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Hold不住的皇帝梦

王者觉仁

大唐帝国的覆亡之路，是从唐懿宗一朝开始的。

懿宗李漼在位十四年，内有裘甫和庞勋起义，外有南诏屡屡入侵，由于连年征战和穷奢极侈，导致国库空虚，朝廷只好把一切亏空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各种赋税聚敛日甚一日，令百姓苦不堪言。而天灾又往往与人祸形影相随。咸通末年，关东地区连年遭遇水旱灾害，各州县却隐瞒不报，只知互相推诿、上下蒙蔽，导致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哭告无门，民间到处是一片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的惨状……

如此种种，无疑是一个王朝崩溃的可怕前兆。

一

咸通十四年（873年）三月，懿宗李漼驾崩，年仅12岁的李儇（懿宗第五子）即位，是为唐僖宗。他是大唐开国250多年来年龄最小的皇帝，而他登基之际，正是唐朝历史上忧患最深重、形势最严峻、社会矛盾最尖锐的时刻！

乾符元年（874年）十二月，濮州（今山东鄄城，一说河南濮阳）人王仙芝在长垣（今河南新乡）揭竿而起，拉开了唐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

紧跟着王仙芝浮出历史水面的人，就是黄巢。

黄巢，冤句（今山东菏泽）人，早年曾与王仙芝搭伙贩卖私盐，精于骑射，为人任侠仗义。不过，他和王仙芝这种粗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他识文断字，粗粗涉猎过一些儒家经典，可以算半个文人。所以，早年的黄巢也曾抱着“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理想，试图用知识改变命运，像所有读书人一样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然而，无情的现实却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嘲弄—他屡屡参加进士考，却每一次都名落孙山。黄巢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命运却给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一个远比走仕途和贩私盐都危险百倍、却获利更丰的机会，那就是—打江山，当皇帝！黄巢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从此走进了波澜壮阔、血雨腥风的晚唐历史。

他在冤句聚集了数千人，拉起反旗响应王仙芝。很快，这两个昔日的私盐贩子就成了并肩战斗的义军领袖。他们合兵一处，劫掠州县，横行山东（崤山以东）。那些活不下去的贫困百姓争先恐后地投到了他们麾下。

乾符三年秋天，王仙芝和黄巢转战中原，东都洛阳大为惊恐，士民携家带眷，纷纷出城逃难。王仙芝和黄巢所过之处，官兵望风披靡。

眼见起义军声势越来越大，僖宗朝廷不得不听取宰相王铎的再三建议，对王仙芝采用招安之策，给了他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的官职。

接到诰命的那一天，王仙芝激动不已。能够从一个整天被官府追杀的私盐贩子，成长为帝国的禁军将领和中央官员，王仙芝觉得八成是自家祖坟冒青烟了。他知足了。

可此时此刻，他的兄弟黄巢却在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黄巢的目光里有两层意思：

一、王大哥，你居然就这点出息？朝廷随便给你一官半职就把你买了？

二、朝廷凭什么就给你一个人封官，把老子和弟兄们都给晾在一边？！

那天，黄巢再次感到了一种被人遗弃的痛楚，所以他一直试图用目光向王仙芝传达自己的困惑和愤怒。

可是，王仙芝始终沉浸在被招安的喜悦中，看都不看他一眼。最后黄巢走了上去，对王仙芝说：“我们曾经在神明面前立下滔天誓言，要除暴安良、横行天下，如今你一个人去朝廷当官，让手下5000多号弟兄往哪里投奔？”

