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韶军 高 山
墨子提倡尚贤、兼爱、尚同、节用、非攻、节葬、天志、非乐等,这是为人们所熟知的,仔细阅读墨子关于这些理论的论述,就会发现这些思想都与民的问题有关。也就是说,墨子的这些思想主张,一方面是为君主而言的,这符合司马谈提出的著名判断:“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①《史记》,中华书局1998年,第1178页。另一方面,则是为民众百姓而言的,这体现了墨子思想的人民性。而其关于民众的思想,又与务为治的整套理论融合为一,成为其中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
《亲士》篇主张重士重贤,认为这对于君主来说,是国之珍宝,与此同时又提出用民的问题,以晋文公、齐桓公和越王勾践为例,说“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能做到“无败”或“败而有以成”,“此之谓用民”②吴毓江:《墨子校注》,中华书局1993年,第1页。。换言之,如果不能用民,三位君主不能取得成功,不能做到无败或败而有以成。在谈到君主亲贤用贤的问题时如此强调用民,表明墨子认识到了民对于君主、国家的重要作用。
墨子不只仅仅笼统地提到用民,他还进一步说到如何让民为君主所用:
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③吴毓江:《墨子校注》,第1页。。
这里强调安心和足心,这与安居和足财紧密相关。能做到这些,就能使杂庸民终无怨心而有自信,于是君主才能必得其所欲,也就是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安心、足心、无怨心、有自信,这是用民的前提,没有这些,是不可能用民的,即民不可能为君主所用,民不可能为君主卖力。这中间有其理由,即民在此君主之国内,能安居安心、足财足心、无怨心、有自信,因此君主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认为这将有助于自己的利益,值得出力去做,君主也会因此而让民众得到应得的利益。墨子把这层逻辑说得非常清楚,这是他的用民思想的价值所在,值得后人借鉴。这一段原文中所说的“不败其志,内究其情”,正是指民的志和情,君子即君主及其所用的贤士,他们应该懂得民众的心情和愿望,这就是安居安心、足财足心,并且保证让民众实现自己的心情与愿望,所以他们才会无怨心和有自信。这些言外之意,通过墨子这段原文应该能体会出来,于是墨子所谓的用民,就有了可靠的实践性,而不再是一种空谈,对于民众来说,才是一种可信的政治理论。
在《亲士》篇中墨子又说: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唫,怨结于民心,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王者淳泽,不出宫中,则不能流国矣①《墨子校注》,第2页。。
喑、唫都是不言,可以理解为不为治理好国家而进言,当然也就不可能为民众之事进言,就会造成上下否隔,民众的意志与愿望得不到申诉,所以就会怨结于民心。这与前面所说的无怨心、有自信正好相反,再加上谄谀在侧,善议障塞,于是造成国危的局面。这说明要使民无怨心,需要贤人在位,尽忠进言,使上下畅通;也说明君主亲士用贤,其目的之一也是通过士人贤人而了解民情民心,以保证民无怨心,而能充分用民。若不能亲士用贤,自然就是小人在侧,谄谀障塞善议,民有怨心,最终不能保证用民。所谓王者淳泽,即君主的恩泽,也要流国,即遍布全国,使全国人民都受到君主的恩泽,而不是只限于君主身边的人,即所谓的宫中。这样做,也是要让民安居安心、足财足心、无怨心、有自信,从而使君主可以得民心而用民。
《修身》篇中,墨子说到好的君主治天下,要做到“怨省而行修”②《墨子校注》,第10页。,怨省就是让怨心减少,行修就是君主的行为修谨善正。《亲士》篇里阐明了要通过亲士用贤及广施恩泽而使民无怨心,这里则进一步说明君主自己要通过“行修”而使民无怨心。君主行修,表明君主值得民众信赖甚至是崇仰,所以怨能减省而不是日渐增多,具体说来,就是“谮慝之言,无入之耳,批扞之声,无出之口,杀伤人之孩,无存之心,虽有诋讦之民,无所依矣”③《墨子校注》,第10页。。谮慝之言、批扞之声,都是指民众对君主的批评抨击,此种声音不出于民之口,自然不会入于君主之耳。这不是堵塞之后的无入之耳,而是本来就没有批评抨击的声音,说明国内的政治和社会状况都很好,所以不会有杀人伤人之人出现,这也与民无怨心和无批评抨击之声有关。这说明君主靠自己的行修可以达到使民众无怨心,具有良好的政治和社会效用。
