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间的对话与融合——从美华流散文学作品主题的变迁看文化间的复调性

2012-02-14 12:24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

冯 红

(天津外国语大学 基础课部,天津 300204)

一、引言

流散现象体现了本土与异国之间的一种文化上的张力,不同的文化之间既彼此对抗又彼此渗透。流散现象是全球化发展进程的一个必然结果,而随之而来的流散文学(diaspora literature)也必然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并越来越受到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关注。因为流散文学产生于两种或两种以上异质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所以它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的范畴。国内对流散文学的研究主要是从比较文学的视角、女性主义的视角、后殖民主义的视角对作品人物的文化身份与文化认同的探究、本土文化与移居国文化的冲突与碰撞、边缘文化走向主流文化的努力、抗争与困境等等。本文试图以20世纪美华流散文学的主题变迁为切入点,尝试在哲学的层面上分析这一文学现象所折射出的文化内涵。分别选取了黄玉雪、汤亭亭和任碧莲三位美华流散作家及其代表作进行分析,指出美华流散文学作品主题的变迁恰恰体现了尊重差异、和而不同、具有多元视角的文化间的复调性。

diaspora 原来是希腊词,意思是流离失所或流散(王宁,2006 :170-176)。流散文学曾被称作“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主要指作品中人物的身体和心灵处于漂泊不定的生存状态,如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的《堂吉诃德》(Don Quixote)、笛福(Daniel Defoe)的《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等。也曾经出现过“流亡作家”(writers on exile)这样的称谓,主要指进行写作的人由于激进的思想和与众不同的写作风格与本国的政治环境不相融合,因此自愿选择移居他国,以获得更广阔的视野和更自由的创作空间,如爱尔兰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小说家乔伊斯(Joyce)、英国诗人艾略特(Eliot)等。显然,上述的称谓是带有贬义性的,随着全球化的进程发展,流散研究日益受到关注,成为文化研究的热点问题。因此,国内学者王宁提出,将其译作“流散文学”比较贴切,这样不仅淡化了它的政治性,也使其成为一个中性的称谓,指离开母体文化而在另一文化环境中生存,由此而引起个体精神世界的文化冲突与文化抉择,文化身份认同与追寻等一系列问题的文化现象。

二、作品主题变迁体现文化间的复调性

美华流散文学是流散文学大范畴中一个较大的分支。英语是这些作家的母语,也是他们的写作语言。作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基本上源于祖辈的口头描述。中国传统文化仅仅是以某种遥远的传说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区分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怎样做才能合乎中国的传统。而身处两种不同文化和语言背景下的美华流散文学长期被排斥在美国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地带生存。“应该正视的事实是,美华流散文学作为美国少数民族文学,如美国犹太文学、美国非洲裔文学一样是整个美国文学的有机构成之一,为美国多元文化作出了应有的贡献。”(钱满素,1987:205-207)随着文化全球化的发展,美华流散文学作品所展现的主题也渐渐趋于多样化。那种魂牵梦绕的对本体文化之根的探寻已发生了变迁,作品的主题超越了传统流散文学中常常表现出的狭隘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种族主义(racism)和地域主义(regionalism),而附带上鲜明的现代性和世界性。作品更具开放性、包容性和多元性,充分表达了在跨文化交际中,异质文化努力消除隔阂与冲突,走向平等对话、互动交流、求同存异的美好愿景。

1 迎合与失语

20世纪60年代以前,美华流散文学作品的主题一方面是对美国主流文化的颂扬与迎合,另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失语处境。这一时期作品的主题反映的是早期华人在美国艰难的生存奋斗经历,他们被主流世界歧视和排斥的心路历程以及在两种文化之间的徘徊、纠结与抉择。故事素材单一,基本上是第一代华人或者他们的后裔通过中国式的个人奋斗而实现了美国式梦想的故事,并以此来歌颂美国的主流价值观。作品的主人公多为社会底层人士,受教育程度很低。他们游离于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所构筑的两个世界之间,身上既有浓重的中国传统文化,又渴望被西方主流文化所接纳。他们在两种文化挤压下的缝隙间挣扎,最终经过痛苦地抉择抛弃了中国传统文化而主动去迎合美国文化,体现了特有的东方式的压抑。这一时期的作家都采用了雷同的方式来展现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他们希望借助东方式的勤勉和隐忍来实现自己的美国梦(American Dream),近而被美国主流社会所认同和接受。作品中所反映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念与美国的所谓民主的、自由的和张显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的价值观念格格不入。作品中的华人形象几乎都是负面的。作品体现了浓厚的和自觉的对西方人眼中华裔的刻板形象的迎合,中国传统文化完全处于哑然无声的状态。

