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泉
老杨其实是个浪漫的人。他喜欢这条穿过整个城市的江。
傍晚的时候,老杨常常坐在葛洲坝水电站三江边,看水,看船,看钓鱼,看江风吹过。不过不远处的小广场上那群老嫂子们莺歌燕舞、锣鼓喧天,他是从不瞧上一眼的。这些婆娘们,什么年纪了,也不怕个丑,肥臀大肚的扭来扭去。那音乐更是劲爆,时不时地传来一个女声凄厉的责问:“原来你是花言巧语,真情被你骗骗去……啊……我问你!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
领头跳舞的那个大个子马颊河女人是原来他在机械队时开空压机的一个徒弟。那时候晚上值夜班,她一个人来回拖起几十公斤重的粗大的电缆不带喘气,一双大脚42码半,粗门大嗓喊话能传出半里地。如今她每天晚上7点准时在这里领舞,穿红着绿,涂脂抹粉,围观的人越多越扭得起劲。他不愿意去看跳舞还有个原因,就是老伴淑萍也在里面跳!淑萍人才好,舞也跳得好,他如果去看,被机械队的老同事碰到,他们都会笑他杨子舍不得新媳妇,那个马颊河的婆娘会污言秽语毛手毛脚地开玩笑,他算是怕他们了,惹不起。
淑萍也真是的,每天晚上吃了饭连碗都来不及洗,急匆匆地就往江边赶!跳几个小时回来,还蛮大个劲儿,边洗碗边絮叨,说山东婆子舞跳得不行,却偏喜欢领头,曲子也要随她的心意放,谁有意见她就急眼。又说那音响也不行,声音大点就呜呜叫,还每次都爱放那个《爱情骗子》,丑得很。
“乌合之众!丢人现眼!”老杨鄙夷地说。他最近常到老年大学去,说话喜欢四言八句,拽词。淑萍气鼓鼓地洗碗,懒得理他。过一会儿,老杨自己又蹩到厨房问三问四:“你跳得好,他们怎么不让你领头呢?”淑萍没好气地说:“那套音响不是那个老陈买的吗?每个月电费他也出了多半,还弄了个布景,这地方好像就是他家的了!”淑萍越说越气:“我看那老陈多半是跟山东婆好上了!换个曲子都要听她的!”老杨大笑起来,说:“我本来准备让你把儿子家那个不要的音响搬过去的,哈哈哈,这么说的话,我才不便宜了老陈!”淑萍继续生气:“有人还看见老陈买袜子送那山东婆子!一把年纪了,老不正经!丑人多作怪!一辈子也不好好找个人过日子,我看他和山东婆也长不了!”老杨乐不可支,在厨房里踱来踱去,摸摸这摸摸那,心满意足。眼见淑萍洗完了碗到客厅里拖地,他又端着搪瓷茶缸子,踱到客厅,开始看那百看不厌的《西游记》。
老杨手里这茶缸子的年头比儿子的年纪还大,搪瓷片已经掉了不少,但还可以看见鲜艳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字样,那是他和淑萍恋爱时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那一年,他被机械队评为出席指挥部的先进,戴着红花上了主席台领奖,回来兴冲冲地赶到女职工宿舍外,等着淑萍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他就从工具包里摸出这个奖品递给她。那缸子闪着洁白的光,杯口镶着细细的蓝边,正中鲜亮地印着“先进生产工作者——三三O指挥部”。女职工宿舍芦席棚窗口里挤着几个女工,唧唧呱呱地望着他俩说笑,天已经很暗了,她们远远地看不清淑萍美丽的羞红的脸,只能看见老杨洁白的牙齿在暮色中闪动。
从那天起,老杨和淑萍的关系就算公开了。那阵子老杨连走路都哼着“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每天开着那台波兰产反铲,起起落落,轻旋曼舞,就象在雪亮的灯光球场和舞伴跳着交谊舞。他怎能不高兴呢!他,一个贫穷的农家子弟,1970年冬天,响应毛主席“赞成兴建此坝”的号召,和十万大军从全国各地赶赴西陵峡,修建葛洲坝水电站。他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卷破被,一网兜脸盆饭盒茶缸,和身上一套衣服。而淑萍呢,虽然也是个农家女儿,但她两根乌黑油亮的粗粗的长辫子,李铁梅一样的浓眉大眼,简直就是他那个时代标志性的美女,单身汉心目中的理想老婆的标杆。更可贵的是淑萍性格温和,人老实。
老杨觉得自己很幸运,但他觉得自己也是很有资本的。那时候,葛洲坝水电站工地上几乎没有什么机械设备,十万大军基本上是靠扁担箩筐,人挑肩抗,而老杨靠过硬的技术和吃苦耐劳精神,开上了反铲,每月有6元的津贴和劳保毛巾、手套,还有夜班费。那时候他连背心上都印着大红的“奖”字。他就象刘巧儿唱的“身强力壮能劳动,下地生产真是有本领……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他基本上也是有志女青年合乎理想的对象。
1971年,是老杨生命中最闪亮的时期。那一年,他娶了淑萍,冬天,儿子降生了。他永远记得,那天他在基坑开了一夜的反铲,一共装了68车,清晨才从反铲上下来。淑萍就要生了,想着她笨拙的大肚子,老王心里的喜悦就往上翻涌,溢到嘴角,变成微笑。工地上的有线广播里播放着广播体操的乐曲,这在老王听来是多么美妙。儿子就要生了!他坚信淑萍肚子里是个儿子,那尖尖的结实的肚子,从背后看还象大姑娘一样的身段,和脸上几点蝴蝶斑,绝对是生儿子的征兆。他心里满盈着喜悦,脚步飘忽地赶回前坪镇境山芦席棚家中。那芦席编的墙壁似乎显得花纹别致,气味清香。
一推门,家里挤得都是人!七嘴八舌的各地女人的方言炸响着,不时爆发一阵放肆的大笑。看到老杨,女人们亲热地喊着“杨子”,开着粗野的玩笑,让开一道缝让他挤了进去。老杨看到了他俊秀的儿子安静地躺在淑萍身边。后来他多次言之凿凿地描述儿子睁着一双乌漆漆的亮眼睛,一见到他就欢眉欢眼地笑了。当时在场的人都否认,但老杨一直坚持说他看到就是这样,儿子一生下来就知道对他笑了。他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欢欢。后来欢欢长大了问为什么自己不是在医院出生的,而是躺在家里,淑萍说那些女人把她送到了医院,一会儿就生了。那医院也是芦席棚做的,她们说一样都是芦席棚子,不如回家还方便点,就搀扶着淑萍抱着儿子回家了。后来儿子欢欢生了孙子豆豆,知道理论上婴儿在出生后的半个月里几乎是又盲又聋的,更别说望着人笑了。但老杨一口咬定:你真的一看见我就笑了!
