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珏欣
1949年春天,国共两党局势越来越紧张,唐振楚(蒋介石在大陆最后一任机要秘书)把3个孩子塞进湖南衡阳乡下老家来的两顶轿子里,摇晃一百多里送到了金溪庙哥哥家。7岁的小少爷唐翼明带着6岁多的妹妹、兩岁多的弟弟唐浩明,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在台湾,唐振楚官位高升,担任过“总统府副秘书长”、“考选部部长”、台湾联合国劳工局局长等职,却30多年不得见骨肉。而唐翼明几经沉浮,成为新中国第一位研究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台湾政治大学教授。唐浩明成为写出《曾国藩》的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曾经同样聪慧的妹妹,却在8岁时跌落马桶,死于痢疾。
好像是我把她叫死的
唐翼明已经58年没有踏上金溪庙的土地。他记得那条蜿蜒的小河金溪,开启了他对河流最初的喜爱,这种喜爱以后陪伴他走过了许多地方。他还记得,在那里他失去妹妹,远离弟弟,寄人篱下,被伯父的无数耳光打得右耳失聪。
被父母留在大陆是一场赌博。“父母觉得到了台湾,跟蒋介石关系很近的这一批人很可能要跟着跳海,要是我们3个小孩子也跟着跳海就太可怜了。如果国民党还有可能反攻大陆,最多几年。抗日战争也才8年,总不至于比抗战还长。伯父主动说,兵荒马乱的,他可以帮带孩子。正好两顶轿子从乡下来城里送人,会空着回去,就载着我们走了。”唐翼明说。
这一百多里的距离让唐振楚和妻子王德蕙后悔一生。
离开大陆时,唐振楚担任蒋介石机要秘书已两年多。王德蕙曾是国民党湖南省党部委员。之前的1945年,唐振楚从南京中央政治大学研究生部获得硕士学位,赴湖南省蓝山县任县长,年仅31岁,正年富力强时,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县政整顿。他裁撤冗余机关、修水利、重教育,亲自骑马、走路行遍全县七乡一镇。在他的治理下,蓝山县以“无盗窃、无牌赌、无摊派”闻名全省。
因政绩斐然,边远地区的县长唐振楚,连越几级成为蒋介石机要秘书。这位大眼睛的瘦削官员长得更像书生,也被下属说过像时尚青年,常西装革履,手持文明棍。
赴台湾时,王德蕙已年近四旬,很难再生孩子,后来在台湾领养了一个女儿。因牵念3个儿女,大陆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扯动着他们的神经。唐翼明说:“父母后来虔诚地信仰基督教,很大原因是要减轻精神压力。一切都交给主来担当。”
天性顽劣的唐翼明,幼时洗澡会从盆里跳出来三四次,蹭一身泥灰,害得保姆次次上演追赶戏。到了伯父家,7岁的孩子自觉地收起顽劣,低眉顺眼。
伯父是农民,非常勤劳,农忙种地,农闲读书,还会请来老师,和自己轮换着教家里的孩子们读古文。唐翼明最早的古文教育就是从这里开始,至今感激。家里糊窗户的纸有时还是父亲唐振楚小时候临帖留下的字纸,张黑女碑,从容疏雅。
睡懒觉会挨打,背书不好会挨打……唐翼明感觉得到“伯父对我们的待遇跟对自己孩子是有明显区别的”。但如果不是后来的土改,日子也不算那么糟糕。
1951年,土改工作队入村,唱歌、喊口号、舞红旗……9岁的唐翼明觉得好玩,拉着皮尺帮他们量土地。
深秋的一天,唐翼明抬水回家,惊慌地发现大门上斜贴了白纸条,厨房开着,屋里没人。原来,伯父被划成地主,关押起来打,听说十指都钉进竹钉,还自杀未遂。伯父的田地被分掉,8间房只剩下2间。
唐翼明兄妹3人被划出去独立成一户,算作贫农,每人分到9分土地,住进伯父家被分出去的最破一间房里。9岁的唐翼明,就此成为一户之主。长大一些他才明白其中原因:按当地标准,平均每人有20亩以上土地才算地主。伯父家有80多亩土地,一家7口,平均下来只算中农。可有人眼馋伯父的土地和财产,就想出办法,把唐翼明兄妹3人独立划出来。伯父的土地除以4,刚够地主标准。
3岁多的唐浩明被介绍去衡阳城里给一家理发匠做养子,改名邓云生。唐翼明和妹妹住在透光透风的土砖房里,睡在潮乎乎的稻草床上。一口锅,没有灶,煮饭的时候兄妹要轮流把脸贴在地上吹火,满屋都是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煮出的饭还是半生不熟。没有菜,就撒上点盐囫囵吞下去。
常和唐翼明考试争第一的妹妹开始拉肚子,从一天两三次到四五次、十几次、三十几次。没有钱买痢疾药,唐翼明只有每天扶妹妹去坐马桶。一天,妹妹把屎拉到地上,砍柴回来的唐翼明依乡下习惯,随口骂了句:“死鬼,你怎么还不死!”