最能代表这一时期美华流散作品主题的作家应该首选黄玉雪(Jade Snow Wong)代表作为《华女阿五》(The Fifth Chinese Daughter,1945)。《华女阿五》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进行叙事。“自传文学的魅力尤其与观念常识和宏大文化政治内容关系不大,它更关心丰富多样的日常生活,更关心个人。恐怕正因为作者相信个人经验和情感的共通审美价值,才使她选择了自传体来发掘自身经历的意义,避免了宏大叙事的空泛。”(包丽丽,2006:53)《华女阿五》正是这样一部处处凝结着作者个人经验与情感的小说。作品主要描写了黄家的第五个女儿玉雪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勤奋、隐忍最终作为“模范少数民族代表”在美国实现了一个有色人种的美国梦的故事,其中有许多情节就是作者黄玉雪本人的移民经历。同时期作家林语堂的小说《唐人街》描写的冯老二一家也是通过辛苦劳作实现了美国梦。黎锦扬的小说《花鼓歌》中与美国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的、刻板的父亲王奇洋的形象,以及刘裔昌的《父亲及其光荣年代》中父子两代人的文化冲突描写等可以说都体现了主人公和作者那种不言而喻的对美国主流文化的羡慕与仰望之情。而这个时期作品中的唐人街及中国文化元素不过是突出美国主流文化的一种陪衬与烘托而已。《华女阿五》故事情节中自始至终充满着对美国主流文化的赞美之情。如当玉雪从学校听到了关于美国的个人自由平等的观念后,对父母说:“我将在一个完全不同于你们所知道的中国的社会里长大成人。”(黄玉雪,2004:227)显然作品通过主人公自觉地选择赞扬了美国人所认可的价值观。小说的结尾处,玉雪的父亲那段耐人寻味的话:“你没有意识到中国文化将妇女推入可能的卑微的境地。在美国这里,基督信条允许妇女有其自由和个性,但愿我的女儿拥有这种机会。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宣布,通过自己努力,我已经洗刷了我们家女性原先所遭受的种种耻辱。”(同上)小说借用玉雪父亲的话歌颂了美国是一个不同于中国的民主、自由、平等的社会,它赋予不同种族的人平等学习和工作的机会,因此,无论肤色和种族,人人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向成功。同时,小说中蓄意刻画了一系列的正面的、善良的、乐于助人的美国人的形象:专科学校的社会学老师、阿琳、辛普森夫人、米尔斯学院的主任等都成为玉雪人生经历中重要阶段的引路人、鼓舞者和精神导师。而另一方面,小说中出现的大量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却似乎是在被有意地进行了丑化。如“郭叔叔是最怪里怪气的人之一,骨架庞大、动作笨拙、胡子失修、衣服破旧不堪,挂在身上的衣服仿佛是别人的”(同上:44)。这样的华人形象正好是白人眼中典型的中国人的样子:古怪、愚蠢、无知、肮脏、卑微和懦弱。还有玉雪父母的重男轻女、皮鞭体罚和专制封建等情节更多地展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之处。该作品被视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黄玉雪本人也被誉为“华裔美国文学之母”,她的作品对后期的美华流散作家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同时,黄玉雪和她的代表作《华女阿五》也引发了一些置疑之声。批评之声同时指向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黄玉雪本人。以赵建秀为首的华裔作家指出,在作品《华女阿五》的审稿及被批准发表的过程中,作者同意出版社将书中的一些“个人的”即不太“礼貌的”内容删去,占到原稿的三分之二,剩余部分则由白人老师协助串连(Elaine,1982:70-72)。这足以表明这一时期的美华流散作家及其作品中刻画的人物为何处于失语的境地。同时期的重要作家及作品的影响力均未能超越《华女阿五》。作品基本上还在延续着早期华人在异国他乡为生存而奋斗的悲歌。作品中处于边缘地位的主人公都在某种程度上通过个人的奋斗理想化地为主流社会所接纳。

