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我永远知道我是谁

百合

一

没有人会不喜欢平儿，但凡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喜欢上她。如花似玉，蕙质兰心，表里俱美，她是金陵十二钗一干正册、副册、又副册里最无可挑剔的女子，都说《红楼梦》里无完人，平儿就是唯一的一个。曹雪芹几乎是饱含着欣赏怜爱的态度来写这个人物的，他对平儿，当真句句敬惜。

第44回，贾琏偷腥，凤姐泼醋，闹翻的两口子，用尤氏的话说就是：“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闹剧的男女主角竟然都拿不相干的平儿出气，一块儿打她。平儿委屈地哭，哭得“哽咽难抬”。“哽咽难抬”，这才是平儿的哭法，她不会像凤姐那样撒泼干号，也不会像黛玉那样悲戚抽泣，她是连抽泣都要尽力克制的，把无法宣泄的愤和怨哽在喉咙处，抽噎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一回的回目很颠覆，“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受了那么大委屈，怎还会有“喜”可言—喜的是那位“无事忙”的怡红公子。

平儿向来自重，因为既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她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懂得避嫌，平日轻易不与宝玉亲近；在宝玉眼里，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却苦于无从接近，“深为恨怨”，这一闹，他居然得以亲近平儿了，不喜出望外才怪！

宝玉顺理成章地把平儿拉到怡红院，帮她理了妆：又是递茉莉粉，又是呈玫瑰胭脂，还给她鬓上簪了枝并蒂秋蕙。平儿走后，他“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一副心满意足的小样儿。

一尝夙愿之后，趁着袭人不在，宝玉竟然还为平儿伤感地哭了一场。因为他忽又思及平儿身世可怜，“比黛玉犹甚”，便自作多情地给平儿熨烫弄脏了的衣服，叠好；洗留有泪痕的手绢，晾上。这殷勤献得，有明有暗，有始有终。

二

平儿的身世也的确堪怜，她本是凤姐陪房的四个丫头之一，其他三人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了她一个。她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袭人过年还能回家看看，她却无处可去，这也是她死心塌地跟着凤姐的原因之一。

凤姐似乎也待她不薄，让她做了贾琏的妾，与自己共事一夫。

而事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对于这一段来历，知根知底的兴儿说，凤姐给贾琏纳妾，“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凤姐的想法很天真：她以为在家里把贾琏喂饱，他就不会出去打野食了。她还真是不了解贾琏。

此外她也心虚：按贾府的规矩，爷们未娶亲之前，屋里会先放两个通房大丫头，贾琏也不例外。凤姐过门之后，就找茬让她们都开路了。别人还没说什么，她自己脸上倒先过不去了，因为按古代妇德标准，这是女人好妒的表现，属德行有亏。既然贾琏迟早要纳妾，不如纳个自己人，图个放心，于是凤姐就盯上了平儿，让她做房里人，以图把场面交代过去。她先是好言诱惑，平儿不依；她立马翻脸，说平儿“反了”—软硬兼施，强逼平儿就了范。

这是凤姐使的障眼法：让平儿做妾，就是让她担个虚名。凤姐防平儿和贾琏，像防贼一样，两人一两年才能相聚一次，还要被凤姐“嘴里掂十来个过子”。贾琏为此多有怨言。

好在平儿对此事并不十分在意，用兴儿的话说就是：“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

陪房丫头做妾，在《红楼梦》里还有一例，那就是“心中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的夏金桂。夏金桂也是为了绊住薛蟠、摆布香菱，让自己陪嫁的丫头宝蟾做了妾，结果引狼入室，宝蟾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肯服低容让半点”，撒起泼来满地打滚寻死觅活，刀剪绳索无所不用，家里鸡犬不宁。

两相比较，得了平儿，真是凤姐的造化，连宝玉都感叹：“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平儿善解人意，将这二位爷奶奶伺候照料得舒舒服服。正是靠她的容让隐忍，三人行的小日子才大体上过得风平浪静。