那之后老杨的日子过得匆忙而愉快,一下班就往那个芦席棚做的家里飞奔,工具包里常常装着一包奶糕,一瓶汽水,一条毛巾,或者一把水果硬糖。一次上完白班,他从工地上带回了一大块淡黄色加了糖精的冰块,欢欢惊喜万分,雀跃不已。隔壁左右的小孩子都拥进来,看老杨想尽办法把那大冰块砸成很多小块,一人捧一块,细细地舔舐,直到手上只剩下甜蜜的粘液。欢欢稳稳当当地端个小碗,一勺一勺地品尝那甜蜜,看老杨的眼神满满都是骄傲和崇拜。
在淑萍眼里,老杨也是绝对的好丈夫。老杨技术好,总是在关键的部位施工。一次老杨工作的部位附近有个核心仓位浇筑完成,大家揭开养护混凝土的湿稻草,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养护的白布!大家赶紧动手揭,为这样大的布感到兴奋。发现动静,老杨飞快地从反铲上爬下来,冲过去抢了一卷,塞在驾驶室后面。回家拿给淑萍,淑萍很是高兴,到江边洗刷了一个下午,终于把白布上面的水泥浆洗掉了。后来她在屋前的铁丝上晾晒,那白布中隐隐有淡淡的灰影,不但不显得脏,更衬出了布的干净。在那个所有物资供应都要凭票的年代,这块白布价值对淑萍来说不仅仅是钱的事。邻居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隔壁四毛的妈问这样大的布用来做什么啊?淑萍爱面子,说做抹布啊,纳鞋底啊。其实后来淑萍都把它做成了被里子,后来社会上兴起用被套,她依葫芦画瓢,用它做了床被套。孙子出生,她还拿那些被里子做过棉片子。
还有一次,老杨在基坑里清渣,一铲子下去,居然挖到了废铁,他迅速地把浮渣清理掉,发现废铁数量巨大,他兴奋又紧张,赶紧报告了队长。不知道队长最后如何处理了那些废铁,不过从那天起,老杨每天可以多得20元的加班费。那些天老杨下班神气活现地回到芦席棚,端起淑萍放了半缸子茶叶的茶水,咕咚咚喝一气,然后从油腻腻的工具包里摸出沾着机油带着体温的20元,往饭桌上一放,一言不发地看着合不拢嘴的淑萍,象是等着母亲夸奖的孩子。
淑萍对自己的现在的生活太满意了。她出生于郧西一个贫困的小乡村,姊妹七个,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四妹,从小在家里做饭喂猪洗衣带弟妹,上山背毛竹,下田插秧。背毛竹时,每每被巨大的毛竹的惯性拖下山坡,摔得遍体鳞伤;月经来了也还要站在冰冷的水田里插秧。因贫苦而麻木的人们,实在是分不出更多的爱给这个女孩,她就象路边的小花,孱弱地开,卑微地长,甚至连她周正的小模样都没有引起人们的留意。
20岁那年,淑萍作为女农民工卷着铺盖走出深山,来到了葛洲坝水电站工地。她的父母兄弟都不知道这个工程是干什么的,只是听说去了淑萍就可以吃商品粮,家里也可以减轻些负担,也都很赞成。淑萍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连信也很少写,再见面已经是多年以后。妈妈唯一的陪送就是一块毛巾和一块鸭蛋形的香皂。
淑萍不懂得这个葛洲坝这个伟大工程的意义,只是在1970年12月30日,工程开工那天,在湖北宜昌市郊的绵羊洞河滩上,在人山人海中,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在万炮齐鸣中,淑萍哭了,嚎啕痛哭。她的人生就这样改变了,她卑微的生命从此有了不同!很快,她由农民工身份通过招工转为了工人;她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连刷牙都哼着曲子;她参加了基干民兵组织,跑步出操练射击,被评为了神枪手;她白天开空压机,晚上学文化,很快认得了几百个字……。她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演过《红灯记》,她扎起粗黑的大辫子,那浓眉大眼,匀称的身材,活脱脱一个李铁梅,大家说起她,都说是机械队的那个铁梅。
爱情不期而至。淑萍所在的空压机班配合的那个机组,机长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小伙子,眉眼英气,牙齿雪白,开起反铲来象在跳舞,每次一斗挖下去,旋即满满当当地平稳升起,升到车顶,轻巧一个低头,那石渣便准准地全部落入了车斗里。别人四、五铲装满一车,他只要三铲。运输班的司机们喜欢在他这里排队,可节省不少时间,在那个大干快上的年代,时间就是生命,就是新中国20年内赶美超英的希望!淑萍远远地望着那小伙子,心里涌起一种类似革命信念的憧憬和希望。她花了2个晚上时间,用自己所认不多的字,并结合报纸上宣传调子融会贯通,写了篇100多字的表扬稿,化名投到了队里的宣传箱里。过了几天,他们队里的宣传员来到了基坑,拿着一个铁皮做的扩音器,对着机组大声地宣读了这篇表扬稿:“……在机长的代领下,他们战晴天,斗雨天,和时间赛跑……能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他们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在空压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淑萍仔细辨认着飘入耳中的只言片语,心里很是骄傲,也有些甜蜜。不过两人恋爱后她问老杨当时听到了这个表扬稿没有,老杨说波兰反铲工作起来动静很大,不可能听得见,他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淑萍很失望。不过她也告诉老杨,当时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之所以选择了他,只是因为他是个孤儿,没有家累,以后她可以完全支配他的收入,自己当自己的家。老杨听了也挺受打击的,这事就算两下里扯平了。
淑萍一直都想自己当家。能做个有丈夫疼有儿子爱,自己可以支配每一分钱,家里大小事说了算的主妇,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她很能干。老杨发的劳保手套,节省下来的,淑萍就一只只地不厌其烦地拆成纱,连最细的手指头都拆开,然后一根根地捻成线,给一家人织纱线衣。她还在给自己的纱线衣中花样翻新地加入螺纹针和阿尔巴尼亚花样,队里的姐妹和邻居的女人们都来学。在她家那小小芦席棚子外,她用些装炸药的木箱子装了土,种上了蒜苗、生姜、辣椒、豇豆、丝瓜,给艰苦的工地生活添了许多乐趣,让贫瘠单调的小饭桌变得丰富起来。她腌制的咸菜干净漂亮,透出金黄的光泽;她用玉米面和辣椒做的鲊广椒味道鲜美纯正,邻居们常常要来端一碗走;市场上卖的喂猫的带鱼尾巴,2角钱能买一大堆,她洗净了用糖醋一烧,除了肉少一点,味道营养一点不差。过年发的肉票,大家差不多买来都一顿烧了吃掉,而她偏不。她把肉用酱油渍了,挂在风口上,吹干了就再涂一层,一层层地涂上一个星期,于是肉就变得象檀香一样紧实润泽芳香。家乡没人这样做,也没人教过她,她是出于对家庭的爱,对生活的爱,无师自通地发明出来的。她把它叫做酱肉。就在某个春天的正午,孩子放学回来,丈夫上夜班刚起床,她把门口种的蒜苗摘一大把,切上几片酱肉,在锅里一爆炒,那个香味从上面没有隔断的芦席棚墙壁上窜出去,勾起多少孩子的口水和男人的无名火:“你看人家老杨媳妇日子过的……”老杨不做声,偏要让欢欢把小桌子摆在门口,晒着早春的阳光,捏着小酒杯,吧唧着嘴吃着。隔壁的四毛要是凑到了桌子边,他还会夹一筷子菜送进他嘴里。“啊,长江!”他欣赏队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的文艺范儿,他们念诗,不就是这么着吗?老杨这时觉得此时心里翻涌的情绪应该就是诗意,需要大声地,拿腔拿调地念出来方好。