民无怨心是用民的前提之一,但仅此还不够,还应让民有足够的能力为君主所用,这就需要让民富有。只有民富,国才能真正地富和强。如果财富都集中到国家和君主手里,民反而很贫穷,这样的国家也不能说是真正的富强。如果国富君富而民贫,则无论如何用贤和行修,也都无法让民无怨心和有自信。况且,君主把财富集中到自己手中,也称不上行修和用贤。
让民富有富足,首先要求君主能爱民和利民。爱民还只是思想上的因素,只有落到实处的利民措施,才能真正让民富有富足,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对此,墨子也有不少阐述,如《七患》篇中墨子提出“国有七患”,其中第三患是“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④《墨子校注》,第34页。,第七患是“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⑤《墨子校注》,第35页。,这二者对于民众来说,都是灾难,国君应该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其出发点就是爱民和利民。
《七患》篇又说:
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节也。……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匮,五谷不收谓之饥⑥《墨子校注》,第35页。。这里所说,正是前面所说的“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的具体表现,君主的爱民和利民,用民众的吃饭问题就可考验出来,口头上无论怎么说爱民利民,如果民众吃不饱饭,所说的爱民利民,就都是骗人的鬼话。所以墨子说:“食者,圣人之所宝也。”①《墨子校注》,第36页。而要让五谷丰登,则需要君主用各种政策和措施保护和促进粮食生产,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地不可不力,二是用不可不节,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开源与节流并举。因此,观察君主是不是真的爱民和利民,也可从开源和节流两个方面进行判断。
对此,墨子也有分析,《七患》篇说:
今有负其子而汲者,队其子于井中,其母必从而道之。今岁凶、民饥、道饿,重其子此疚于队,其可无察邪②《墨子校注》,第35页。?
这是要求君主有爱民之心,如母亲爱其子一样,子有灾难时,母亲一定要尽力救之,民有灾难时,君主同样也要尽力救之,而不能无察,更不能知而不救。这是强调君必须有爱民思想。其下又说:“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夫民何常此之有?”③《墨子校注》,第35页。这说明君不爱民,民也就不会爱君,从良民变成恶民。民对君的态度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无常的,他们根据君主对民的态度而在不断改变。不爱民的君主,不要指望民众爱他、拥护他。墨子对此说得非常清楚,这种思想对于统治者来说,值得重视。
年岁的凶或善,不仅仅取决于自然界的风调雨顺,很多时候取决于统治者的所作所为是否节俭或节用。故此篇又说:“为者寡,食者众,则岁无丰。”④《墨子校注》,第35页。这里的为,就是君主的为,疾指多而重,且对民众带有很强的逼迫性,即强行从民众手中征夺,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尽民力无用之功”、“民力尽于无用”。君主的奢侈与好大喜功往往会使民力尽于无用之功,使民众为国家付出太多的赋税与劳役,从而使民众的正常生活受到严重破坏,使民众面临与年岁凶一样的局面,生活无法保障,甚至是难以为继。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有许多实例,但君主们往往视而不见,仍然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惜让民众陷于困苦。因此,也就造成了岁无丰的局面,而这不是因为自然界的灾害对生产的破坏,而是由于君主的不当举措造成的岁不丰。“食者众”,就是前面所说的“赏赐无能之人,财宝虚于待客”⑤《墨子校注》,第34页。。出现这种情况也往往是因为君主的好大喜功,热衷于表面繁华和虚假的繁荣。这都不是爱民和利民的君主应该做的。墨子为此指出了正确的做法,即《七患》篇所说:“故先民以时生财,固本而用财,则财足。”⑥《墨子校注》,第35页。以时生财,就是按照自然的时节时令让民众从事正常的生产活动,从而生产出粮食等财富。