当然了，这种微妙的角色，可不是人人都能扮演好的，太强了固然不行，太弱了也无法生存。夹在贾琏与凤姐这赫赫扬扬的一对儿活宝中间，平儿也练就了一身腾挪闪展的功夫。

面对“唯知以淫乐悦己”的贾琏，平儿尽量躲避他，不与之独处，他在屋里，她就去屋外，并振振有词，“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面对捕风捉影阴阳怪气的凤姐，气本就不打一处来的平儿毫不嘴软，“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摔了帘子甩脸子，贾琏说“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厉害，从此倒服他了”，凤姐也无可奈何，因为“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别把人逼急了，平儿也是有脾气的。

三

李纨说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凤姐离不开平儿。要管好府里冗杂的事务，凤姐就是长八只手也忙不过来，多亏平儿从旁协助，才有了她的斐然政绩。能干的CEO，再配上一个得力助手，真是如虎添翼。

虽然身为奴才协理治家，但是两府上下，有谁能挑出平兒的一点不是来？在关系错综复杂的贾府，众口难调之下能做到被所有人认可，其情商之高绝不在宝钗之下，宝钗也总是当面、背后地夸平儿，“百里挑一”“是个明白人”，与之惺惺相惜。

府里上至照应主子，下至镇抚奴才，出则迎来送往，入则分发月钱，更别提贾府里向来重视的各种节气，一年总要置办各种应景物件及庆祝安排，要管好这一大摊子，凤姐的操劳有目共睹。实则平儿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操的心一点也不比凤姐少。府内诸事，没有她不知道的，甚至于姑娘们房里每月二两银子的脂粉头油支出，其中的来龙去脉，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她不仅仅是凤姐的总钥匙，也是凤姐的喉舌和眼睛。她常常代凤姐发号施令，作为“钦差大臣”，众人见到她无不恭敬有加；凤姐偶或有一两处看不明白的，她总能及时点破。有一阵子，老有几家仆人不时来奉承凤姐，又是送礼又是请安，凤姐一头雾水，还是平儿一语点醒：金钏儿不是死了吗？刚好腾出一个编制，这几家人的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是急着想顶这个空缺呢。凤姐这才恍然大悟。可见，平儿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什么都瞒不过她。

凤姐初见秦钟，未来得及备礼。平儿知道凤姐与秦可卿关系厚密，“便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让人送了过来，“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可见这份见面礼实际十分不薄，令凤姐颇有面子。虽是一件小事，但平儿的心思活、会办事可见一斑。

平儿对凤姐十分忠诚，凡事都替凤姐着想。按理说她与凤姐共事一夫，多少存在着天然的竞争关系，但是在她心里，她始终是凤姐的人，不是贾琏的。凤姐拿公款私自在外放利钱，送利钱的人来时，正逢贾琏在家，平儿忙在外屋拦住，对里屋打了个马虎眼瞒过去了，绝不让贾琏知道。不得不让人觉得：平儿爱凤姐，比爱贾琏多。

主仆齐心，其利断金。这一主一仆，相得益彰，一个精明强干，一个通透婉转，靠着自小培养出来的默契，齐心协力把荣国府治理得井井有条，比宁国府不知强出多少倍，正应了曹公的那句“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不过，二人的管理风格却大相径庭。凤姐是强势的鹰派，以严厉著称，对犯错的下人动辄“撵出去”“打四十板子”；平儿是温和的鸽派，“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完了”。她待人宽和，对犯错的奴才们，以教育为主，目的是让他们接受教训以不再犯，这么做往往会收到更好的效果。

第61回，王夫人屋里丢了一瓶玫瑰露，凤姐的做法是：“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叫他们垫着瓷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手段狠毒。平儿猜出此事是彩云所为，便将她叫来，并不点破，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旁敲侧击，终于让彩云惭愧地认了错。宝玉跳出来要兜揽，平儿便顺水推舟地把案结了。凤姐不依，平儿却认为，“得放手时须放手”，要少与人结怨。

有个小厮的母亲病了，来找平儿请假，平儿有难处，但最终还是允了：“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小厮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对待烦人的年轻下属，平儿的巴掌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所以，他们在背后，都亲切地管她叫“平姐姐”。