老杨会挣钱,也会心疼人。那时候刚结婚,两个人尽量把夜班时间调在一起,下了夜班,他把所有东西自己背着,和淑萍说说笑笑走回家。后来有了欢欢,白天孩子没人带,老杨就把他放在邻居一个婆婆家里,一个月给一点钱。一天淑萍去接孩子,看到10个月的欢欢坐在一个乌黑的大木脚盆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那婆婆就抱了他起来,撩起衣襟,把乌黑干瘪的乳头塞进他嘴里,欢欢就边吮吸着边抽泣。淑萍立即把孩子抱走,再也不肯送去了。老杨和淑萍只好轮流上夜班了。但回家的路有个大坡,坡的两边晚上漆黑,坡边都是水沟、碎石和垃圾,老杨怕淑萍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他想了半天,从老乡家抱来了一条叫虎子的狗,那狗很快长得体型硕大。每天深夜淑萍一出现在山坡下的路口,那狗便如同箭一般地冲了下去,到了跟前猛地把爪子搭在淑萍纤巧的肩头,拼命地摇尾巴,并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舐她的脸。淑萍就笑骂着和它一块走回家。
这狗温顺,忠诚,一直陪伴了他们很多年,直到它老死。老杨和淑萍上班的时候,家里就有两条狗看门,一个是虎子,一个是欢欢。
欢欢真是条温顺乖巧的小狗。那时候的孩子都是自己在家里呆着,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兴趣班。欢欢每天都搬个凳子,在门口写字,虎子就在旁边撒欢,学着小哈巴的样子,扑腾着硕大的身躯,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次,老杨大干四季度迎接开门红连日加班不在家,淑萍发着高烧撑着上完了白班。她跟着虎子,在欢欢惊诧的目光中,拖着疲惫万分的脚步挨进了门,就无力地倒在床上,连起来为自己倒杯水的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中,淑萍感觉欢欢稚嫩的小手在拍自己的脸,“妈妈,你起来吃饭!”五岁的欢欢倒了碗凉开水,泡了满满一碗米泡,泼泼洒洒地端到了床前。淑萍搂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流下了泪水。虽然穷,虽然苦,虽然累,有这样遮风挡雨的家,有这样知冷知热的丈夫和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淑萍感谢命运,让她远离了那些暗淡凄凉的岁月,得到了这么丰饶充盈的人生。
淑萍离家已经有8年了,但她不大和家里联系,接到来信也不爱回信。老杨问及,淑萍就断断续续讲了她过去的生活。老杨抚摸着淑萍脸上被毛竹划伤的印记,心里觉得很心疼这个女人。他想,过去如果有自己在,是绝对不会让她受这么多苦的。1978年的时候,老杨作了个决定,要陪淑萍回老家探亲。淑萍先是舍不得路费,又说回家后打发太花钱,又说欢欢太小,路上辛苦。老杨诚心诚意地恳请再三,淑萍默默流了眼泪,也不再说什么了,尽心竭力地准备起来。
他们从来没有休过探亲假,这次干脆请了半个月。一家人颠簸了2天才来到那个偏僻的山村。那种风光,淑萍现在想起来都得意。淑萍的一家人都回来了,包括在县城里工作的大哥大嫂,嫁到镇里的三姐。淑萍穿着她新做的黑白格子罩衣,衣领上缝着她自己勾的黑色毛线领子,长辫子窝起来,整洁地盘在脑后,刘海用电梳子轻轻地夹卷了。老杨专门穿上了他一套新的工作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脚下是崭新的翻毛皮鞋。欢欢梳着分头,蓝罩衣上贴着四个假荷包,穿着黑色的系带猪皮鞋,活象个小干部。一家人的模样要多矜贵有多矜贵。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态度非常令淑萍满意。一向在家中强悍的母亲,热情得几乎谦卑,仿佛淑萍从来就是她的掌上明珠,全家的骄傲。连一向在家里非常尊贵的有文化的大哥,也对着这个从来没大留意的淑萍认认真真地喊了声 “四妹”。淑萍的三姐和五妹都是嫁的当地农民,她们对待淑萍一家象对待远方阔客,谦卑,恭谨,羡慕。淑萍听到父亲和邻居聊天:“女婿是吃商品粮,每个月都有官饷,在城里搞毛主席安排的大工程……”。欢欢在跟邻居的孩子们吹嘘说他们是坐飞机回来的。孩子听说坐飞机会耳朵疼,欢欢淡定地说:“抽烟就可以了。女的吃泡泡糖,男的抽烟,耳朵就不疼了。”孩子们问他抽了吗,他说只抽了几口。
淑萍对老杨的表现也很满意。老杨10岁上就成了孤儿,靠几个舅舅拉扯大。从小缺少家庭温暖的老杨很羡慕淑萍有这么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他尽心尽力里扮演着女婿和儿子的角色,从送爹妈的烟酒杂糖,送弟媳妇的确良布,到孩子们的上海泡泡糖,他都是费了心思的。他穿着翻毛皮鞋在田间地头、堂屋灶间踱来踱去,与丈人谈论耕种收割,与丈母娘谈论秋收冬藏,样样都那么亲热得体可人意。
晚上一家三口睡的是正房,铺盖都是新洗过的。淑萍躺在床上,把用米汤浆洗得发硬的被头一直拉到颌下,偎着熟睡的欢欢,小声和老杨聊着小时候的琐事,觉得人生再没有此刻这样称心快意了。不过当得知老杨塞给了丈人50元钱,淑萍有点不高兴了,埋怨老杨不该如此大手大脚。老杨说:“又不是外人,我现在想给自己的爹妈钱花一分钱都不能了。”淑萍就不做声了。老杨又说:我会挣钱,你会省钱,以后还怕没好日子过?
老杨一家的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可喜的是欢欢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刚三岁,一天他不知道在哪里找来张《三三〇战报》,端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神情严肃地大声朗读起来。听不懂他乱七八糟地念了些什么,但那语气腔调像极了每天广播里的播音员。大家都笑坏了,说老杨你家出了个大知识分子!老杨非常得意,此后真把欢欢当个知识分子来培养。老杨自己没读什么书,却不止一次地对儿子说:“你能读到啥程度就读到啥程度,我就是要饭也会供你!”
