮之感与凋零之感。“天上”与“人间”,是天堂与地狱、欢乐与痛苦对立的两极世界,也是李煜过去和现在生活境况、心态情感的写照。而“天上人间”四个字,则几乎把人世间的不平和苦难囊括殆尽,天上人间的境遇使他悲从中来,无法挽回的亡国恨、家国痛,只能用痛苦的内心承担。至此,词人的愁不是闲愁、轻愁或一己之愁,而是对人生痛苦的切身体验、复杂感触和深刻领悟,因此,其词之悲具有深邃的底蕴和巨大的震撼力。

纵览全词,以春雨开篇,以春雨中落花结束,首尾照应,结构完整,格调悲壮,意境深远,词人以白描、对照比喻的手法和高度的艺术概括力,表达了惨痛欲绝的国破家亡的情感。从词人和着血泪的词章中,看到一颗真淳、锐敏而坦白的心,毫无拘束地用切身的心灵创伤,直接抒写自己的深哀隐痛,突破了花间词人的藩篱,可谓“语语沉痛,字字泪珠,以歌当哭,千古哀音”。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这里肯定了李煜词创作中既能直抒作为常人的心灵体验之真,又能传达出作为独特身份的亡国帝王的感受之深,从而把词由应歌而作重新纳入应情而作的轨道,为文人词的创作拓展了新的领域,并提高了词的社会地位。

[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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