四

这位平姐姐，可并非只会一味送人情、做好人，她也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办事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不会人云亦云。

探春理家时，她批评那些在背后撺掇赵姨娘去拆探春台的人，说她们闹过头了。出了事，大家都往赵姨娘身上推，深谙人性的平儿却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就赖他。”赵姨娘的口碑很差，是陷在污泥里的人，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但是平儿并不听信众人的诬赖，她清醒而自律，从不随便欺负人，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替可怜的赵姨娘说了句公道话。

茯苓霜事件，管厨房的柳嫂子因受了牵连刚被关起来，管家婆子林之孝家的便让秦显的女人接管厨房。原来，这秦显家的便是司棋的婶娘，司棋曾因一碗炖鸡蛋与柳嫂子大动干戈，此次纯属公报私仇。平儿得知后，一语双关地笑道：“哦，你早说他，我就明白了。”又笑着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派得太急了。然后马上叫秦显家的卷铺盖走人，让蒙冤的柳嫂子官复原职，将司棋气了个倒仰。平儿弯弯的笑眼背后，是一颗明察秋毫的心，谁也别想在她面前耍花招，她也有胆量维持公正，不让小人得逞，管叫邪不压正。

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平儿还时时留心凤姐工作中的疏漏，发现问题及时补台，就算受点委屈也不计较。

探春理家时要拿凤姐开刀立威，连珠炮式地指责平儿“你们奶奶”如何如何，平儿一一替凤姐承担的同时，也一样样地替凤姐解释：她既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自家奶奶才短想不到，更未曾唯唯诺诺；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她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到的，她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缘故，不亢不卑间还不忘缓和、拉近彼此的关系。一番话下来，说得探春没了脾气，连宝钗都忍不住要瞧瞧她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

平儿表现得有理、有利、有节，对答如流，语气恳切。如果没有一颗对主子的赤胆忠心，她大可以置身事外，只做传声筒即可，没必要舍身为凤姐辩解；如果没有一颗圆融的七窍玲珑心，断无法应对如此敏感微妙的局面，弄不好既坏了事，还里外不是人；如果没有一颗思辨清晰的责任心，对家族事务糊里糊涂，也不会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无懈可击。这一切，也只有冰雪聪明的平儿能做到。

五

平儿的头脑和才能有目共睹，但是最难得的是她的正直、善良和为人处世中处处替他人考虑的周全。

对因几把古扇就坑得石呆子家破人亡的贾雨村，她咬牙切齿痛骂；

对没有冬衣的穷人家女儿邢岫烟，她怜爱有加，主动送给岫烟一件大红羽纱的雪褂子；

对来打抽风的刘姥姥，她十分体恤，临走还偷偷赠与刘姥姥不少衣物，别人给东西都是居高临下地给，只有她说请姥姥不要嫌弃，这才是真正的尊重；

对被凤姐百般折辱的尤二姐，平儿背地里雪中送炭地送饭接济，为此还挨了凤姐的骂，连尤二姐死后的发丧银子也是她出的；

发现了贾琏藏在枕套中的一綹青丝，这可是他在外偷腥的罪证，让凤姐知道了可不得了，平儿取笑归取笑，还是偷偷替他藏了起来，让他躲过一劫；

她的虾须镯子被盗，因为做贼的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坠儿，她怕伤了宝玉的面子，便对凤姐谎称是自己丢在草根底下了，悄悄将此事掩盖了过去；

玫瑰露事件，她知道彩云背后的主使是赵姨娘，却说“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老鼠伤了玉瓶”，一面说，一面伸出了三个指头—她指的是三姑娘探春，思虑周全之后，她圆满化解此事。

因为真诚善良，她的人缘非常好。和她好的，上有尤氏、李纨、探春、宝钗、黛玉等主子；下有袭人、琥珀等大丫鬟。人人都愿意同她说知心话，她是她们最信任的闺蜜。

做好人难，做聪明人更难，做一个聪明的好人难上加难。平儿却做到了。

六

有才的人大多狂妄，特别是那些起点偏低的人，有点成就后难免沾沾自喜，再加上外界对自己的追捧，一时忘情飘飘然也是寻常。平儿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即使凭借实力才干到了半个管家的份上，她也从不倨傲。