老杨其实是个心气很高的人。他三岁没了父亲,寡母拖着他艰难度日。他8岁时见人家孩子上学,哭着求母亲:“我要读书!”寡母求遍了亲戚,他算是进了学校。日常用度母亲是省得不能再省。老杨用不起铅笔,就用竹片夹了笔芯,用布缠了写。老杨一直想要一支钢笔,但他不敢开口。一天母亲到镇上看病回来,神秘地把他拉到屋里,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支蘸水笔和一瓶墨水!母亲到镇卫生所看病,在一个没有人的房间里,她看到桌上有一瓶墨水,里面插着这只笔。她见四下无人,便揣进了怀里,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走了回来。老杨捧着笔,惊喜万分,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支钢笔呐!他饱蘸墨水,在本子上工整地写到:毛主席万岁!白的纸,蓝的字,是那样鲜明,清晰,有力!母亲微笑着,咳嗽着,用力搓洗着被墨水染了的棉衣,说都怪自己没找到墨水瓶盖,把衣服给染了。
10岁那年,母亲病故了,老杨的读书生涯就此终止了。他成了一个孤儿,他在舅母们的冷眼中,在表兄弟们的歧视中艰难地生活。他今天在大舅家放牛,明天为二舅家砍猪草,后天帮三舅母带弟妹。就在这么一顿捱一顿的凄惶生活中,他始终揣着原来的课本,有空就念呀写呀。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工作。开班组会的时候,他差不多可以磕磕巴巴地读完 《雷锋日记》。他学会了看图纸,人家下班休息的时候,他把波兰反铲的图纸摊了一地,反复仔细地研究,以至于多年后来这个型号老旧的设备出了问题,连专业技术人员都拿它没办法时,他三下两下一拨弄,设备就又可以转了。队支书对他说:老杨,这台设备离不开你啊,你多用一个台班,就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创造一笔宝贵的财富!老杨于是觉得自己的工作是非常有价值的,这价值甚至可以量化到具体的数字!他恨不得多双手,多些本领,多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他也更坚定了决心,要把儿子培养成为一个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儿子是个好苗子,四五岁起就每天搬个小凳趴在一个靠背椅上写字,似懂非懂地照着报纸依葫芦画瓢。欢欢七岁那年,老杨带他到学校报名,老师让他写几个字看看,欢欢端端正正地写到:我爱北京天安门!老师惊呆了,问这孩子以前读过书的吧?字怎么这样漂亮,比大人写的还好!老杨摇头,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中泪花闪动。他想起了那支蘸水笔,想起了母亲染了的棉衣。他亲爱的儿子,要圆他童年读书的梦!为了地下的母亲,他也一定要好好地培养儿子。
欢欢果然争气。一次他回来说自己写的字贴在校门口了,老杨很高兴,跑到校门口让儿子指给他看。那些作品贴在用油毛毡制作的宣传栏上,乌黑的印迹从纸背透出来,字迹看不大清楚,儿子就指着大声地念出来:“六一到六一到,少年儿童齐欢笑。从小攻书不怕难,长大要把重任担!”老杨连夸字写得漂亮,儿子说:“诗也是我写的!”老杨嘴都乐歪了,儿子竟然能写诗了!回家时老杨就把欢欢扛在肩头。儿子居然能写出这样好的诗!他让欢欢站在家门口,把原创的诗给邻居们念了好多遍。大家都夸欢欢,吃饭时都把这事说给自己的孩子听,搞得隔壁四毛见了欢欢都不大理了。老杨还让他写下来,贴在墙上。等淑萍回来了,老杨又把欢欢喊醒,让他站在床上念给淑萍听,欢欢死活不肯了,说四毛骂他臭显摆,不跟他玩了。
老杨当然有显摆的资本。在当年那些住芦席棚的邻居中,他家最早买了12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是第一家搬离芦席棚,住进了红砖房。80年代初,他家就添置了冰箱。欢欢也是那群孩子中最会读书的,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他干嘛不显摆呢?
1986年,葛洲坝工程基本上完工了,工地除了一点扫尾工程,就没有多少事做了。听说国家再不下任务了,也不拨钱拨物资了,以后葛洲坝人要自己到外面去找活干了,叫做“走出去,闯市场”。等于说,老杨他们以后就是不是主人翁了,要吃饭就得到别人家里扛长工,人家还不一定要你。当初十万大军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修建伟大的葛洲坝水电工程,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住芦席棚,喝黄泥汤。老杨每天在狭窄闷热的驾驶室里,弓腰驼背挥汗如雨一干十几个小时;淑萍长期在震耳欲聋的空压机旁工作,30多岁就有些耳背了;儿子出生的时候,老杨大干四季度没有休息一天,淑萍做月子,不仅没人照顾,还在要冰冷的水里洗菜洗尿片,现在刚入秋骨头就会疼;何水生的老婆是电焊工,从来不读书看报却近视了,医生说那是电弧光打的;打风钻的刘开贵,才四十岁就总是胸闷气喘,一检查是矽肺病;隔壁四毛的姐姐大妞,没人照管,跑到砂石筛分队找爸爸,爬到沙堆上玩,一下子陷进去了没人知道,等发现了早就僵硬了。这些,老杨都能理解!毛主席说过,革命总会有牺牲,总是要打烂坛坛罐罐的,干这样伟大的工程,不死人是不可能的,谁让他们是主人翁呢?但现在,伟大的工程建成了,他们却不是主人翁了!他们没事做了!
淑萍搞的是辅助工种,首先就没事做了,每天到队里报个到就回来,一个月拿一点生活费。很快老杨的事也不多了,那油乎乎的工具包也空乏起来。不过欢欢早就不再翻动它了,他已经是个高中生了。欢欢很争气,他考取了当时宜昌市最好的高中——葛洲坝六中。也许欢欢还会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老杨承诺过只要他能读,就是要饭也会供他读下去。一家人的生活,儿子的前程,全部都在他的两只手上,他要赚钱啊。
不是主人翁了,这日子还是要过,还是要有滋有味地过。老杨经过了认真地考虑,告诉淑萍:“我也要走出去,闯市场。你在家里把家守好了,赚钱的事有我,你一定要让欢欢好好读书。”
老杨去了公司的第一个外营点——广西岩滩水电站。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外营点工作,直到1997年退休。十多年里,他先后在广西岩滩、湖南板桥、江西修水、云南漫湾、广东花山、宁波余姚、浙江温州泽雅干过。
