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炜
铁岭,赵本山口中的一座大城市,冬日里已是一片萧条。2011年,中国足球冲击世界杯、奥运会相继失败,在这个流年之末,铁岭聚集着全国各地的时政记者和体育记者,因为这里正进行着中国足球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审判,足协官员、裁判、俱乐部、地方体育局、球员、地下庄家……一一涉足其中。在每个利益链条里,都有人漫天要价、坐地分钱,暴露出这项狂热运动中的潜规则和弊病,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无不惊心动魄、引人深思。
演戏
1999年12月5号下午,当轮其他场次下半场已经开球5分钟后,沈阳海狮队和重庆隆鑫队才姗姗出现在了重庆大田湾体育场上。后来正是因为这多出的5分钟让两支球队在几万名球迷面前公然“假打”,沈阳队在第92分钟进球,2∶1胜重庆保级成功。当日,在大田湾震耳欲聋的“假球”声中,重庆队韩籍教练李章洙狠狠地将自己的西装砸在地上,那样子像极了谢霆锋摔吉他,并指责说“这就是假球”。而江湖传言,这场球的价是300万!
这场比赛中混乱不堪的场面让大家都记住了这5分钟的蒙太奇,也记住了在中国足球界也有好演员。事后,中国足协对这两支球队分别进行了处罚,对于他们拖延下半场开场时间的行为分别罚款40万元人民币,并对两队主教练罚款5万元,希望平息事件,但不明真相的群众却从来没有满意过。
沈阳队总经理章健在当场赛后接受央视《足球之夜》采访,曾说过一段非常精彩的“台词”:“我们陷入了一个可爱的陷阱,一个可爱的天气,像中国足球这样的天气,有些现象究竟如何,你们自己去琢磨吧,这是一场对沈阳足球做出大贡献的比赛。”现在看来,这个“天气”一语双关,既实指当天天气,也说中国足球的大气候站在他那边。
12年后,铁岭市中级人民法院还原了真相。和10多年来坊间猜测的大体不差,章建做局,先后6次送给主管裁判的足协官员张建强共计68万元。于是在渝沈之战前,张建强安排了“金哨”陆俊做第四裁判,并特意让比赛下半场晚开场了5分钟。而用一名地下赌球者的话来说,“5分钟,做场球足够了”。
在这场假球中,个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亦如“一场鸿门宴,来者皆不善”。话剧演员出身的章建,“天生酷爱大场面”,常有一些不切实际的豪言壮语,被业界称为“章大炮”;陆俊是多年金哨,早已修成“不坏金身”;张建强被誉为中国足球的“裁判王”。当然,在张背后,还有一条更大的鱼,那就是南勇。时任足管中心副主任的南勇在里面充当了掮客角色,收了沈阳队20万元,在场下“做工作”牵线搭桥,这名延边人在渝沈之战之前就“授意”延边敖东队故意输球给过沈阳队。
在涉及裁判的假球里,涉案最深、分钱最多的就是分管裁判工作的张建强,每次选派裁判都是由张建强草拟名单,然后交裁判委员会通过。他也不止一次这样做局,也不是只在联赛中做局。全运会、城运会、女足世界杯,都有他的幕后黑手。与此对应的是,在已审的足球反腐案中,张建强涉嫌受贿273万元,刑期将是最长,可能达到14年左右。
审判
昆明虽四季如春,但到了冬天照样透出一丝寒意,城外的海埂基地更不例外。
那是在足协还实行体能测试的年月,就如郝海东、高峰、彭伟国等国脚,照样对这12分钟跑心惊胆颤,因为通不过的,任你本事多强也不能参加联赛。本土球员要对户口(身份证),外援要查护照,每当这些绿茵好汉们听到现场数千人的喊声和发令枪声的状态,就如翠湖公园内惊起的红嘴鸥般恐慌。
戴着金边眼镜的杨一民却在场边悠闲地踱着方步,显然,他对这套管理方法很满意。他此时的身份是体育总局足管中心副主任,并分管每年的体测。
“杨头,您看,能不能照顾下我们队。”这边走来的是江苏加佳队的总经理潘强(后来成为江苏省体育局水上运动中心主任),杨一民根本没有正眼看他,因为每年此时来“求神拜佛”的俱乐部太多了。但其实是心照不宣,果然,江苏队的几个体测困难户有惊无险的过关,而潘强在几个月后也献上了一万元美金。
时间来到2011年冬天,已在看守所羁押一年多的杨一民已是满头白发,金边眼镜也换成了黑框眼镜,39号囚衣则代替了过去那身西装革履。
他是在已经确定排期审判的涉案人员中,行政级别最高的前足管中心和中国足协领导。他的案情很复杂,庭审持续了9个小时,杨一民是连检察官没有指控的一些内容都交代了。虽然让守在外面的记者们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不过大家都很耐心,也极愿意见证这个时刻。
杨一民曾是北体大教授,发表过近百篇论文,编撰了19部书籍,也是中国足协的高官,几十年下来的同事、同学和学生非常多,里面的关系也是蔓藤缠绕。在公诉书中就表明,他的受贿总数字锁定在了124.49万元,人情往来的金额,占据了其中的绝大部分,诸如杨母去世、妻子生病时别人送上的慰问费和小孩留学的费用等。
除此之外,哥们义气?让贾秀全、王宝山这些联赛败将们长期出入国字号;红粉知己?那更是一场值得深挖的江湖轶闻。如今的杨一民,经常会在看守所半夜醒来,然后独自默默流泪。但独自流泪的,又哪里只有杨一民一个人?