因为身份特殊，众人总不免奉承她，平儿总是以礼相待。环境的力量很可怕，换一个人，这样经年累月下来，想不跩都难。秋纹、司棋乃至玉钏儿之流，自己就是奴才，可是使唤教训起年老的嬷嬷、年幼的小丫头们，颐指气使，自觉高人一等。若是她们到了平儿的位置，不知会得瑟成什么样子！

第55回，平儿在议事厅外等人去请宝钗，那些媳妇们巴结平儿，用手帕掸石矶，叫平儿坐，又来了两个婆子拿个坐褥铺下，平儿的表现是“忙陪笑道：‘多谢”。又有人献茶，平儿“忙欠身接了”。两个“忙”的小细节，显示出平儿为人处世的修养，面对别人的礼敬，平儿总是以礼相还。怪不得下人们爱戴她，因为从她那里，能得到上层里其他人从不给予的尊重。

宝玉过生日，平儿按规矩过来磕头，袭人说今天也是平儿的生日，众人诧异怎么从未听说过？平儿说“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悄悄过去就好了。

平儿从来不过生日，因为被说了出来，下人们自然争着给这个大红人拜寿。先是柳嫂子，一个头就磕了下去，“慌的平儿拉起她来”，她是真心觉得自己受不起。紧接着，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上中下三等家人连三接四地来拜寿。

面对这些人，“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赏人的”。对凤姐的毕恭畢敬，对下人的礼数周到跃然纸上。她还不贪图财物，象征性地收几样，这些说不定还不够她打赏的钱呢！哪怕是探春等要替她过生日，她也不会得意忘形，“忙了一回，又直待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伺候完了主子，这才去赴自己的生日宴。

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的奴才还有四儿，她可不是这个说法，她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因为这句话，她后来的结局很惨—可见任何时候，低调点儿总是没错的。平儿从来不犯这等低级错误。

七

第62回，平儿还说过一句治家名言：“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单此一点，她的心胸见识便远在凤姐之上。

李纨曾经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凤姐给平儿拾鞋都不配，她们两个该换一下位子才对。其实，这是李纨的真实看法。有一次同桌吃螃蟹，她爱怜地揽着平儿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不是她存心挑唆人家主仆关系，这是真有其事。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一见平儿的容貌气质，以为她是凤姐，差点称其为“姑奶奶”。

李纨是个寡妇，守着幼子过日子，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心中孤苦，她曾流泪说亡夫的小妾们若有一个能守得住，她倒“有个臂膀”。所以，对于拥有平儿还不知珍惜的凤姐，她又羡慕又嫉妒又不平，有机会总想着替平儿撑撑腰出出气，打压打压凤姐的嚣张气焰。

李纨说那些话时，众人一笑而过，凤姐也不在意。平儿听得懂，却只笑着说：我禁不起。

她的身份是硬伤。

她是低人一等的奴才，这刻在身上的烙印，像胎记一样与生俱来。王夫人拿着绣春囊来找凤姐，一进门就喝道：“平儿出去！”可见在真正的主子们眼里，她就是个被呼来喝去的奴才而已。

论身份，她也许真的禁不起；可是论人品，她完全受得起。她的心地、头脑、见识、为人，样样出众，这些足以抵偿她出身低微的缺憾。

她说“我禁不起”这句话，是表示她认命。

可有些人却有要把握自己命运的渴望：袭人不认命，有“争夸荣耀之心”；晴雯不认命，临死都不服；四儿不认命，变着法儿笼络宝玉；五儿不认命，一心要进怡红院当差；司棋不认命，与表弟潘又安私定终身；鸳鸯不认命，就是剃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给糟老头子贾赦做小老婆。