老杨聪明,什么设备都能很快上手,哪里有活干他就到哪里,挖机、反铲、推土机、缆机,只要有事做,他都肯放下师傅的架子。他的思想境界变低了,谈贡献少了,计较待遇多了。在钱上他是一点也不肯吃亏的,加班算津贴补助,他必定锱铢必较。他也变得小气起来,如果手里有9元,他就是找人借也要凑成10元,存起来,等到满了100,就给淑萍汇回去。在工地上他一般都不休假,如果哪天看他离开了工地,绝对不会是出去喝酒跳舞打牙祭,那一定是到附近的镇子上寄钱去了。他在食堂里几乎不买荤菜,更别说请人吃饭喝酒了,所以同事们平时聚会,他也不大去参加的,因为吃了是要还情的。
工地的生活艰辛,大家各找各的乐子,有的打牌,有的喝酒,有的养狗,有的吹牛,有的裹小嫂子。老陈在漫湾的时候开缆机,和老杨住在一个宿舍。老陈技术好,和指挥台的嫂子们配合默契,嫂子们都喜欢和他搭班。常常有人不小心调错了对讲机频道,会听到老陈和别人调情,据说他把一个班的嫂子都裹遍了。老杨对此很不以为然。老杨技术也好,嫂子们对他倒是客客气气,敬而远之。一是因为老杨一本正经,经常搞得人讪讪的。二是因为老杨很小气,从不会花钱请她们吃饭跳舞。老杨心里想得明明白白:他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淑萍手里的吃穿用度,是欢欢的前程,他怎么会去用这些钱买那些虚无的东西呢?再说,她们哪个能赶上淑萍呢?渐渐地,老杨的人缘不是太好,有些边缘化了。但这没什么。虽然不做主人翁很久了,但老杨还是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体现。他的技术比别人好,经常会有人找他去解决一些机械故障,再刺头的青工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他声杨师傅;他拿的钱总比别人多,一起到镇上寄钱,他的数额总比别人要多个几十百把;他按时会收到欢欢写的信,结尾淑萍歪歪斜斜的几句话一定是背着欢欢加上去的,要他记得吃药,记得晚上用热毛巾敷腿,不要太省。每封信的内容他几乎能背下来。
每年老杨会回去两次,寒假一次,暑假一次。他从来不让淑萍来看他,一是怕她颠簸劳累,二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艰苦,三是他想见到亲亲的儿子,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团聚。晚上老杨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起芦席棚门口丝瓜架下的晚餐,想起淑萍做的蒜苗酱肉、带鱼尾巴,常常鼻子发酸,咽喉发紧。他好想家,想儿子,想淑萍。这些年来,淑萍如同一只小鼠,积积攒攒地经营着她的那个小家,安分守己,悭吝刻苦。淑萍老了。但老杨心里并不觉亏欠她,因为他们都能体会彼此的心意,他们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着这个家,吃苦,受累,孤独,寂寞,为了这个家,这些都是应该的,他们根本无需安抚劝慰,无需补偿报答,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这些年的漂泊,老杨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诗意了,但他觉得这日子还是那么越嚼越有滋味。
1989年,老杨家祖坟冒了青烟,欢欢考上了武汉水利电力学院。老杨把这消息传遍了整个项目部。大家激将他,撺掇他请客,老杨一时糊涂竟答应了,在小食堂摆了一桌。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哭又笑,大家也很高兴,为了老杨第一次请客。第二天醒了,他暗骂自己败家,心疼那钱,算计着这钱原本可以给儿子添置点什么的。不过这真是老杨人生中畅心快意的一件大喜事,他索性就大大方方彻底地败家了一回,不仅和淑萍一起送儿子到武汉,一家三口还逛了东湖。
这次回家,老杨又作了个决定,他要带淑萍一起回工地。儿子已经不需要他们照顾了,他得多赚点钱给儿子,也可以和淑萍一起过一过日子了。
说实话项目部是不希望淑萍来的,淑萍已经老了,一个人拖不动电缆,没法上夜班;空压工这样的辅助工种,谁都可以替代。但老杨是项目部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项目部领导多少得看一点他的面子。于是淑萍又开起了空压机,也不用再上夜班了。淑萍更重要的任务是照料老杨的生活。
老杨觉得那诗意的生活又回来了。项目部给他们两口子调出了一间宿舍,很快,宿舍前后的空地上淑萍又种上了辣椒茄子大蒜丝瓜莴苣。每天一回到宿舍,老杨就能闻到诱人的香味。淑萍在食堂里打一份肥腻的红烧肉,加上豆腐蒜苗,用电炉子烧上,再蒸一块从家里带来的腌鱼,盛一碟鲊广椒,又到门前挖两颗莴苣,叶子炒了吃,根剐了皮切成细丝丝凉拌,酒是苞谷烧。有时候老杨顾不得节约,喊一两个同事来一起吃,淑萍知道他是又想显摆了。的确,这样的生活工地上的男女都非常羡慕,说他们开了个“夫妻店”。在漫长的水电生涯中,最让人难挨的不是繁重的工作和清苦的生活,而是那催心噬骨漫无边际的寂寞和思念。
有了淑萍,日子滋润了。老杨多年积下的胃病和关节炎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起来,衣服也整洁起来。淑萍也觉得这日子挺满意,不用上夜班,公家给房子住着,水电用着,能省不少钱呢。他们得好好攒钱啊,欢欢读书要花钱,每个月生活费要差不多100,还有来回的路费;二年级的时候他谈恋爱了,爱打扮起来,花费也明显地涨了。淑萍很不赞成欢欢这么早谈恋爱。她算计的是:19岁恋爱,25岁结婚,中间这么几年,三节六礼的,要给女方花多少钱!谈成了也就算了,万一不成,那钱就白瞎了。这话可不敢给欢欢说,那小子不象以前那样温顺乖巧了,骄傲,爱面子,脾气大,瞧不起人,活脱脱一个小白眼狼。
淑萍跟着老杨走了不少外营点。老杨到项目上,首先就和人谈条件:把老伴调过来。淑萍后来退休了,还是一直跟着老杨,直到老杨也退休了。他们一起工作过的最后一个项目在温州附近的一个山里。那算是条件非常好的一个外营点,离县城只有几里路。老杨和淑萍每天的消遣就是走到镇上去逛商店。那里的经济发达程度与葛洲坝水电站所在的湖北小城宜昌有天壤之别,号称“小香港”。淑萍和老杨总是捂紧了荷包,过足眼瘾后回家。时间长了那几家店的人都认识他们了。淑萍最爱逛的是一家金店,那温州金匠的手艺真巧,在桃心形的坠子里可以雕一个极小的生肖。淑萍属羊,她每次都要细细打量那条项链。一次她又去看,新来的店员不认识他们,上来热情地招呼,老板娘淡淡地说:“他们只看的,不买。”淑萍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讪讪地往外走。老杨见了大声说:“怎么不买?!她是嫌你那条细了!”他不顾淑萍的反对,不管不顾地下了定金,打一条20克重的金项链!92块钱一克,加上加工费,2000多啊!淑萍心疼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看到金价一天天地涨,才转为窃喜,为这意外的投资。