2 冲突与反抗

上世纪70-80年代,伴随着美国国内女权主义运动以及黑人民权运动的高涨,社会现实唤醒了少数族裔(minority race)对自己进行重新的审视,两种文化的冲突以及边缘文化对主流文化的反抗在这一时期的美华流散文学作品中得以凸显。这一时期作品突破了以往狭隘的移民的个人奋斗史的主题,主人公开始自觉地审视族裔的身份归属问题,他们不满足于被边缘化的地位,希望被主流社会所接纳,但这种接纳不是通过对自身族裔文化的牺牲为代价,而是以抗争的方式,既反抗来自主流文化的种族歧视,又反抗族裔文化的禁锢。作品的主人公多为美国土生土长的第二代移民,典型的ABC(American-born Chinese)。中国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他们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他者(other),是父辈们口中的老故事,而美国文化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可是由于他们的族裔文化身份使他们意识到自己与美国白人还是不一样,所以他们不能真正地融入主流社会。身份归属上的纠结与困惑时刻在隐隐作痛。两种文化的冲突与撞击贯穿于主人公的成长经历中,也萦绕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之中。

马克辛·洪·金斯顿(Maxine Hong Kingston)的 代 表 作 《女 勇士》(The Woman Warrior:Memory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1976)最能反映这一时期作品中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与对抗的主题。《女勇士》由五个章节构成,分别为“无名女子”(讲述我的姑姑)、“白虎山学道”(花木兰的故事)、“乡村医生”(母亲勇兰的故事)、“西宫门外”(小姨月兰的故事)和“羌笛野曲”(我的故事)。每章构成一个独立的故事并刻画一位主要人物。作品透过一华裔女孩的视角,描述了一个出生在美国,接受美国教育,脑子里充斥着妈妈故事里颇具传奇性、陌生性、诡异性和神秘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女孩对自身族裔身份定位的质疑、困惑、纠结和成长经历。每个独立的故事中都穿插着“我”的个人感受、丰富的想象和深层的反思。“我”对故事中的中国传统文化感到陌生而又不能理解,同时也感受到了由于自己的亚裔面孔和背景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时刻准备着反抗各种各样的不公正现象,无论是来自本国文化的还是移居国文化的,无论是来自家庭的、社会的或是种族的。比如,“我所认识的移民嗓门都很响,即使离开他们过去隔着田野打招呼的村子好多年,也还是没有变成美国腔。我一直没有能够制止住我母亲在公共图书馆和电话里大嚷大叫的习惯。走路正(膝盖要正,而不是中国妇女那种内八字步),说话轻,我一直想把自己转变成美国女性”(汤亭亭,1998:9)。实际上,“我”希望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女性,很厌恶华人在公共场所不礼貌的举止和小节。花木兰习武复仇的情节是“我”想象创造出来的,也是作者将中国传统文化中木兰从军的经典故事借用到了西方语境下的一种创新,这种创新本身一方面是希望打破西方世界里对华人固有的刻板的形象界定,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希望重建自己族裔身份的决心,希望成为像故事里的花木兰那样既具有勤劳、勇敢、善良、孝顺、有恩必报和有仇必报等中国传统品质的女性,又兼具自由、开放、独立人格的美国女性。正如霍米·巴巴(2006:321)在论述族裔文化身份和他者文化身份时的观点:“自我文化和他者文化存在着文化差异,二者之间形成一种互动关系,作为介于两种文化之间的文化主体处于两种文化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中间地带。在这个中间地带,文化主体能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以摆脱自我文化的困境,抵制他者文化的压制。自我与他者的共同作用与影响最终形成了混合文化身份。”《女勇士》标志了美华流散文学发展高峰时代的到来,也表明了美华流散文学开始受到来自美国主流文学的关注与认同。长久以来中国形象在美国主流文化中是被异化为女性和弱者的。西方人眼中的东方永远只能是一个他者,而他者的地位就理所当然地退居边缘。“汤亭亭的作品中已经看不到前期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对美国文化几乎是一边倒的认同了,也看不到对美国文化战胜中国文化后的欣慰感了,读者能感受到的是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的碰撞与冲突和作者想要极力为中国文化‘重塑形象’的努力。”(胡亚敏,2002:69-73)这一时期的其他重要作品还有赵健秀、陈耀光和徐忠雄以及美国日裔诗人稻田四人合编的 《唉咿!美国亚裔作家文集》(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1974)、赵健秀的戏剧《鸡笼中国佬》(The Chickencoop Chinaman,1972)等。这一时期作家笔下的主人公自发地关注族裔的文化归属问题,并希望抗争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在美国华裔作家的对抗叙事中,中国文化为他们提供了重要的资源,在其文本构建中占有相当的分量。”(张卓,2008:55)作品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中国传统元素,许多中国传统神话和传说经过改造被赋予新的形象和生命力,如《女勇士》对木兰从军和岳母刺字传说的改写,赵健秀对关公形象的改写等。作品中的传说已经不是中国人所熟知的内容了,纯粹是作者的一种西方式的“拿来主义”。很多学者不满于作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改编、歪曲和误读,纷纷撰文予以批驳。但是笔者认为,这种误读既是有意为之,又是无奈之举。它是作家在强势文化下争取平等,打破西方世界对华人东方化刻板形象自我意识的投射,也是美华流散作家在主流意识形态压制下,获得话语权的权宜之计,体现了这一时期作品争取平等族裔身份的尝试与努力。

