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旭:“学堂小麦王”的苦恼

2012-02-11 11:35陈徒手
同舟共进 2012年6期
关键词:农业大学教授小麦

陈徒手

上世纪50年代初,知名小麦育种专家蔡旭出任北京农业大学农学系主任。他为人低调,忠于职守,长年出没在小麦试验田里。北京市高校党委会1953年4月的一份内部工作报告中,曾客观评价他“埋头苦干,踏踏实实。”凭着出众的选种专业能力,他选育的优良品种直接让广大麦农受益,让土质情况并不良好的华北地区的小麦收成有了保障。据1957年3月北京市高校党委会评估,他培育的品种已经推广到1700万亩以上。但农业大学党委一直把蔡旭视为“和党有距离”的思想落后教授,使用时暗地里控制,有一任党委书记曾极为蔑视地说,蔡旭能育出好种,就是碰运气。

1953年掀起学习苏联教学大纲的热潮,学校里的团员教师认为,在学习苏联教材后教授们同样有很多地方不懂,也需要从头学起,在苏联教学大纲面前,大家一律平等。他们提出:“有了苏联专家,我们是否还要向旧教授学习?”蔡旭在那段时日颇为孤零,内心的失落感是强烈的。

自从米丘林派和摩尔根派(遗传学的两个学派,摩尔根学派认为生物体中存在决定遗传的特殊物质基因,米丘林派则予以否认。后者获苏联官方尤其是斯大林的支持)相争抹上政治色彩后,蔡旭和另一位知名玉米选种教授李竞雄被校方列入摩尔根派,认定他们虽然不敢公开反对米丘林学派,暗中却十分抗拒。有趣的是,蔡旭反而说自己这一套就是米丘林派。校方不认可蔡的表态,采取了变相封杀的一系列措施。农学系掌握实权的党员副主任姜某跟系里青年团员教师说:“他们改造起来很难,就是改造了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们除了错误的观点外,就没有什么技术。批判后说是从头学起,和一个学生差不多,改造他们又费劲,不如培养新的。”姜某不愿让蔡旭教书,让讲师刘中宣去教蔡旭所开课程,而刘中宣过去因故被管制,刚解除半年,就因为刘向系总支高调表示学习苏联而被姜秉权选中。(1953年4月18日市高校党委《高等学校党团员在执行知识分子政策中的一些问题》)在当时还不算严厉的政治环境中,蔡旭在政治、业务上竟然不如一个曾被管制的年轻讲师,此举招致系里不少教员的不满和非议。

1950年初春,著名遗传专家、蔡旭的前任李竞钧不堪重压悄然去国不归,此事波及海外学界,议论多为负面,令中共高层震怒。在毛泽东、周恩来的直接过问下,把领导方法粗暴的农业大学党政一把手、延安时期的农业领导者乐天宇调离。“乐天宇事件”本是纠左性质,情理上学校后任领导应引以为戒,但后任几届领导都带有天然的极左倾向,对高级知识分子多采取高压管控的措施,有的做法甚至比乐天宇还过激。

1953年,文化人出身的华东局施平从上海调来北京,出任农业大学副校长,后任党委书记。他做事平稳,形象相对谦和,一到校便颇受教授们的认同。蔡旭、李竞雄、沈其益三位校内著名教授到施平家中诉苦,一一细说党总支压制打击的具体事例。谈到深夜12点,三位教授都流了眼泪。1959年11月“反右倾”运动中,已不获上级信任的施平被迫做检查报告,回忆当时情景:“我一到校,受了资产阶级教授的包围、哭诉……他们三人在我家谈到深夜,三人都哭了,把我的心都哭软了。我认为办学校靠教授,把这些人搞翻了,我很恼火,要整党总支这些同志。这场斗争使进步力量受到很大打击,得到教授喝彩。”(1959年11月29日《市委大学部简报》第14期)

施平让农学系总支姜某向教授们承认错误,党总支要请求处分,公开检讨。但系总支始终不愿向教授们承认犯了原则性错误,施平也很无奈。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高校存在着一个长久现象,就是凡对教授有诚意、有相助之心的党委书记,往往被视为“右倾”而落难,政治结局都不太好。农业大学在北京是一个“左祸”厉害得出名的单位,施平做了几年书记就难以为继,逐渐控制不了学校大局。他与知识分子交好的温和举动也不被上级喜欢。1959年底挨批时,他自己检讨说:“在学术上帮资产阶级教授吹嘘,替他们争地位、争待遇,使他们改造受影响。”