还没等王仙芝回答，黄巢已经狠狠一拳砸在了他的头上。

鲜血顺着王仙芝的脸庞流了下来。透过迷蒙的血色，王仙芝看见黄巢身后无数的弟兄们正在向他挥舞着拳头。

王仙芝无奈地撕毁了朝廷的任命状，在蕲州城内烧杀掳掠了一天，随后带着他的另一名副手尚君长和3000多人呼啸而去。

而黄巢则与他分道扬镳，带着剩下的两千多人走上了另一条路。

二

分道扬镳之后，王仙芝与黄巢各自为战，虽然四处攻城略地，可在官军的围追堵截之下，所占领的城池都是旋得旋失，始终未能建立长期立足的根据地。

这一年十一月，朝廷的总监军宦官杨复光再度向王仙芝传达了招安的信息，而对此仍然抱有希望的王仙芝正中下怀，当即派遣尚君长前去与杨复光接洽。不料尚君长刚走到半路，就被招讨使宋威给抓了。宋威因与农民军多次交战失利，且半年前曾被尚君长围困在宋州，故而怀恨在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宋威向朝廷謊报，声称在战斗中生擒了尚君长。杨复光连忙上奏，声明尚君长是投诚，并非在战场上被擒。朝廷派御史进行调查，但还没等结果出来，宋威就把尚君长杀了。

两次希望被朝廷招安未果，又丧失了一个得力助手，此后的王仙芝战斗力大为削弱，在战场上接连失利。乾符五年正月，官军在申州（今河南信阳）东面大破王仙芝，砍杀一万多人，招降并遣散了一万多人。王仙芝自此一蹶不振。

短短一个月后，王仙芝在黄梅（今湖北黄冈）与官军决战，再度遭致惨败；王仙芝战死，士众被斩杀五万多人，余众逃散。

王仙芝败亡后，尚君长的弟弟尚让率残部投奔了黄巢，推举他为主帅。于是，黄巢自称“冲天大将军”，并改元“王霸”、任命百官，开始做起了皇帝梦。

随后的日子，黄巢在中原战场屡屡失利，手下数十位将领被相继招降。乾符六年春，黄巢挥师直趋岭南。帝国的财赋重镇广州，就此暴露在黄巢面前。进入岭南之后，黄巢透露了归顺朝廷的意思，条件是授予他天平（黄巢老家）节度使之职。僖宗朝廷断然拒绝。黄巢退了一步，要求担任广州节度使，因广州是国际商舶和各种珍宝货物的重要集散地。僖宗召集大臣商议，宰相建议，给黄巢一个“率府率”（东宫侍卫队长、正四品上）的职务，僖宗同意。

黄巢接到那一纸“率府率”的任命状，不禁破口大骂，当即对广州发起猛攻。九月，广州陷落。但当年春夏疫病流行，黄巢的士兵死亡了十之三四，部下劝他回师中原图谋大计。十月，黄巢率领军队沿湘江而上，攻占潭州（今湖南长沙）。十一月，由江陵北上，直扑襄阳。

他黄巢又杀回来了。

三

广明元年（880年）无疑是黄巢的幸运之年，他走入人生中的巅峰岁月。

这一年上半年，他虽在江西战场遭遇了一些短暂的挫折，士卒再度因染上瘟疫而损失过半，但是到了五月，当他用诈降的手段一举突破高骈的封锁线之后，形势就一下子迥然不同了。

此后，黄巢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兵锋所及之处，士民纷纷逃亡。

十一月十七日，号称60万的黄巢大军不战而得东都洛阳。十二月初一，黄巢的前锋部队开始进攻潼关，只用三天将其攻克，又乘胜攻克了华州（今陕西华县），大军随即直指长安。

十二月初四，僖宗慌忙下诏，封黃巢为天平节度使。面对这份迟来的委任状，黄巢的唯一反应就是发出一阵仰天狂笑。

十二月初五，大唐的文武百官听说乱兵已攻克潼关，开始各自逃命。宦官田令孜带着500名神策兵，拥着僖宗从金光门仓皇出逃。紧接着，城中的士兵和百姓趁乱冲进宫中，大肆抢夺府库中的财物金帛。

当天黄昏，唐朝的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带着几十名文武官员，毕恭毕敬地来到灞上迎接黄巢。那一刻，一轮冬日的残阳正挂在西天，把长安城外的原野渲染得一派金黄。