不认命不是一件坏事，但是认命却也不见得就不好。

平儿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时代所限，她也无从走出家门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被凤姐绑定，不得已与之休戚与共；她被迫给贾琏做妾，但这位花花大少却“并不知作养脂粉”，平儿从他那里也得不到多少温暖。饶是这样，她也从不抱怨，而是多栽花少栽刺地聪明做人，尽心意尽气力地踏实做事，笑意盈盈、隐忍低调地与生活做着各种周旋，甘苦自知，却不与人言。

心高的人，因为不满足，所以不容易幸福；认命的人，有时候因为不争不抢，随遇而安，韬光养晦不折腾，命运反而会给予他们一份额外的奖赏。据说在80回后的情节中，凤姐被休之后，平儿被贾琏扶了正，也算是众望所归。其实这些暗示在书中早有多处，连鲍二家的都曾建议贾琏，等凤姐死了就把平儿扶正。平儿是曹雪芹极为怜爱的人物，大概他也不舍得让她一直受委屈，做受人驱使的奴才，徒有虚名的妾。

平儿的这种品性，主要来源于后天的环境锻造，尤其与凤姐有关。她自小跟着凤姐长大，性格强势、脸酸心硬的凤姐，不会容许她有自己的个性，所以平儿一早就学会了逆来顺受；凤姐的精于算计、精明果敢令她心悦诚服，潜移默化间，平儿也成长飞快。凤姐自信满满地忽悠小红跳槽时曾说：“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再调理调理，你就出息了。”可见“强将手下无弱兵”，平儿跟了凤姐一场，“出息”就是最大的福利；至于凤姐的虚荣要强、阴狠歹毒，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负面影响，她也都看在眼里，聪明如她，自然会从中吸取教训，加以自戒，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平心静气地接受现实，心平气和地为人处世，平淡平稳地经营生活，她是位居十二钗正册的凤姐的丫头，在光彩上却与凤姐平分秋色，在品行上足以与之平起平坐，这个有着平衡之美的女孩儿，她叫平儿。

八

情商是成功最大的要素，若是生在今天，平儿无论从事哪个行业，以她的睿智才干、为人处世，都不会是平庸之辈。

《红楼梦》包罗万象，想要从中读取职场秘籍，推荐先看平儿。看懂了平儿，就明白了职场。职场中绝大多数人都无背景无后台，没实力拼爹，要靠自己经营打拼。在这一点上，无依无傍的平儿与常人最为接近，所以，她的成功对人们更有可借鉴性。

她成功的关键还在于，她知道自己是谁，总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所以，她总能得到上司的持续信任。

比如：探春理家时，杀鸡给猴看，故意让平儿可怜巴巴地站半天。平儿心知肚明，有心配合，故意做小伏低，上前挽袖卸镯，伺候探春洗脸更衣，还有意替探春训斥下人，让探春摆足了小姐架子。这次演出很成功，明着是探春立威，其实真正的主角是平儿，是她的乖巧伶俐成全了探春。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敏如探春，自然会记着平儿的好。

凤姐打了她，贾母叫凤姐给她赔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平儿却主动走上去给凤姐磕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羞愧落泪时，她又说：“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没有得理不饶人，而是设身处地理解凤姐，替凤姐开脱，显得她又贤惠又识大体。凤姐听了能不感动？众人看在眼里又怎会不叹服？这一表现又为她加了不少分。表面上看，她是受了委屈吃了亏，然而她却以退为进，赚足了人心。

人在成功之后，很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许多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小有成就的人，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栽了跟头，丢了江山。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他们忘乎所以，做出了令上司不满甚至不安的举动。

面对最熟悉的凤姐，平儿也轻易不会逾礼。有一次她伺候凤姐吃饭，两人打趣笑谑间，凤姐对她说：“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平儿便恭敬不如从命。曹雪芹在此写了一个小细节：平儿不是大喇喇地上炕坐着去吃，而是“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了饭，服侍漱盥”。

—看，这就是平儿，无论何种境况下，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谁。因此，她笑到了最后，也笑得最好，一直到高鹗续写的最末第120回里，她还在，好好地。

编 辑/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