施平的到任及带有温和性质的施政,改善了蔡旭原本的困难处境,党委宣布从学术上给他摘掉了“反动”帽子,肯定了他的科研成绩,安排他任市人大代表和系主任,使他解除了多年的困扰和顾虑,工作热情一度很高,并且提出入党的要求。

可这种思想性的“进步”只能是短暂的,一逢剧烈的外在运动就根本无法持久。1958年“大跃进”运动深入之后,蔡旭就吃力地跟不上了,从迷糊到怀疑,行动消极,再次被校党委树为“思想落后”的典型。此时发生了闻名全国的“小麦王会师”事件:在一次交流会上,作为“学堂小麦王”的蔡旭对会上推介的丰产经验再三挑剔,气得河南固城县被称“农民小麦王”的一位劳模要他去那儿种五亩试验田比个高低。蔡旭不愿去打“擂台赛”,对此昂然回答:“我只管总结经验,不管种试验田。”有记录者在现场报告中认为,这与哲学教授冯友兰所谓自己是足球教练,不管踢只管教,以维持自己的臭架子是一样的思想。

“小麦王会师”事件影响颇大,康生、陈伯达多少有怂恿、鼓动蔡旭去应战之意,连毛泽东都来打听此事的来由和结果。高层领导经常拿此做话题发议论,有的甚至编排小故事、小场景,多有浓烈的嘲笑之意。

蔡旭对报上登载小麦亩产3530斤的记录是不相信的。当别人征求他意见时,他明确地表态:“对这点我尚有怀疑。”6月17日,他接到一个毕业生徐宗贤的来信,说自己在河南看到所谓双千斤的丰产记录是假的,只有800多斤,他看后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蔡旭从湖北谷城参观回来后,悄悄地对助教说:“在外面看了半天,千斤还是在我们这儿。”这让农学系党总支书记、后任学校党委副书记的吕某颇为恼火,在1958年7月市委教育会议发言中,指名批判蔡旭“狂妄无人”,高调指出:“总之资产阶级教授是不相信劳动人民的智慧的,反过来自己则很骄傲的。”(1958年7月吕恒甲发言稿《坚决贯彻中央的教育方针,彻底改变农业教学严重脱离实际的倾向》)

在搞丰产田制定指标和措施时,催促报小麦丰产田指标,蔡旭起初只提每亩750斤,后来参观了外面“大跃进”的火热场面,回来后只是提高到1000斤。再让报第二年指标,蔡旭只肯提每亩1600斤,再不肯往上提了。后来中国农业科学院公开向他挑战亩产8000斤,他吓了一跳,无奈之下被迫应战,只好跟着说搞8100斤,仅仅比别人多一百斤。这让校方大为不快,在党总支的再三逼迫下,又涨到8500斤。紧接着青年教师出马高喊要搞万斤,目标直指名教授。蔡旭万般棘手,只能极为勉强、配合式地表态说也要搞万斤。蔡旭等一些教授知道这种“放卫星”的方法不讲理,背地里忧心忡忡地议论道:“现在农民及青年教师提出的许多指标不过是说大话,没有根据。”

蔡旭行事这样不合拍,自然招致学校党委的强烈不满,把蔡旭怀疑高产卫星田与俞大绂怀疑水稻高粱杂交品种成功、李竞雄认为丰产田没有研究价值,同列为农业大学“大跃进”运动中,“思想落后反动”教授最为典型的三大宗罪。

中央文教领导小组副组长康生1958年7月1日和3日晚两次参观北京高校跃进展览会,几次针对农业大学发表意见。他说,农业大学学生应该做到亩产3000斤,达不到就不能毕业。教授级别也应该这样评,亩产5000斤的一级,4000斤的二级,1000斤的五级。他特别点了蔡旭的名字:“现在农民对农业学校将了一军,农民亩产5000斤,农大赶不上,就坐不住。蔡旭不变,教授就不好当了。有人将军,有对立面就好。”(1958年7月4日北京市高校党委《高校动态简报》第3期)康生在这里暗示,蔡旭如再不跟上火热的形势,可以以落伍者相待或自然淘汰。

蔡旭等很快就成了运动的对立面,收集他们的材料多半带着“看笑话”的成分。已升任学校党委副书记的吕某,在市委教育会议上描述了蔡旭灌浆的故事,抓住一点失误,刻意突出资产阶级教授“愚蠢”、“可笑”的特征,博得与会者的一阵阵哄笑:农学系主任蔡旭种了两亩小麦丰产田,在6月初正值小麦灌浆之际,需要浇硫酸铵和过磷酸石灰的混合液。蔡旭教授让助教浇灌20%的浓度,助教当即提出是否太浓了,蔡说:“没有问题,苏联有这样做的。”助教仍感到太浓,用14%浇了,结果三天后很多麦子枯死,有的麦穗上出现硫铵的结晶。后来赶快灌水补救,但仍然造成减产10%至20%。事后助教问蔡旭有什么根据,蔡旭即找出一本苏联书来,但书上写的是在一公顷土地上喷20斤硫铵,而且是用飞机喷洒的。这些非常重要的条件都被忽略掉了,最后蔡旭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搞错了。(1958年8月6日市委编印《北京工作》第242期)