远远地，张直方等人看见一顶用黄金装饰的轿子慢慢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一群头发披散、用红巾扎束、身披锃亮铠甲的武士护卫在黄金轿两侧。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漫山遍野、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再后面，是络绎不绝、绵延数百里的步兵和各种辎重车辆。

此时，坐在黄金轿中的这个人正双目微闭，口中喃喃自语。

他在吟咏一首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吟咏过这首诗了。因为写诗的那一年，他正在经受屡屡落第的打击，正在咀嚼被这个社会遗忘的痛楚。而现在，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吟诵它。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当年所有尖锐的痛楚，此刻已经全部转化为冲天的快意和豪情！

“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长安时，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夹道围观，如迎王师。黄巢副手尚让一路上不断晓谕百姓：“黄王起兵，本来就是为了百姓，绝不会像李唐皇帝那样不爱惜你们，你们只管安居乐业，不要害怕！”

刚开始的几天，一切果然如同尚让所说—士兵们对百姓秋毫无犯，长安城内人人安居乐业，一派秩序井然。

这几年来，黄巢的士兵们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走到哪抢到哪，很多人早已腰缠万贯，所以，他们进了长安城后，不但不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且还时常慷慨解囊，把财物施给那些贫穷的人。

百姓们又惊又喜—都说黄巢的军队是强盗，可这种“强盗”远比朝廷官兵要好上百倍！看来，官方的宣传根本就不可信。

可短短几天之后，一切就全都变样了。

因为，大兵们实在憋不住了。几年来，烧杀掳掠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甚至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今叫他们每天不烧不抢、无所事事，简直比叫他们去死还难受！于是，就在一夜之间，黄巢的大兵们就撕破了温文尔雅的假面，纷纷抄起武器和火把，急不可耐地冲上了街头。

转眼间，繁华富庶的大唐帝京就变成了一座恐怖之城。到处都在抢劫，到处都在杀人，每一座店铺都烈火熊熊，每一条大街都浓烟滚滚……

长安的士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充满了迷惘和恐惧。

黄巢与尚让也大为惊愕，频频下令停止暴力行动，可大兵们根本不听。

暴力能给人带来快感，这种快感就像海洛因一样容易让人上瘾。在这一点上，无论是黄巢的“起义军”，还是一千多年后的侵华日军，都没有什么不同。据小俣行男《日本随军记者见闻录》记载，当年侵华的日本兵烧房子烧上了瘾，就这么对长官说：“队长，我不见火灾就睡不着，今晚上也让我烧它两三幢吧！”

黄巢领导的这次“起义”除了攻城、杀人、抢劫、纵火、强奸之外，除了让黄巢和他的农民兄弟们翻身做主、从被压迫者变成压迫者之外，就是黄巢军队经过的地方，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就是落后、野蛮、残忍、暴虐、血腥，以及对社会的巨大破坏。

四

广明元年十二月十一日，为断绝长安士民对唐朝的念想，黄巢下令屠杀了所有滞留长安的李唐宗室成员，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十三日，黄巢在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改元金统，立其妻曹氏为皇后，任命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

与此同时，僖宗和他的流亡朝廷一路逃到成都。随后，僖宗一再诏令高骈出兵征讨黄巢。然而，此时的高骈已一人身兼淮南和其他各镇的节度使、盐铁转运使，以及东面都统等多个重要职务，早已生出养寇自重、拥兵割据的心思，因此一再推托，始终不肯出兵。十二月，宰相王铎料定高骈已经心存异志，遂再三向僖宗请求统兵出征。中和二年（882年）正月，僖宗任命王铎为统帅，集结诸道兵马一同出征。