第二天,唐翼明砍柴回来,妹妹已经从马桶上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死了。
“好像是我把她叫死的。”这成了唐翼明心头永远的伤。
落榜的全省第二名
1954年,唐翼明考上初中,是全村唯一的一个。他根本没想过会有钱去上学。失去弟弟妹妹后,他再去伯父家,更被嫌弃。此时,父母给伯父的赡养费又寄不进来了。
一天,乡长把唐翼明叫去,问他:“你想去念书吗?你妈妈在香港,你可以让她寄钱来,我们政府允许这个。你现在相当于是个孤儿,你妈妈寄钱还可以减轻我们国家负担。”
在香港的其实是他妈妈的一个朋友。当时大陆可以寄信到香港,不能寄到台湾。有家属留在大陆的国民党官员,大都会想办法找一个香港朋友,帮忙转信、转钱。
妈妈给伯父寄过钱和信,唐翼明并不知道。土改期间,乡里扣下了妈妈的信。此时,乡长从柜子里翻出信,让唐翼明抄下地址。果然很快联系上了妈妈,也收到了上学的钱。
接下来的难题是如何去110里以外的新民中学,唐翼明听说那个叫呆鹰岭的地方离衡阳城很近,却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走。12岁的唐翼明天没亮就守在村子的石板路边,等待做小生意的挑夫路过,希望跟着他们去城里。
终于等来了一个挑担的汉子。唐翼明迈着小步子紧跟在后面,赶不上只好小跑。8月,太阳似火,他很快流起鼻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那汉子停下来,用井水浇帮唐翼明止血,并请他吃了饭,分开的时候说:“不要怕,你这个奶仔(孩子)有出息,将来中了状元不要忘了我啊。”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唐翼明终于到了学校,第二天腿肿得很大。
新民中学离衡阳城有10里路,唐浩明就在那里。唐翼明已经3年多没见弟弟了,他很怕真的丢了这个唯一的弟弟。
唐翼明摸索到衡阳二中理发匠邓家,也不敢说是亲哥,只说是表哥。唐浩明的养父母并不希望捅破这层关系。以后,唐翼明每月去看望一两次,每次看完,就给妈妈写封信汇报弟弟的情况。
唐浩明在邓家没有兄弟姐妹。他第一次记住这个哥哥,已经是1957年,11岁了。此时,唐翼明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当时公认的湖北最好的中学——武昌实验中学。
走在布满夹竹桃的红石大道上,唐翼明踌躇满志。他在任何考试和比赛中都所向披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即使因为出身不好,不能入团,不能当班长,也可以当技术干部课代表。这让他几乎快忘记自己的身份——“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
高考后,唐翼明信心十足地报了中国科技大学地球物理系,他已经不屑北大、清华,他一心学科学,理想是拿诺贝尔奖。可放榜时,连专科名单上都没有他。更绝望的是,后来他知道,自己的成绩是全湖北省第二名。
他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切的努力都失去方向了。
中学的校长留下了他,让他教初中俄文。18岁的唐翼明给十三四岁的学生们上课,开始了中学教师生涯。
艰辛治学生涯
唐翼明再一次见到弟弟,已是5年后了。1962年,正是饥饿引发逃港浪潮时。“我妈妈听到消息说,去往香港的通道政府会放开一个礼拜,赶紧写信让我去广州。她立刻从台湾赶到香港等我,让我趁这个机会过去,什么都不要带。”
唐翼明向学校申请的理由是妈妈害了重病,在香港开刀,需要亲人签字。学校坚决不肯放行。唐翼明又申请说那让我到广州,至少可以和妈媽通电话。那时,广州有电话可以直接拨通香港,武汉没有。学校终于批准。
赶到广州时,“那个通道已经关掉了。我不会讲广东话,很快就会被人识破,只好先找个旅馆,住了半个月。妈妈很着急地想办法,最后说要弄个假护照。可弄到手时,我已经回武汉了。妈妈气得晕倒。”
回武汉前,唐翼明路过衡阳看望弟弟。唐浩明隐约知道了些自己的身世,毕竟父母是衡阳名人,不时有风言风语传入耳朵,但他并不多问。他从小是听话的孩子,也像哥哥一样得演讲比赛奖、作文比赛奖,但他拿得最多的奖却是哥哥从来没有得过的“三好学生”。
这大概决定了两人将来研究方向的差异。喜欢飞扬跳脱的唐翼明研究飘逸潇洒的魏晋文学,倾向沉稳温和的唐浩明研究最守规矩的曾国藩。
1965年,唐浩明考大学。考前一年,哥哥跑到衡阳,劝这个从小喜欢文史的弟弟考理工科。许多年前,母亲就在信里说,要科学报国,文史太虚,理工更接近国计民生。没说出来的话是,意识形态很危险,应该远离,学个一技之长。
唐浩明也知道,考文科的政治条件要求比较高,理工科宽松一点。
“我很想上大学,学文还是学理是第二位了。”填满的二十几个志愿里,南京的华东水利学院录取了他。
1967年寒假,唐浩明从学校回衡阳,在武汉停了一晚,第一次去看望哥哥,谈了半夜。兄弟俩把关系几乎说开了,却还是没敢捅破那层纸。