3 对话与融合

20世纪末美华流散作家的创作进入了繁荣阶段。不少作品先后获得各种奖项并被美国主流社会所认可,如哈金的《等待》获得了第50 届美国国家图书奖。哈金因此成为了该奖项设立50 多年来第一位获得小说类最佳作品的华裔作家。他的《等待》描写的是孔林、吴曼娜与淑玉三个人之间长达18年的凄美爱情悲剧故事。作品探究的是人性问题,而人性是可以超越种族藩篱的。谭恩美的《喜福会》自出版以来很长时间内一直是《纽约时报》中评论最多、最畅销的小说之一,发行量达到四千万册,被编入主流教材,成为美国青年的经典读物。这一时期的作品主题不再局限于文化身份的认同,而开始关注现代人所共同面临的问题——人类的孤独问题、人的异化问题、人性的善与恶问题以及多元文化中的文化差异问题等。作品中的那种狭隘的民族性已经渐渐淡化。“小说超越了把人按照种族、文化和国别进行分类的非此即彼的固定模式,把界定个人身份的权利从种族文化和政治等公众领域转移到个人的身上,在多元文化的社会中把人放在了中心位置。”(郭英剑,2002:24-25)作品更多地描绘一个许多异质文化可以进行交流与交融的复调世界,没有主流与边缘、强势与弱势以及西方与东方等的二元对立,有的是代表不同意识的、独立的、具有充分价值的个体的声音和彼此之间的平等对话之声。

