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栊翠庵的美貌尼姑妙玉年方十八,来自苏州,“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寻常尼姑生活清苦,凡事亲力亲为,她却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如小姐一般养尊处优。她起了一个极旖旎的法号,并且没有剃度。剃度代表尘缘已了六根清净,她却留了一头长发。“云空未必空”,这暗示妙玉虽然身在佛门,却心系凡尘。
果然,在第76回,妙玉给湘云和黛玉续诗时脱口而出“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她说的是“咱们”!真是不打自招:她认同的是自己“闺阁”女儿的身份,而非出家人。
这一回非常有趣,大观园里中秋赏月的丝竹欢笑之声传入栊翠庵,妙玉虽然不能参与,却很向往,最终偷偷溜了出来,正好遇到和她年龄相仿的湘云和黛玉在联诗。她躲在暗处偷听,听到两人联到妙句迸出时,她终于按捺不住现身了。那两人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按规矩,尼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妙玉也不似平日那么矜持,实话实说:“我听见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随后,又意犹未尽邀请她们去她住处吃茶。此时,已是半夜了。
到了栊翠庵,伺候她的老嬷嬷们都睡了,小丫鬟在打盹,她可不管这些,把小丫鬟揪起来,“现去烹茶”。黛玉湘云的下人们来引她们回去睡觉,妙玉仍不放人,“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打发到一边去,别搅了自己的雅兴—真是任性。然后“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自己记录。一个命令的“命”字道出了妙玉的不管不顾、迫不及待。林黛玉看出了她的异样,忍不住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力邀她续诗。略作推辞以后,妙玉做了关于“咱们闺阁面目”的评点,然后拿起笔“一挥而就”,创作激情高涨。
她的诗续得好,风格也与黛湘两人迥异,刻意扭转了前半首的凄楚颓败,情绪趋向上扬,视野也更广阔,“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没有脂粉味,是真正的高手。湘黛二人佩服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对这溢美之词十分受用,她笑说“明日再润色”,让二人回去睡觉。这才算完。
此时的贾府运势已由鲜花着锦转入渐次低回,虽是中秋佳节,却处处透着悲音,没几个人高兴得起来。真正快乐的人恐怕要数妙玉了,因为她的才华终于有机会展现,个性更是在刹那间得以释放。那一夜,她不再是清心寡欲的尼姑,而是天真热情才华横溢的少女。
她在诗的末尾四句,先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诉说平日心里积攒的孤寂;然后说“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这是不想再压抑本真的热切,同“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归”如出一辙。
原来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是她的面具,栊翠庵里的她,其实很寂寞。
妙玉还有两个特点:一是来历很神秘,二是很有個性。
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是栊翠庵新建成时需要一名住持,通过林之孝家的之口,向王夫人粗线条勾勒了一下她。
栊翠庵看似独立,实则是贾府的精神文化摆设。尼姑入住,名为修行,其实是依附。妙玉是个通透人,又吃过亏,所以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可大观园里的栊翠庵也不是随便一个尼姑都能进的。王夫人相中了妙玉的出身和长相,跟挑一个造型优美做工精巧的花瓶差不多。她当场拍板决定录用,并让下个帖子去请,给足了妙玉面子。有了这一纸代表诚意和尊重的聘书,妙玉这才点了头。
后来,邢岫烟说妙玉来到此地是因其个性“不合时宜,为权势所不容”,具体始末则隐晦不谈。这和林之孝家的说的“妙玉师父临终时告诫她‘不宜回乡,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有吻合又有出入,显然后者是托词,前者才是真相。可见妙玉漂泊离乡、在外出家,有不得已的苦衷。栊翠庵,原是她的避难之所。
妙玉对栊翠庵一定是又爱又恨的,因为它一面庇佑着她的安全,一面困住了她的身心。
园子里有那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最懂女儿心的翩翩佳公子宝玉,他们可以恣意说笑打闹,可以风雅地吟诗作画,也可以豪放地喝酒行令,这些统统是她擅长的,却独独没有她的份,大好的青春虚掷在了龛焰和炉香里。不能加入,却忍不住关注。她时时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也留神哪些人可以做自己的朋友乃至知己。所以宝玉过生日,她不仅能得知,还特地送来生日祝福帖;她喝体己茶不叫别人,单单挑中了最不俗的黛玉和宝钗,说明她本是高看她们一眼的。人在明处她在暗,她是一个寂寞的偷窥者。
她须时时提醒自己的身份,在自律与本我之间摇摆,感性与理性常常互搏,心门时而打开时而紧锁,待人才会时而亲热异常时而清高冷漠。不了解她的人很看不惯她。第50回,一向低调的李纨遣宝玉去管妙玉讨雪后红梅时竟当众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而懂她的人,彼此不需多言。宝玉去要红梅花,她出手大方,挑了一枝上好的给他。
宝玉随后做的应景诗《访妙玉乞红梅》中,有一句是“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把妙玉比作嫦娥,当然是夸她的清冷美丽;另有一层微妙的含义,嫦娥是独居广寒宫的。
嫦娥是寂寞的代言人。
贾母带刘姥姥去栊翠庵逛,见院里花木繁盛,便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贾母是明白人:凡是能把花木打理得好的,差不多都是没事可干的闲人,忙人有那心思还没那工夫呢。