欢欢毕业后也分到了葛洲坝。现在不叫三三〇指挥部了,也不叫葛洲坝工程局了,叫中国葛洲坝集团公司。欢欢也干了好几个水电工程,深圳盐田港、四川二滩、湖北隔河岩,最后到了三峡水电站。欢欢娶的媳妇也不是大学里谈的那个,是宜昌地方上的姑娘,名字叫丰丰。淑萍的担心果然应验了,那些谈恋爱的钱都白瞎了!不过丰丰这姑娘人不坏,有文化,人直爽,钱财上也大方,就是身上有点城市姑娘的娇骄二气。结婚的时候欢欢提出来,老杨这边的客和丰丰娘家的客分开来请,就在附近的酒店里办,免得费力劳神找车接送。老杨一听气得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结婚连个车也没有,成什么样子!”后来老杨才弄明白,丰丰家里条件好,有点看不起葛洲坝人,那边不大想和老杨的这些街坊工友们一起参加婚宴。老杨愤怒了,他较真起来:“他们还瞧不起葛洲坝人!没有葛洲坝人,宜昌还不知道是个啥样呢!我们来的时候东山大道还是土路,夷陵广场还种着菜,杨岔路边上还是包谷地!没有葛洲坝,人家谁知道宜昌?瞧不起葛洲坝人?我一个大学生儿子,三峡建设者,还不想白白便宜了人呢!”他恨儿子孱头,当不了家,听任媳妇摆弄。他发狠地撂下话来:“要办一起办,要不办就都拉到!”还好儿媳妇丰丰是明事理的人,两下摆平,算是把婚礼风风光光地办了。
婚礼那天他们在当时葛洲坝最好的平湖酒店摆了30桌。老杨把过去的邻居工友们都请来了。他们都老了,脸上打着皱,头上染着霜,却还有那么响亮的嗓门,隔着老远就用侉里侉气的乡音大声喊着儿子的小名,敞亮地大笑,亲亲热热地开玩笑,诚心诚意地夸赞欢欢有出息,婚礼好排场,媳妇好漂亮,羡慕老杨好福气。那场面哄哄闹闹,吵吵嚷嚷,透着热烘烘喧腾腾的喜气。老杨非常志得意满,也就不太在意亲家母客气淡薄的笑容,以及对方亲友诧异的目光。
儿媳妇快生了的时候,老杨刚好退休了。儿子结婚装修房子的时候,老两口为了多挣几个钱,在工地没回来,是亲家两口子帮着照顾的,好像他们对此颇有微词。这次做月子,淑萍是准备好好表现一下的。但她怎么用心,好像都得不到儿媳妇的满意。
看到孙子咂吮奶瓶费力,淑萍就用个锥子烧红了把奶嘴烫了的大洞,孙子咕咚咕咚喝得欢畅,媳妇却不高兴了,说孩子再不愿意用力吃奶了,埋怨她影响了母乳喂养计划;她用小薄被给孩子包蜡烛包,希望孩子以后腿长得直,媳妇说影响了骨骼发育;她不让媳妇在月子里洗头刷牙看书,媳妇置若罔闻;孙子用的一次性纸尿裤2块多一个,淑萍舍不得扔,拿到阳台上晒了三、四天,终于晒干了,兴奋地告诉媳妇可以反复用,结果媳妇脸色很难看,转手丢到了垃圾桶里。最让人伤心的是,淑萍用老杨当年拿回来的旧白布,给孙子做了很多棉尿片。她兴兴头头地把这白布的来历说给丰丰听,她却说:“妈,以后再也不要用这个了!不卫生!”
淑萍又羞又愧又伤心。那天多冷啊,她在江边洗啊刷啊,手冻得疼,呵口气暖暖再洗。拿回来晒着,隔壁左右谁不说那是块干干净净的好布啊!现在怎么就不卫生了呢?欢欢那个小白眼狼,坐在旁边像是没听见,一声不吭。他从小不就是盖这个被子长大的吗?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说实话老杨也有些看不惯这个儿媳妇。一是大手大脚。比如说洗个橡皮奶嘴子,她都能用上一盆水,天天嘴里含着的东西,能有多脏?有次老杨把洗干净的奶嘴子直接放到饭桌上,饭桌能有多脏?她见了立即拿去又洗了一盆水!再一个,晚上小两口贪睡,也不起来给孩子把尿,那孩子哭得他们老两口在这边都吵醒了,他们还没醒,早晨起来棉絮尿得透湿!那可是老杨从温州带回来的新棉絮啊!还有,多年来淑萍做饭都是以自己的口味为主,因为他平时干活辛苦出汗多,口味未免重些。儿媳妇嘴里什么也不说,但有时候就只捧着白饭吃,欢欢脸上挂不住了,指责淑萍做菜味道太重,丰丰哺乳的人没菜可吃。淑萍听了慌里慌张地跑进厨房炒了个火腿肠出来,没来得及洗锅,颜色黢黑没看相,欢欢脸色更难看了,说这能吃吗?!淑萍和老杨都很不高兴,看在媳妇坐月子的份上,都忍耐了。一天淑萍又做了糖醋带鱼尾巴,刚端上桌,欢欢就不高兴了:“妈,你们就穷得过不下去吗?还在吃带鱼尾巴?!你们退休工资攒着干嘛?我们也没问你们要钱吧?我们不稀罕你们攒几个钱,你们拿来把生活过好点不行啊?”老杨气得一筷子拍在桌上,大吼一声:“你们都不要吃!”自己一口气把一盘子带鱼尾巴吃了个精光,撂筷子走人。
老杨决定不帮欢欢带孩子,丰丰他们也表示愿意自己带孩子。小两口请个了十四、五岁的小保姆,四个人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里,紧紧巴巴地过日子。老杨和淑萍乐得享清福,每天吃了饭就到江边去玩,只是每个周末去看看孙子。不过晚上在江边看到人家手里牵着抱着孩子,老两口心里还是觉得空落落的。他们开始三天两头往儿子家跑,从保姆手里把孙子抱出来玩。一次老杨把橘子剥了一瓣让孙子噙着吮吸,孙子把汁水吸完了,又嗯嗯地示意还要。老杨乐了,说孙子知道问爷爷要东西吃了。于是又剥了一片自己叼着,让孙子用嘴来咬。淑萍赶紧喝止他:“你个老疯子,要是保姆告诉你儿媳妇,她会嫌你脏!”老杨说:“怕什么?我孙子不会嫌弃我!他长大了我还要给他钱呢!儿子不稀罕,孙子稀罕!我还是要赚钱,给我的亲亲宝贝孙子!”
这倒是心里话,老杨还是想去赚钱。他是穷怕了苦怕了。以前和寡母过着凄惶的日子,他知道钱非常重要,有了钱能吃饱穿暖,能读书;后来成了家,他知道赚钱可以让家里过上好生活,让孩子奔前程。退休了每月拿着退休工资,儿子也很自立,结婚大事都没让他操心,看着好像享清福了,但老杨的精神似乎委顿了许多。不用赚钱了,他觉得生活似乎没有了目标,人家怕啃老,他怕老了没人啃,怕自己不被需要了。孙子在他怀里嗯嗯地努着香软的小嘴要吃的,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生活目标。他要为孙子多赚点钱才好。
很快赚钱的机会就找上门了。他在温州泽雅开的那台反铲报废了,被一个温州包工头买了去。包工头找到了老杨,希望他能继续让那台反铲发挥余热,提出一个月3000元包吃包住。“杨师傅,你多干一个台班,那个台班费就是纯赚的啊!你的工作很有价值啊!”这场景与当年开波兰反铲时队支书和他谈话场景是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啊!温州老板伸出一个巴掌,在他眼前晃动:“每干一个班,我再另外给你50元!”