而这就要求君主不能违反自然时令来让民众从事无益于生产的劳役,如秦始皇的大修长城,后代不少皇帝的远征高丽等,都是这种违反自然时令的举动,破坏了民众的正常的生产活动,从而也使正常生产所能产出的财富变得越来越少,国家的开销日益蹙促,于是产生恶性循环,强行从民众手中征夺更多的赋税,以满足国家越来越大的财政支出。这都违犯了以时生财的准则,也是不爱民、不利民的举动。所谓的本,就是民众的正常生活活动,固本就是保障民众的正常生产。所谓的用财,就是合理地使用财富,“用不可不节”,而不是为了满足君主的欲望而奢侈地滥用民众生产出来的财富。这仍然是通过开源——以时生财而固本、节流——用不可不节的用财,来保证国家财富的充足,民众生活的富足,而这正是保障国家、社会和民众生活安定稳定的重要条件,谁都不能轻易违反之,更不能随意地破坏之。
正如《七患》篇所说:“苦于厚作敛于百姓,赏以赐无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苦其役徒,以治宫室观乐。死又厚为棺椁,多为衣裘。生时治台榭,死又修坟墓。”⑦《墨子校注》,第36页。这都是不合理的用财,都不能固本。这样的开支和用财,民众无论怎样生产,都不够挥霍和浪费。可知节流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是多么重要。如果君主这样用财,就会使“民苦于外,府库单于内。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⑧《墨子校注》,第36页。。这样的国家与社会,哪里谈得上稳定与发展呢?而这一切都与君主不爱民的思想和不利民的措施紧密相关。
墨子说:“故虽上世之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也?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故《夏书》曰禹七年水,《殷书》曰汤五年旱,此其离凶饿甚矣。然而民不冻饿者,何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①《墨子校注》,第35页。
就墨子看来,任何高明的帝王都不能保证不发生自然灾害,但靠君王合理而正确的政策与举措,仍可以保证国家没有冻饿之民。所谓的正确政策与举措,无非就是力时急和自养俭两条。力时急,就是生财密,就是地不可不力,就是以时生财,这一条可简称为固本,是开源的政策与举措。自养俭,就是用之节,就是用不可不节,就是以固本为前提的用财,这是节流的政策与举措。
以上论述都是墨子批评现实中的君主不能爱民和利民,并提出了应该在开源和节流两个方面使民富足,以保证国家的稳固与安定。在《辞过》篇,墨子则进一步说明君主在爱民方面的具体举措,如说:
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②《墨子校注》,第44页。。
中国古代一直存在着先世圣王发明宫室等以利民生的传说,这是强调圣王的高明,使民脱离了原始的生活状态。在墨子看来,这种情况应该理解为君主的爱民。为民发明制定宫室之法,也要遵照节俭的原则,足以辟润湿、足以御风寒、足以待雪霜雨露、足以别男女,就够了,所以说“谨此则止”,若超过这个限度,就是费财劳力而不加利了,圣明的君主就不会那样做。这说明墨子的君主爱民思想与他的节俭思想保持着一致,并不提倡让民众的生活走向奢侈,因为这样的话也会违反固才而用财的原则,也会造成财不足的后果。这一点,在理解墨子的爱民思想和节俭思想时,应该特别注意。根据这一思想,墨子强调说:“修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则民费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于厚作敛于百姓③《墨子校注》,第36页。。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故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④《墨子校注》,第45页。。”修城郭、收租税,都要民众为之服一定的劳役、交纳一定的财物,但君主在征调民众服劳役和纳赋税时,要遵守节俭的原则,使民不至于劳而伤、费而病,这样的劳役与赋税就是合理的,必要的,能够得到民众理解和支持的。如果过度了,就是厚作敛于百姓,民众就会受苦了,也就不再理解和支持了,也就说明这样的劳役和赋税是不合理的,不必要的了。因此墨子在这里强调说任何工程劳役、制度赋税、租税,都要有度。这个度,就是便于生、便于身,或者如上面所说的:足以辟润湿、御风寒、待雪霜雨露、别男女,就要谨此而止,就不要超过这个度而进一步向民众征求和索取。