妙玉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了:除了诵经烧香,就是修理花木,研究茶道,以此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也只有她才能品出用雪水和雨水泡的茶有什么不同,不怪林黛玉没见识(说不定真就没啥不同)。这种功夫,同小龙女被困绝情谷底16年、练就在蜜蜂翅膀上刻字的绝技同属一类:不是太过寂寞,是绝对修不成的。
寂寞得狠了,逢到机会宣泄,便会失了分寸。
宝玉品茶,其实是妙玉显摆。
先是炫富。她请宝黛钗三人品茶,用的都是国宝级文物。宝玉才开玩笑说给他的绿玉斗是俗器,妙玉道:“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连忙奉承:“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了“十分欢喜”,经不住宝玉这一捧,便找了一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这和小孩子一个人在家没人和他玩,见好不容易来了人,便恨不得把自己的高级玩具都拿出来显摆一遍,是一样的。
再是炫技。“这是我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妙玉如此不厌其烦地细细描述:五年前、蟠香寺、梅花上的雪、鬼脸青的花瓮、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埋在地下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泡的茶水是不是真好喝,這些并不重要了,要紧的是那繁琐复杂的过程,卖弄的就是那点唬人的优越感,用姿态昭示自己的不俗品位。
三是耍酷。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子,她嫌脏不要了。宝玉赔笑叫她做顺水人情给刘姥姥算了,她还“想了一想”才说:幸而这杯子她自己没有用过,否则就是砸碎了也不给。至于把话说得那么极端吗?无非是为了彰显自己喜洁的个性罢了。宝玉还讨好地说等他们走了要派几个人抬几桶水来给妙玉洗地。这么一来,妙玉就更来劲了:“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墙根下,别进门来。”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样子,把洁癖表演到了极致。
她被寂寞压抑得实在太久了,有机会作秀,便难免有过之而无不及。
妙玉对宝玉,有一种微妙的特殊感情。宝玉过生日,身在佛门的她还送了一张贺帖,用的竟是粉红色的信笺,够大胆,却在笺上自称“槛外人”。这粉笺是在含蓄地表达欲说还休的心事,而“槛外人遥叩”是对自己身份清醒的认知,和对两人间距离的划定。矛盾中有着掩不住的淡淡惆怅,无奈的故作清高。
这张帖子该如何回复,宝玉很为难,措辞太疏,怕伤了她的心;太近,又怕惹恼了她。后来还是听了邢岫烟的话,回帖上自称“槛内人”。
槛里槛外,两种人生,遥遥相望,却无交集。发乎情,止乎礼;起于好感,止于欣赏。他们之间的感情,比朋友多,比恋人少,是最难界定的第三类感情,退一步不舍,进一步不能,只有小心翼翼地保持。
邢岫烟对宝玉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她先是“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身为妙玉好友,她看出宝玉是妙玉的那盘菜,完全符合妙玉对梦中情人的想象,因此才肯帮宝玉。
妙玉的日子极度冷清,很难不视宝玉为感情生活的唯一寄托;宝玉的人生却很热闹,所以只当她是佛门里的红颜知己。还是妙玉付出得多,多到她处处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去掩饰。
自称“槛外人”无疑是一种掩饰。还有一处欲盖弥彰:上一秒钟还兴奋地请宝玉喝茶,下一秒钟就忽然变脸,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也是个乖觉人,马上回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还煞有介事地说:“这话明白。”其实宝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道妙玉要避嫌,却不知女儿家曲折的心事。
妙玉有私心,故意把自己平日吃茶的绿玉斗给宝玉用,可见视他亲近(或借此间接亲近)。可恨宝玉不解风情,大煞风景地说她不公平,给宝钗和黛玉用的是奇珍,给他用的却是俗器。
这一回回目是《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那日在栊翠庵品茶的人那么多,第一个品茶的人又是贾母,拟回目不如拟成《贾太君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正好是两个老太太的名字,对仗更齐整。可回目里偏只提宝玉,可见大有深意,他才是品茶的主角。可主角品了茶,却还嬉皮笑脸地说“我也不领你的情”,这叫奉茶的人情何以堪?
黛玉不早不晚,恰在此时随口问了一句这茶水是不是雨水。妙玉瞬间发飙,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你怎么尝不出来?……雨水……如何吃得?”妙玉心里正不自在,正好恼羞成怒,借机把火撒了出来,还用“俗人”二字打击了黛玉的自尊。本来兴兴头头被邀来喝体己茶,却莫名其妙地被劈头盖脸给了难堪,黛玉很郁闷地走了。
这一节在场的共有四个人,却只有三个人说话,一个人自始至终沉默,未发一语,不是别人,就是薛宝钗。宝钗人情练达心性深沉,把妙玉的那点小心思尽收眼底,却只冷眼旁观,或抿嘴微笑。宝玉是真糊涂,黛玉是很无辜,宝钗是心如明镜却只做看客,绝不掺和。最受伤的是妙玉,而且还是内伤。
后来贾母他们要走,“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这“回身便将门闭了”实在失礼,是人在气头上的表现,可见她有多伤不起。
当时,宝玉是在大竹海内吃的茶,是“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赏赞不绝”。宝玉到底也没有接过她的茶杯吃茶。他对她并无那么深的用情。
这也是关于命运的暗示。妙玉终究还是寂寞的。
编 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