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萍
康熙八年(1669年),41岁的朱彝尊意气风发地登邹山,过邹县谒孟子庙,游曲阜谒孔林。是年,作长诗《风怀二百韵》。两件事,看似无关,实则大有讲究。
晚年,他欲将《风怀》收入《曝书亭集》,友人告诫:删之,或可在身后被请入儒家“名人堂”,配祀孔庙。《风怀》于他,是彰扬其情;而在道学家眼里,却是“自暴其恶于众”。情诗与身后盛名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去何从?
寿常赘婿人生的白月光
男入赘,女作童养媳,都是贫寒人家的无奈之举。上门女婿,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迫不得已,因家境困窘,娶不起媳妇,只得倒插门;另一种是爱惨了女子,而人家父母舍不得将女儿嫁出去,便乐颠颠地将自己“嫁”过去。
朱彝尊属于前者。家道中落的他,自幼便过继给膝下无子的伯父,17岁的他以抛物线的姿势入赘归安县(今浙江吴兴县)教谕冯镇鼎家,娶了小他两岁的冯福贞。
一株形容消瘦尚未长成的树,被从血脉相连的旧家连根拔出,移栽至异姓之家。于他,上门女婿,是尴尬的身份界定,是被动的非常规婚姻,更是一种职业—以此谋生、求学。这意味着,他要将个人意志草率打包,小心藏匿,以岳父一家人的意志为中心,处处迎合他人。这种颠倒阴阳、明娶实“嫁”的做法,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精神上的慢性自杀。敏感的文艺少年,像一头向往青草地的牛犊,被现实牵到泥淖,强行按头。
赘婿的日子难熬,物质的贫乏尚在其次,精神的寂寞,脱离常规的落差,令他很长时间不能自处。多年后,他为他人撰写序文,借机一抒胸怀:“予寄迹草野,高堂违鱼菽之欢,兄弟有鹡鸰之痛,入门则妇子交谪不休,举四者之乐,无一得焉。”可见,他以婚姻的方式“寄生”在无血缘无感情联络的冯家,何其惶惑。
他在冯家住下,起初的不适,很快被生活的惰性和惯性代替和推动。“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太阳不急不缓地升起,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妻子一如既往地贤惠,却不甚理解他,以平均两年一胎的速度生娃,身材渐渐臃肿,和村子里迅速老去的农妇并无二样。
冯家幺女寿常是赘婿生涯的唯一亮点,是他在冯家的最大安慰。小他七岁的她,活泼、秀丽、聪颖,在疲惫的妻和灰扑扑的众人中,如一股来自原野的清新之风,一道和煦而微凉的白月光。
起初,他视她如妹,将宠溺悉数给了她。随着她的拔节抽长,脸蛋脱去婴儿肥,成了瓜子尖,身材出挑起来,他的心里有了异样的情怀。他不由自主地追逐她扑蝶捉蜂的身影,嘴角常噙一缕微笑。他信手记下她的美好,那些可爱的细节,权作她的成长日志。
冯家小女初长成,起初和她有婚约的男子夭折,他怦然心动。关于寿常的未来,岳父母能列出的方案不外乎两种:一种,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同嫁一夫;另一种,再另选一殷实人家。
上天会将她赐予他,作为赘婿的补偿吗?他按捺不住,向寿常表白—没有悬念地遭到婉拒。
两人的感情出路,人小鬼大的寿常已琢磨得透彻。她常听母亲在耳边嘀咕,福贞太累了,丈夫不事生产,家活外活一肩挑,孩子一个接一个生着……母亲说时,总是直叹气,直摇头。对这桩婚姻,父母并不觉得理想。母亲希望她走一条不同于姐姐的路,嫁一个殷实的人家,过上衣食无忧的少奶奶生活。寿常虽非贪慕虚荣的女子,但她不能忤逆父母,瓜分姐姐那少得可憐的爱。
她放弃,他又岂能强求?他无奈地和她达成共识:发乎情而止乎礼。此后,他将书斋题为“静志居”, 她以“静志”为字—君子与淑女秘而不宣的约定。
爱无果一心向学
何以挽救濒临崩溃的精神?他找到医治心灵的良方:做一只文化的鸵鸟,向古文辞里找安身立命的力量。感情无解,他坚定心思,移情向学,一头扎入浩瀚典籍中。
为了考古读经,为了满足乱世乡野中显得尤为奢侈的这一癖好,他饱受岳父的冷眼、岳母气急败坏的谩骂、养父母恨子不成钢的数落和泪水等种种煎熬,以惊人的耐力练就强大的内心,像蜗牛背着厚壳,矢志不渝,持卷无悔。他的自学能力很强,三年学业大成,20岁便被顾炎武等江南耆儒所赏识。做学问,他下了真功夫、硬功夫、苦功夫。缺少与现世正面交锋的能力的他竖起一面古文化的铜墙,以对抗现实。那时的乡人多“结文社,兴诅誓,树同异”,他“概谢不与”,与政治矜持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他埋头做学问,对家计民生不闻不问,家境窘困。他身上的全部家当就是两件布袍,从春天穿到冬天,再从冬天穿到春天。与远道而来的朋友谈论文史,肚子“咕咕”叫了,便拿布袍当钱买酒,再由妻子福贞织布卖钱赎回。