救赎
江湖传说,杨一民的步步高升必然中也有偶然,他就是谢亚龙用来牵制南勇的一颗棋子,但在谢、杨也发生矛盾后,南勇也不是没有机会。相对于杨一民,谢亚龙、南勇这两名前足管中心主任,应该担负更严重的主要领导责任。
谢亚龙在2006年年底收到了一份大礼,对方是一家在当年度中超联赛风头出尽的俱乐部——山东鲁能队。赛前山东方面希望谢到场观看比赛,其实深层含义就是让自己拿到3分并夺冠。事成之后,山东队以夺冠奖金的名义送给了谢亚龙20万元。谢亚龙至今都认为:“这是他们集团给我的奖励,不是权钱交易,只是联络感情。”
究竟是谢亚龙在狡辩还是本身就这么天真?谢亚龙不是庸人,更不是庸官,他曾出任过体育总局田管中心主任和陕西安康市委副書记,曾在悉尼奥运会前严查严办了一批顶风作案的田径队员,其中就包括马家军,可谓经历丰富。总局选他来管足球,就是看中了他的能力。谢也写过一篇报告,指出了中国足球搞不上去的原因无外乎是“体制、人、大环境”这3大方面的问题。他没能力改变体制,但最终也未能幸免后两个问题。
但谢亚龙仍咬定自己不是一个贪官,从没有过直接的权钱交易,只是觉得自己有罪,不过更多觉得是这个职位“害”了自己。“在大环境里,我也慢慢地变得麻木,慢慢把这种犯罪行为看成是一种人情交往。如果不拿这个钱,就驳了人家面子,就拒绝了跟人家建立一种交往的关系,到了犯罪自己都还不是很清楚。”谢亚龙的这番话表明了他其实是一个法盲。而更沉重的,却在于足协高官们的受贿似乎都是对官场环境的被动顺应。
南勇和谢亚龙这个“外来和尚”不同,他可是在足管中心前后工作了10多年,历经王俊生、阎世铎、谢亚龙3任领导后,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为了一把手。期间他最大的政绩无疑是2001年作为代表团团长率中国足球队参加世界杯亚洲区十强赛,冲击世界杯成功,也给足球界带来了铁腕管理的风格。或许不少人都还记得,南勇在当时十强赛最后一场时病倒在医院,胃部出血的情况。但谁又知道,一个人真要贪心起来有多可怕,要求的东西会越来越多,名誉、财富、地位……
末日审判到来之时,有人一夜白头,有人悔泪成行。所以有人说,谢亚龙、杨一民这些人到足协之前都是“好人”,但到足协后就连接出事,看来足协是一个高危单位。那到底是因为职位有问题还是个人有问题?此时的谢、杨等人倒是众口一词:“问题还是出现在自身,只要自身没有约束好自己,你不论是高危岗位还是低危岗位都会出问题。”
足球反腐案的审理日前已经告一段落,对谢、南两人的审判定在了元宵佳节,但这1个多月的等待,对他们何尝不又是一次煎熬。对中国足球联赛中的那些涉案俱乐部、球员们,何尝又不是一场煎熬。涉案的球员该不该停赛?停多久?涉案的球队该不该降级、扣分?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谢亚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个秘密:他在来足协前,在别的运动管理中心时曾收过企业的好处,他就不认为这是受贿。身为世界第一运动的足球,在中国没有金牌的庇护,或许更容易成为公众的靶子。足球运动上重重黑色的交易,已经慢慢被剥开,暴露在冬日的暖阳下,而足球,本就是中国体育的一个缩影。毕竟,罗雪娟早就说过:“这池水,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