老杨不顾淑萍的反对,坚持要出去赚钱。淑萍很不高兴,说造业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过两天舒服日子,又出去,真是个劳碌的贱命。老杨完全听不进去。他想象着今后孙子大了追着自己要买这买那,再大了还要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买房买车,老杨觉得自己的任务还很重呢!再说,自己不去,那台几十万的设备就废了,那里离不开他老杨呢。这么着,老杨的精神头好极了,劲逮逮地就奔到工地去了。
果然,那反铲经老杨手里一摆弄,立即起死回生,轰隆隆咳着喘着就开始了工作。那温州老板的脸上笑开了花,吩咐每天晚上给老杨单另炒两个菜,拿一瓶啤酒。第一个月下来,老杨算了一下,3000的底薪,28个台班,每个台班50,一共是4400元。这个工程还有3个月,这样下来,他回家的时候可以带回17600!他盘算着如何处理这笔钱。那时候孙子刚好要满一岁,是个大事,他干脆送1万,把事情做漂亮点。剩下的给淑萍买个按摩椅,她总喊背疼。买了就放在家里的阳台上,边晒太阳边按摩。老杨又感受到了那种志得意满。
好景不常。那个反铲慢慢状态越来越不好了,先是半个月修一次,后来是一个星期一次,再后来是每天都得修,再后来是干干停停。温州老板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老杨晚上那顿加餐也吃着有点不安了。有天老杨又在现场修反铲,修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开工。工头在下面冲他喊:“算了算了你下来,不要修了!”老杨说快了快了。工头说:“你以后不用再修了,那个台班费还不够你修车的,还要付你的50块!”老杨脸上挂不住了,耳根发热。那工头又说:“你明天到财务把工钱结了吧!”“好!”老杨痛快地答应了,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决定明天就走。他老杨是有技术的人,不是他求着来打工的,他是那温州人恭恭敬敬请来的;他老杨是有身份的人,他是一个央企的退休职工,他干过国家的大工程,现在国家还发他退休工资养着他;他老杨是要面子的人,他不能为温州老板赚钱了,自然不会白拿他的钱,吃他的饭。老杨的脸发烫,心里倒慢慢平静了。今天这台反铲已经修好了,他决定要再给他们干一个台班,而且他今天不要工钱!
他开动了反铲,弓着腰,将操纵杆微微往怀里带着,用力往上提。这是他和这台反铲的秘密,他从没告诉别人。每台设备都有它的秘密,比如那台波兰反铲,离合器要猛踩一脚,再把脚尖轻轻地松一下,稳住;那台缆车,后退的时候,一定要用指尖垂直地按下去;这台反铲的秘密就是一定要把操纵杆微微往怀里带着。老杨是个有灵性的人。他用心地和每台设备相处,象对待亲密的伙伴,他熟知它们的习性,与它们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他能让它们愉悦地工作。不过,也许是知道了他明天就要离开,也许是它真的老了,今天这位老伙伴和老杨之间的秘密似乎失灵了。他反复地将操纵杆微微往怀里带着,用力往上提,心里祈求着老伙伴配合他,完成他职场的最后一次走秀。老伙伴毫无反应,老杨焦躁起来,一次次反复操作,力度越来越强,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他发狂一般地用力摇晃着操纵杆,捶打着仪表盘,大声地咒骂着这个衰败的老家伙,渐渐他大汗如雨,心跳如鼓,眼前发黑,终于一头栽倒在了这个老伙伴身上。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老杨过去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最后只剩下了手里这个搪瓷缸子上鲜红的“奖”字。当年那个开着反铲轻旋曼舞的小伙子,如今只是天天蹲在江边混时间的老头子,有人的时候他就谈论国家大事,仿佛他刚刚开完了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似地;没人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看船看水看钓鱼。淑萍则每天忙着买菜做饭,到卫生所做理疗。家门口有一个大花坛,人家象当年的淑萍一样,种上了辣椒大蒜茄子丝瓜,如今淑萍却全种着花,月季、绣球、石榴、朱顶红、栀子花,一季一季热热闹闹地开着。现在老杨和淑萍最大的乐趣就是等着每个周六儿子一家三口回来吃饭。老杨喜欢和欢欢这小白眼狼斗嘴,看一看宝贝孙子豆豆,然后一大家子到江边走一走。最近他们俩有多了个乐子,淑萍迷上了每天傍晚到江边跳舞,老杨喜欢每天到老年大学转一转。
周六一大早,淑萍就去买菜了,然后一头扎进厨房。豆豆上初中了,每周就回来这么一次,淑萍心疼,怕他在学校里饿着,恨不得这一顿把所有他爱吃的都摆上桌。
老杨照例要到老年大学去转一转。前一阵子老杨和木工队的刘建国一起到老年大学打门球,之后就经常去转转。这阵子老年大学在搞文艺汇演,天天有排练,老杨就每天都去转一转。当年分局搞宣传的吴科长在里面参加了大合唱,每次停下来的时候,老吴就开始领头念诗:“告诉妈妈,告诉娃娃,告诉全天下!我是长江,我是三峡,我是葛洲坝!”老吴拿腔拿调地念,还是当年那文艺范儿,老杨很欣赏。老年大学的老师们待人都很客气,欢迎老杨他们经常来打球,还欢迎他们为葛洲坝集团建企40周年投稿,回忆录啊,诗歌啊,故事啊,都可以。自己不能写,他们还可以找人来帮着写。
老杨觉得自己真没啥可说可写的,自己的那点事再普通不过了,就象老吴那诗里念的:“长江一滴水,浪里一颗砂,基坑那块石,坝上那道闸”,过去的岁月就象身边的江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他的青春,早已经埋在基坑里了。他引以自豪的职业生涯,在当年温州那台破反铲上悲情谢幕了,还说啥呢?不过他在老年大学门口的橱窗里看到了一组画,都是工地上最常见的场景,还配着诗,《赞三峡建设者》,他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浇筑工:一身灰,一身汗,每天胶鞋总相伴。双手紧握振动棒,精品大坝手中现……
钢筋工:披星星,戴月亮,十米钢筋肩上抗,模板立得直又棒,一手老茧见沧桑……
电焊工:一杆枪,一顶帽,仰焊卧焊难度高,两眼烤得泪花流,钢筋铁骨焊得牢……
起重工:大钩起,小钩落,喉咙嘶哑嘴起泡,起吊定位稳准快……
电工:一把刀,一把钳,整套工具腰上缠,爬高下低不歇脚,哪里需要哪里干!