君主遵守这样的度,是靠自身的节俭,所以说“节于身”,同时以自己的这种节俭行动,来教育民众,所以说“诲于民”。这又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后人所说的上行下效,也来自于此,上行节俭,下就效法节俭,上行奢侈,下就效法奢侈。前者形成整个社会的勤劳生产与节俭,后者形成整个社会的享受与奢靡,国家的财用足不足,由此决定。君主奢侈还容易维持,因为它是用整个国家的财富来支撑的,如果全体国民都奢侈起来,则国家的财富肯定无法支撑。也就是说,民众不可指望像君主那样长期享受奢侈生活,很快就会陷于财用不足,而走向贫穷困顿。在墨子看来,只有上行节俭,下亦效法之,这样的国家和社会中的民众才能过上好生活,也就是墨子所说的“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⑤《墨子校注》,第45页。
但是,现实中的君主往往不能按墨子所说的那样来控制自己的欲望与消费,而是相反,即墨子所说的:“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①《墨子校注》,第45页。这不仅是墨子当时之主的做法,也是历代君主普遍的行为,他们为了自己的奢侈生活和享受,不顾民众的痛苦,不行节俭,只知索取,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民众不堪忍受其苦,如陈胜吴广一样起而诛暴秦了。
墨子分析说,人在生活享受方面会分出圣人与小人,圣人的特点是“俭节”,小人的特点是“淫佚”。两者导致的结果也截然不同:“俭节则昌,淫佚则亡”②《墨子校注》,第47页。,所以为了国家、社会和民众的长远利益与幸福,君主必须在生活与相关制度的各个方面“不可不节”:“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孰,衣服节而肌肤和。”③《墨子校注》,第47页。由此可知,墨子所说的节俭,不是单纯限制君主的享受,而为出于爱民利民的目的,把君主的节俭视为爱民利民的必要条件,并且一再强调君主不能节俭,也就不是真正的爱民利民,也就不能使国家、社会、天下达到真正的繁荣昌盛,也就会在暂时的表面的繁华之后不久走向灭亡。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对此是毋庸怀疑的。这也证明了墨子思想的合理性和正确性,我们今天重新来读墨子的著作,仍然不能不从中感受到其思想的伟大力量。
通过对《墨子》部分篇章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墨子思想体系中的用民思想占有重要地位。这一思想至少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要用民,二是要爱民利民,三是爱民利民要与君主的节俭相配合。君主的一切作为,都离不开用民,不可想像只靠君主或他身边的少数人,就能成就大事。但要用民,就要爱民利民,否则民不会为君所用,或被迫为君所用,也只能激起可怕的后果,而这是君主所不愿看到的。如果君主懂得爱民利民的重要性,那他就要从自身的节俭做起,控制自己的享乐欲望,不要好大喜功,不要妄自征召调发,通过自己的节俭来教育人民,在上行下效方面收到好的结果。总之,在用民、爱民利民、节俭方面,君主都是居于主导地位的,这表明君主不能指望别人来规定自己怎样做,而只能通过君主自身对这些问题的认真思考而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并且自觉地来这样做。在这里,民众似乎是被动的,无可奈何的,但君主如果不顾及民众的愿望与感受,最终就会失去民众的信任、理解和支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初的民众之不满,可能微不足道,但积聚一个时期,达到一定数量,爆发出来的力量,就可以掀翻任何貌似强大的君主及其手中的暴力工具,到这时,君主的灭亡之时也就不会太远了。所以,民众的拥护,是君主在巩固统治、企求长治久安时所不可轻视、忽视的重要因素。君主要想治好国家、社会和天下,必须在如何对待民的问题上慎重思考,为此有必要借鉴墨子的用民思想,从中受到有益的启发。墨子的用民、爱民、利民、节俭的思想,其中存在着内在的有机联系,不能分割来看,其中的论述和分析,不只对于古代的君主有其价值,就是对于现代国家和社会管理者来说,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这正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留给后人的宝贵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