“文革”的危险气息近在眼前,两人约好不再见面、写信、打电话。唐浩明说:“这件事10年以后才能说。”后来再见,果然相隔近十年。
养父亲口告诉唐浩明他的身世。针对养父的大字报很快贴了出来,罪名是收养国民党高级官员的儿子,追查国民党高官是不是交给养父什么任务。还好他们连面都没见过,调查不出来什么,也就算过去了。
唐翼明则没这么好运。他被无数次押上小桌批斗,学生们的拳脚、石头、棍棒招呼上来,重重的大牌子挂在脖子上,一点点嵌进肉里。唐翼明最喜欢的一个学生,把脚踏上他的背,踩了8个小时。
唐翼明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发生在1978年。
中央决定招收第一批研究生,但只限理工科。不久,教育部补发了通知,说文科也招生。报考最高年限36岁,正是唐翼明的年龄。他仔细读着邓小平的两项指示:一、不计较学历,有同等学力即可;二、不纠缠考生家庭出身,只要本人没有犯过大错误。他相信这次机会真的来了。
唐翼明边上班边准备,3个月后,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师从胡国瑞,同学六七人,里面有后来的知名学者易中天。
唐翼明立刻打电话给弟弟,唐浩明高兴得不得了,立即跑到武汉见哥哥,说自己明年也要考。
此时的唐浩明,连念书带工作,在水利部门已经待了14年。做技术干部,经常去乡下查勘水库、渠道、渡槽、涵洞。他并不喜欢这些,更愿意闲了去单位图书馆翻文史书,看看市面上罕有的《二十四史》。除了唐浩明,没人借这个,每本都是崭新的。
第二年,唐浩明考上华中师范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兄弟俩终于团聚。
1979年1月,中美建交。但文科生尤其是中文系学生赴美留学还是不可能。唐翼明向武汉大学保卫部提出申请,要去美国探望父母。半年后,保卫部才傲慢地回复:“不要想去什么美国,公安厅不批准。”
此时,父亲唐振楚是台湾“考选部部长”。初中后一直跟妈妈通信的唐翼明从来没有跟爸爸通过信。妈妈说他们离婚了,唐翼明的心里有了恨意。其实,那是妈妈说的谎言,他们怕仍在国民党里做官的爸爸会给大陆的兄弟俩带来灾难。
唐翼明决定给中央写一封信,把不让探亲的事捅到最高层。几经辗转,终于得到公安部副部长亲自批准赴美探亲。
为了赶在签证日期1981年3月过期前到美国,唐翼明申请了提前毕业。作为新中国第一个拿到文凭的硕士研究生,答辩规模几乎空前绝后,考一个硕士,请来9位教授(实到8位)。学校大礼堂里挤满三百多人,太多人想看看研究生答辩该怎么进行。
1981年,唐翼明进入父亲就读过的哥伦比亚大学,后来师从著名学者夏志清。10年后,他拿到了博士学位。为陪侍父母,唐翼明赴台执教,成为大陆去台湾的第一个教授。
哥哥花10年时间读博士时,弟弟也用10年时间做了一件事:研究和书写曾国藩。
1982年,唐浩明毕业后进入岳麓书社做编辑,一年多后开始担当《曾国藩全集》的责任编辑。曾国藩生前留下的大量批牍、奏稿、家书、公文等,一直封存在当时的湖南中山图书馆里,满屋厚厚灰尘。年代久远,资料已经纸脆卷黄,甚至被蛀虫咬得支离破碎,每翻开一页都得小心。图书馆不同意出借。唐浩明就把社里唯一的复印机用板车拖到图书馆,一页页地复印了近半年。连图书管理员都感叹:“从来没有看到有哪个人这样做死地搞事。”
唐浩明无数次到相关科研院所找资料,搜罗的资料与后来全集实际成书的1500万字,比例大约是10∶1。《曾国藩全集》1984年推出第一本,到1994年出齐,共30卷。
一字一句啃读的笨拙读书方式让唐浩明看到了太多历史的细枝末节,这是历史学家们常常忽视的。他写起了曾国藩研究论文,曾国藩不是后来所说的汉奸和历史罪人,也不是先前所说的“一代完人”、“千古楷模”。读着曾国藩留下的文字,唐浩明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抑郁悲凉,那种理想和所处时代之间巨大的矛盾。
1986年,唐浩明开始动手写小说《曾国藩》。为了有更多时间,他辞掉了副总编的职位。白天编全集,晚上写小说,忘记了休息日和过节。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出版,更没指望会有多少稿费,“我有工资的”。
4年后,1990年8月,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的第一部先在台湾出版,因为大陆这边出版社迟迟不定能不能接受这种史观。3个月后,湖南文艺出版社以《血祭》为名也出版了这本书。随后两年,出版了第二、三部。
小说受到的欢迎程度出乎唐浩明意料,几乎整个华人世界都在谈论它。正版总印量超过一百万册。
近30年研究同一人,唐浩明说这是古话“一经通”:“如果你真正弄懂一部经书,其他的都会融会贯通。曾国藩是中国文化集大成者,你弄通这段历史,也会弄懂中国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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