任碧莲(Gish Jen)的代表作《典型的美国人》(Typical American,1991)最具代表性。它凸显了美华流散文学的一种新趋势,即站在多元文化的视角探讨不同文化的对话与融合的可能性。《典型的美国人》描写了中国移民张意峰(拉尔夫·张)和妻子海伦及姐姐特莉萨一家人在美国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拉尔夫·张从一个一心想要光宗耀祖的典型的中国人,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后成为大学终身教授,变成拥有美国国籍、有身份、有汽车、有洋房的典型美国人。而当拉尔夫的美国梦最终由于受骗而破灭时,他开始重新思考典型的美国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的结尾具有强烈的嘲讽意味。《典型的美国人》并非在向读者宣扬如何实现美国梦并被美国主流社会接纳的所谓的成功故事,而是辛辣地对美国梦这一美国社会特有的理念提出了置疑。从这个角度来看,“《典型的美国人》是一个真正的关于美国人的故事。生活在美国的少数族裔包括华裔美国人根本不必为其‘美国人’的身份而焦虑,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美国人’,因为这是一个无可怀疑的事实,而且美国人的身份也并不与自己的中国文化背景有任何相冲突的地方,因为‘我’并没有认同所谓的美国文化”(王守仁,2004:399)。小说以一种嘲讽的口吻解构(deconstruct)了典型的美国人的含义并为其建构(construct)了新的意义——一种更具包容性、杂糅性的意义。其实,美国人就是美国人,就是以各自的方式在美国生活并工作着的普通美国人,他们只是有着肤色和文化上的差异,但他们都是美国人,并没有所谓的典型或非典型美国人之说。正如任碧莲在小说一开始就点明“这是一个美国故事”,她比以往的美华流散作家具有更为广阔的视野,作品有意淡化华裔的文化符号,展现给读者一个浓缩的美国社会。华裔移民拉尔夫·张一家发生的故事具有普遍和典型意义,是人类所面临的共性问题。除此之外,作品整体的写作风格和语言风格也独具特色。作品以美国式的轻松、幽默的笔调描写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故事,中国式的格言成为了诙谐的调味剂。这一时期作品的主题旨在表明美国不再是一个“大染缸”(a melting pot),而是“一碗色拉”(a bowl of salad)。美国文化不再武断地把其他文化统统消融、同化在自己传统的大染缸里,它能够容纳各式各样的文化并允许它们仍然保有自己的特色,就如同一碗水果色拉,尽管加入了沙司,仍能品尝出苹果和梨子的滋味。总而言之,这一时期的作品已经超越了长期以来缠绕着传统美华流散作家们作品中的一个共同主题——族裔文化的认同。

从美华流散文学作品的主题变迁可以透视出文化间的复调性。“复调”原本是一个音乐术语,意指多个具有独立意义的旋律声部按一定规律有机结合而成的多声部音乐形态。19世纪初,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M.M.Bakhtin)将这一术语引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的小说研究中,使其带有隐喻的性质——不同的声音可以和谐地统一于一部作品的总体基调之中。笔者认为,复调更是一个哲学概念,可以为上述美华流散文学主题的变迁提供理论基础。在全球化大语境下,跨文化交际中异质文化彰显尊重差异平等交往的文化交际原则。作品主题的变迁体现了东西方两种文化经历了强势同化弱势,弱势迎合强势,冲突和对抗,平等对话,最后走向融合之路。不同的文化不再是“我”与他者的关系,而是互为参照物的关系,因而才能相互理解、尊重,和谐相处。文化间的复调性同中国传统文化所倡导的和而不同(agreeing to disagree)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孔子(2002:109)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体现了一种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既要尊重事物之间的差异性,又要看到不同事物之间具有的同一性。因为有差异才会有不同,才会精彩,但是更为精彩的是在大的和谐下仍保持着各自的不同、差异和特色,并能和平共处。

美华流散文学本身就是多元文化的产物。巴赫金(1988:11)说:“一个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活的基础,生存的基础。”无论是作品中的华裔主人公还是身处两种文化中间地带的美华流散作家,只有具备了更加广阔的、开放的和包容的视野,才能真正地超越狭隘的族裔身份走向世界。正如任碧莲自己所说:“在我看来,在美国,各个民族之间相互融合,没有哪个种族的文化是纯粹的,也没有在文化身份上是纯粹的华裔,认为一个人可能有单一的一种文化身份的想法是幼稚的。”(单德兴,2006:43)

三、结语

20世纪末以来的美华流散作家更趋向于成为自愿的流散作家,“他们拒绝任何本质主义的文化认同观,把精神上的漂泊当作知识分子理想的家园,出入于多种文化而不属于其中的一种”(生安锋,2005:165)。他们穿行于不同的文化之间,从而获得双重视域(horizon)和混合的文化身份。他们能够超越两种文化中本土人士所固化的思维模式,看到本土人士所看不到的东西,因而也具备了同时引发母体文化和移居国文化读者兴趣与共鸣的潜力。萨义德(Said,1996:48)认为:“流放者是更广阔领域里的穿越者。”今后的美华流散文学作品会更加立足于全球化的大背景,关注文化间的交互作用,更多地反思全人类的普世性问题,倡导以平等对话的方式消除文化间的隔阂与壁垒,将在文学作品内外同时奏响一曲和而不同的文化之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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