贫寒士子何其可爱,包容他的福贞何其可敬。她是通情达理的女子,有着慈母般的胸怀,容忍丈夫脱离实际、不稼不穑。别人视埋头做学问的他为浪荡子,她却敬之如神,甘愿以女红养着他,让他做喜欢做的事。典当衣物,沽酒论学问,是穷书生的无奈,也是自豪。而这样的穷书生背后沉默而微笑的糟糠妻,更应赢得人们的尊敬。
岳父母放出话,要将小女嫁给好人家。媒人次第来求亲,他仰天长叹。
生计逼人,目睹年轻妻子提前衰老,如菊花般多皱的脸、结茧的手、佝偻的背,自责如浪头打过来,将他吞没。男儿当养家,否则有何面目见妻儿?“力不能具舟楫”的他,以读破万卷书,也该行万里路的豪情,故作潇洒地拖着那“敝衣一簏而已”的行李,破帽疲驴出门去,且惶且恐只为稻粱谋。
他一个趔趄,从封闭的书斋走向令他无比惊惧而排斥的社会。“依人远游,南逾五岭,北出云朔,东泛沧海”,“所至皆以师宾之礼遇焉”。这些看似洒脱的字句,饱蘸了落魄秀才的酸泪。自尊心不受挫,如何“依人”?唯一的安慰便是,满腹经纶此时产生了经济价值,他受到了“师宾”的礼遇,好歹挽救了他濒临破产的自尊心。交友、授徒、养家糊口,这时候的他,在岳父家的地位陡然提升,劳碌多年的妻子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笑容。但他没被此时的幸福绊住前行的脚步,仍怀着极大的兴趣继续钻研金石文物,浪游也为这种研究提供了实践的机会,他跋涉废祠荒庙、进行金石学研究的身影令人分外感动。
辛苦辗转,以知识养家,同时花深工夫从事学术研究。他的诗词里有了民生疾苦,有了强烈的时代气息,具备了批判现实的力量。
只有寿常明白,逗留在外的他要逃离的,是自己那活泼的倩影。
颠倒鸳鸯反误卿卿性命
已为人妇的寿常嫁后归宁,阔别两年后,二人相见,且惊且喜。听福贞的口气,寿常的婚姻并不如意。他心里有隐隐的喜悦,或许,命运正助他一臂之力。
顺治十六年(1659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在携全家移居梅里(今属无锡)后不久,他和寿常一起划船观光,情不自禁的他将刻着“寿常”的簪子亲手插到她的头上,作为定情信物。此时的他31岁,她24岁,距离他入赘已有14年。除去他出游的时间,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七年。
或许是承受不住爱情的重量、道德的诘问,康熙六年,33岁的寿常去世。
他只是在成全自己的爱情,却从没有想过,在乡人侧目、空气里布满了村妇的切切察察、姐姐以泪洗面的日子里,躲在他的爱情象牙塔里的寿常可曾真正快乐?她如何逃脱道德的盘查?如若她的英年早逝,是源于内心深重的负罪感,那么,他岂非正是以爱情的名义谋杀她的直接凶手?
内疚也是生产力,他的创作获得大丰收:录词83首的爱情回忆录《静志居琴趣》编成。以《清平乐》开篇,定格她的小女兒情态;以《怨王孙·七夕》作结,那是她生命的倒计时。从两人首次相处、共同玩耍,从表白被拒到最终接受,从相聚到诀别,再到沉痛悼念,是全景式的爱情现场直播。
没有内心独白,没有对话。寿常的内心,到底还是被他忽略了。后人所得到的关于寿常的信息,都是他间接传递的。她在他的笔下,香艳有余,立体感不足。她是一只孔雀,被迫绣在他历史的扉页中,独自接受世人审视的冰冷目光。而他借助诗词的力量,兀自站在痴情的高处。
有些词句,如“梅阴虽结子,瓜字尚含瓤”,有情感洁癖的人读了会有秽亵感。他拖着一条旧式文人的劣根性的尾巴,悼念之余,时不时露出艳遇者的自得嘴脸。
他自道:“盖感知己之深,不禁长言之也。”“知己”的定位,让这段不伦之恋由不堪走向超脱。他需要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小心绕过道德审判的暗礁。
他对她的早逝难以释怀,创作是发泄痛苦的唯一出口。《静志居琴趣》编成后两年,他再作《风怀二百韵》,这次,他干脆将她的芳名公之于众。这在当时,可算惊世骇俗了。目击者称,《风怀》手稿,多处可见“颠倒鸳鸯”的小印钤记。他在温柔乡中欲仙欲死,她却被误了卿卿性命。他把自己掩饰得很好,力避道德约束下的诚惶诚恐;他和他的爱情,却是她柔弱的身心所不能承受之重,是造成她郁郁而终的主导因素。诗中偶尔也有类似“先为檀斫,李果代桃僵”的自省之句,可惜,这种自我反省萤光一闪,随即被喋喋的自我辩解的洪水所吞没。洋洋洒洒的诗句,滔滔不绝的自辩。潜意识中,他以此获得自我救赎。
现实终于来挑战文人的虚荣心,是一删了之,以免为人诟病,还是将这段爱公之于众?他有过犹豫,有过动摇,有过漫漫长夜的挣扎。
然而残存的良心,寿常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令他删时手颤心抖。脚一跺,牙一咬,掷笔:罢罢罢,“渠宁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二百韵。”宁死后不位列孔庙,决不删此诗。
寿常有知,可曾莞尔?只是,他又将如何面对善良而隐忍的妻子福贞的泪眼?
编 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