王铎亲赴前线之后，朝廷军开始从各个方向迅速往京畿一带挺进。黄巢的势力逐渐萎缩，只保有长安和同（今陕西大荔）、华（今陕西华县）二州。

在接下来的半年中，王铎各部虽然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却只能与黄巢进行拉锯战，始终没有取得任何突破。一直到这一年九月，黄巢麾下一员猛将的投诚，才让僖宗朝廷看见了平定黄巢的希望。这个人，就是日后大唐帝国的终结者—朱温。

乾符初年，朱温追随黄巢起事，由于作战英勇，得以迅速升迁。此时，朱温担任同州防御使，是黄巢政权在长安东面的最主要屏障，他的投降，无疑使得原已势穷力蹙的黄巢彻底陷入了绝境。

中和三年二月，李克用率兵进围华州，于三月将其攻克。至此，长安门户洞开。困守孤城的黄巢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彻底hold不住了。四月初八，黄巢率军出城撤向东方。

陷落了两年四个月的长安终于光复。但是官兵入城后，照样掠人劫货。黄巢得知城内混乱，又袭击长安，由于对长安民众帮助官兵感到愤怒，纵兵进行屠杀，长安血流成河，被称为“洗城”。

五月，黄巢率余部攻击蔡州（今河南汝南），唐将秦宗权投降黄巢。此后的一年里，黄巢兵威复振，又在中原大肆劫掠。中和四年二月，李克用率军大破黄巢。至此，黄巢军队终于溃散，尚让率部众降唐，黄巢带着最后不足一千人的残兵东走兖州（今属山东）。

六月，在最后一战中，黄巢残部死的死、伤的伤，几乎被消灭殆尽。六月十七日，黄巢逃进了狼虎谷（今山东莱芜市西南）。

五

狼虎谷，这个连名字都透着凶险的山谷注定要成为黄巢的死地。

当黄巢逃进狼虎谷时，所有士兵均已逃散，身边只跟着妻儿、兄弟和一个外甥。尽管此刻的黄巢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可他依然相信—一旦逃离官兵的追捕，自己完全有可能东山再起！

然而，让黄巢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走进狼虎谷的这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杀机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杀机来自黄巢的外甥林言。趁着精疲力竭的黄巢下马休息之时，林言伺其不备，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随即又砍杀了黄巢的兄弟、妻子、儿女，然后拎着一大串头颅走上了弃暗投明的道路。可他刚刚走出狼虎谷，迎面就撞上了沙陀军队。沙陀士兵不由分说地砍下林言的脑袋，把他加进那一串价值不菲的头颅中，兴高采烈地回营请赏去了。

从公元875年六月起兵，到公元884年六月败亡，黄巢起义历时整整九年。

在这九年里，他转战大半个中国，攻陷了唐朝的东西两京，创建了大齐政权，企及了他的人生巅峰，同时也把李唐王朝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花开后百花杀！

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巢做到了。他确实毁灭了无数人的生命，也确实用无数的鲜血浇灌了他的梦想之花，只不过到头来，黄巢还是没有hold住他的皇帝梦。

据说，中国是世界上爆发农民起义最多的国家。如果按照农民起义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这一逻辑，中国应该早已领先于世界，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领头羊才对，可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中国非但没有获此殊荣，反而早早陷入了僵化、停滞、封闭、保守的历史困局之中，到了近代，更是被飞速发展的西方文明远远甩在了身后。

由此可见，“农民起义”带给中国的，无非只是用一种“以暴易暴”的方式，不断重复并强化“一治一乱”的历史循环而已。无论历代农民起义最终有没有获得成功，都无助于中国摆脱专制制度的禁锢和束缚，也无助于中国走出几千年不变的循环怪圈。因为归根结底，无数的黄巢们揭竿而起的最大动力，不过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这种黄袍加身的梦想罢了；而他们的“革命”结果，充其量也就是通过暴力手段完成政治权力和私人财产的转移而已。即便他们成功地hold住了皇帝梦，摧毁了旧王朝，历史也仍然是在原地踏步，甚至有可能出现倒退。因为新政权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有可能比旧王朝更专制、更腐败、更黑暗。

编 辑/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