老杨觉得很亲切,觉得诗和自己的距离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如果这就是诗,那么,他过去的那些开着反铲挥汗如雨轻旋曼舞的日子完全可以进得画入得诗!那些曾经多次在他心中涌动的情绪,写在纸上,不就是诗吗?但老杨肯定不会去写的,一把年纪了,还作什么怪?但回到家里,老杨竟然鬼使神差地戴着老花镜拿起笔,在日常记流水账的台历上写了起来。一直到淑萍过来问老家伙又在作什么怪,他才笑了笑了,搁笔了。
晚饭时儿子一家来了。孙子豆豆和儿子小时候一个样,聪明乖巧,不像他那白眼狼爹欢欢,总是阴阳怪气,嬉皮笑脸。儿媳妇丰丰还是那样好吃懒做,娇骄二气,不过她心眼好,明事理。那年在温州,他从反铲上倒下了,被送回宜昌的医院里,丰丰帮他找熟人、办医保手续,又和儿子、淑萍一起排班照顾他。欢欢那小白眼狼,关键的时候懂事得很,给他接屎接尿,给他擦洗,翻身,用棉签给他清理舌苔。倒是淑萍这个婆娘让他寒心,见到老杨就哭了起来,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下可被人笑死了……为了赚钱差点把命丢了……”。老杨又气又愧,这样的话,只有这女人能说出来,也只有她说出来,最让自己伤心。老杨觉得自己那样无用,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和羞耻感。儿媳妇丰丰却大咧咧地批评她婆婆:“妈,你不要说这样糊涂的话,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干嘛要给别人看啊?本来就不该去,去了就别后悔,你好好照顾爸,身体好了啥都好了!”说来也怪,这丫头不大会做家务,性格直,脾气大,不光是欢欢和豆豆听她的,老杨和淑萍也都很听她的。今天来了,丰丰照旧不会去厨房帮忙,大咧咧地坐在那看和老杨一起看《西游记》,呵呵地笑。倒是欢欢那小子,象他妈的小棉袄,在厨房里围着淑萍转进转出,说说笑笑。
不知道啥时候欢欢拿着老杨的台历转了过来,嬉皮笑脸地拍着他说:“哎呦喂!老爷子,听说上大学了?出息了?要写诗了?”老杨一惊,恨淑萍多嘴,瞪了欢欢一眼,扑上前去抢台历,欢欢轻巧地高举着,从矮小的老杨头上绕了过去,怪声怪气地读:“……赞成兴建此坝,号角吹响进发……”老杨又羞又急,伸手又去夺,他一闪,又念:“敢问英雄何在?十万葛洲人家!……好!”丰丰在一旁大笑,老杨大囧,欢欢忍着笑,高举着台历看了半晌,又喊出一个“好!”丰丰装模作样文绉绉地说:“著名学者余秋雨说,老年人可能不会写诗,但却以诗的方式生活着。”欢欢听了更是鼓掌欢呼雀跃,淑萍也跑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笑。一直闹到淑萍把饭菜端上桌,这事才算平息。欢欢那小子蔫坏,老杨搞不赢他,老杨也老了,心气没那么高了,再说和自己的儿子闹,面子的事也没那么重要了,所以老杨还是蛮喜欢和儿子打闹的。
一上桌,欢欢招呼豆豆吃菜:“来来来,尝尝你奶奶的大爱——红烧带鱼尾巴!”淑萍就不高兴起来,说:“什么带鱼尾巴!我买的是最好的带鱼!就是你会阴阳怪气!”老杨说:“活该吧,让你多嘴!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看淑萍不说话,老杨又说:“你还是时不时买点带鱼尾巴吧,肉少好入味,我还是喜欢吃带鱼尾巴。”豆豆听了就嚷嚷着要吃带鱼尾巴,媳妇丰丰也喊我要我要,淑萍就算了。
吃完饭碗丰丰又假装说:“我来洗碗吧!”淑萍说算了回来再洗,丰丰就不坚持了,一家人一起到江边散步。
江边越来越漂亮了。沿江一路是宽阔的石栏,大树,草皮,花园,每隔十几米就是一个开阔的小广场,广场上满是歌舞、健身的人群。这热闹往往要持续到晚上10点之后。
这个周末的晚上是属于老杨一家的,淑萍不去跳舞,老杨也不去看船议政,他们一家五口就这么在江边闲逛着,谈谈说说。欢欢喜欢没大没小地勾着老杨的肩膀,时不时还象逗弄小孩一样胡乱在他花白的头上摸一把。那乖孙子豆豆挽着淑萍的手,听她罗哩罗嗦讲些丰丰不爱听的家长里短、头疼腰痛。沿路碰到熟人,大家都亲热地和这一家子打招呼。老杨显得很矜贵,很有分寸地应答。欢欢拍拍他,说“老爷子,你蛮拽咧!”又喊豆豆,指着远处的大坝给他看,说你爷爷当年就在大坝的下面挖基坑,奶奶开空压机,神雕侠侣。又把老杨当年给他拿糖精冰块,做小滑轮车、小弹弓,带他到大江看泄洪的事说给丰丰和豆豆听。
还没走到淑萍平时跳舞的地方,那凄厉的《爱情骗子》已经响起来了,不过领舞的已经不是山东婆了,换成了一个30多岁的小嫂子。老陈这家伙老不正经,跟谁也长不了,这辈子估计就这样混过去了。对面一个老头推着轮椅走过来,目不斜视,步子僵硬,却走得飞快。老杨认识他,那是当年浇筑队“平仓三把刀”里的“胡一刀”。当年他那个神气活现的坏样子,迷住了不少女工呢,前年听说他中风了。前面走着的一个弯腰驼背的小个子女人是当年机械队树的一个标兵,当时分到分局的10个铁姑娘,结婚的结婚,调走的调走,而她迟迟没找到对象,就只好一直开大车。后来机会好,碰上了三峡工程截流,经过媒体一宣传报道,就成了标兵,现在她退休工资高出老杨几百块,而当初她还算老杨的徒弟的徒弟呢。那边在石凳上听收音机的老头是钢筋队的老余,老两口退休了,儿子女儿都在外营点,他们带着孙子、外孙过,贴钱倒不说,每天忙着买菜做饭接孩子,操心得很,孩子学习上的事他们又一点也管不了,怕孩子的爹妈回来抱怨。在栏杆边站着不停甩手练功的是楼上的覃师傅,他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手掌已经变形,经常听到哪里有讲课卖药的,他必定风雨无阻地赶去听课,完了买一大堆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回来,遭儿女一顿批评。秃着头挺着大肚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是原来分局的副局长。当时老杨想到索马里去参加外援项目,曾经到办公室里找过他,他打足了官腔,拿捏再三。旁人提醒老杨是不是没送礼,老杨二杆子脾气上来了,说老子是凭技术吃饭,不吃你这一套!一气之下不去了!当时老杨就在他办公室里说了:“你这样的东西,不做点好事,明儿退休了就是堆臭狗屎!没哪个理你!”这不,老杨面对面地走过去,轻蔑地瞟了他一样,他立即回避了目光,匆忙走了。站在那里和淑萍说话的是当年一起开过空压机的小林,那年她老公刚40岁,在工伤事故中死了,丢下她和孩子。她一直没再嫁人,好不容易把孩子守大了,孩子读书成器,分配在外地,结婚生子。她现在是一个人了,原来叫寡妇,现在叫空巢老人。淑萍问她为什么不到儿子那里去享福呢?她说住不习惯,那里的城里没有江。
是啊,老杨他们都习惯了这条江。身边这条江,日夜不息,汤汤地从这座水电城的中央流过,挟裹着岸上的灯火,幽暗中闪动着瑰丽的光。这里面有老杨、淑萍们的年轻的岁月,有他们的泪水、无奈、凄凉和落寞惆怅,也有他们的汗水、梦想、希望和无限荣光,它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绵长,又是那样的瑰丽,那样的欢畅。
老杨拖着微跛的脚,捏着孙子的手,被儿子勾着脖子,在这江边慢慢地走着,心里又涌起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愉悦感受,他知道,那就是诗意,但他再不会把它写出来让儿子嘲笑了。丰丰不是说了吗?老人不用写诗,老人的诗是象日子一样过出来的。他老杨的诗,就在这江水里,就在这江堤上,就在桥墩下,就在这灯光里,就在这音乐中,就在孙子肉乎乎的小手中,在家门口的花坛里,和那个破茶缸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