吕某还说,以蔡旭为代表的农学系教师实际生产经验非常贫乏,出了不少笑话,只会讲理论,不会农业栽培耕作上的一些基本操作,反而要农场工人来教。同学请教先生如何追肥,教师自己也不懂。如因为讲义印错了,栽培教研组讲师廉平湖告诉同学棉花应该10月打顶,实际上每个农民都知道是8月打顶。

在严酷的政治运动中,这种挖苦、嘲讽还算是轻微的,更惨烈的是大动炮火、伤筋动骨的批判阵势。“大跃进”后的四年里,农业大学沿用反右派斗争的方法,在全校55名教授中共批判了33人,蔡旭首当其冲。校方给他们随意戴上“帝国主义分子的孝子贤孙”等政治帽子,动辄就开全校大会进行斗争,还以画漫画、演活报剧等形式极尽丑化之能事。同时把师生大部分下放到农村,逼迫教授们在条件不好的乡村接受劳动锻炼,彻底改造思想和教学体系。同时学校党委借此审查过去全部的教科书和讲义,发动师生重新编写教材,聘请有经验的农民出任顾问。此举意在割绝教授们与过去的学术联系,了断他们旧的学术心思,迫使他们在险恶的农村环境中“自我革命”。

教授们陷入思想挣扎的泥沼,而学校则愈发落入低劣、粗糙的教学环境。由于参加政治运动过多,学生学习时间过少,考试制度松弛,教学质量一泻千里,不堪收拾。学校最后只在意于毕业生对活的生产知识、田间操作熟练与否,甚至提出一个简单的毕业标准:“一般毕业生掌握两三种主要作物丰产的理论和实际经验,初步学会了根据天、地、苗的情况决定栽培措施的本领,出去搞生产不胆怯。”(1961年8月《农业大学农学专业今年毕业生和解放以来历届毕业生质量的比较》)只是让学生在简单的耕作栽培方面不胆怯,这让一生重视基础学问的蔡旭万分悲凉,只能长久默然不语。

“大跃进”后期,整个农业大学人人自危,气氛异常压抑。1958年12月8日,农业大学党委就下放工作向中央汇报,最后一段也承认了学校局势的复杂性和微妙性:

我们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尖锐斗争已有一年多,他们现在心里的话深藏不露,情绪波动,顾虑很多,和我们的关系很紧张。根据市委指示,目前我们对这场斗争在策略上“松一松”,在缓和的空气下让他们讲话。

在斗争绷紧的时节,学校有意制造“缓和”空气,实际上是无济于事的。北京市高校党委1959年4月召开科学研究工作会议,与会者归纳认为,现在各高校老教师“是惊弓之鸟,只看风头讲话”。有人举例说:“蔡旭研究防止小麦倒伏实验,害怕青年人在他做错以后批判他,宁肯自己单干。”(见1959年4月20日高校党委办公室《科学研究工作会议各小组讨论情况》)从这个细节可以体会出蔡旭的防范和冷峻,也可看出他内心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写作本文时,笔者特意去北京市档案馆调出1962年北京市人大会议的录音带,难得地听到当年蔡旭教授的发言原声。时间过去了50年,他的江浙口音特别清晰,讲得缓慢而有激情。他似乎把市人大会议当作课堂,细细讲解优良品种推广的优势,讲到一个品种是“经过人工方法创造出来,有很多优点,枝干硬,不容易倒,可以抗若干种病害”,他还如实讲到现有品种的四个缺点和克服的办法。只有敬业、诚实的科学家,才会在那样客套的政治场合说出这样久违、不虚饰的专业性话语。发言开始时按惯例都要对市长报告表示赞同,他照例说了之后补充道:“(市长报告)揭发了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暴露的,没有暴露的,经过分析,找出了原因,给每项工作指出正确的方向,引导我们各行工作从胜利走向胜利。”我听到他停顿一下,用真切的语气说:“我是一个种地的,很想搞好种植工作。”听了这些复杂意义构成的言语,我呆呆地凝想了许久,想象蔡旭先生经历“大跃进”之后酸楚不堪的五味心境。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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