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俊
也许,我不能预测,作为历史名词的“一角丛书”,是会永远沉寂在历史的长河里,还是可能幻化成为未来的一种新品牌,但我认可我听过的一句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课堂讨论的时候,我的一位同学义愤填膺地指责京东商城的低价售书,“一本25元的图书,12元就卖了!”她呼吁所有出版社加以抵制,不批发书给京东。立刻有人善意地告诉她,其实这是京东的促销行为,让出的利润相当于广告费。出版社还是按批发价销售的,京东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个客户而已。
此同学是爱书人,连图书的降价促销都觉得是对书的一种亵渎。可是,如果书的价格降低,可以吸引更多的人买书、阅读,不是出版的一大幸事吗?难道,只有大部头、高定价的精装书,才是出版的方向,才能体现出版的宏图远志?如果能买得起书的人,只是拿一书架装帧精美的图书作为拍照的背景,或者别墅的装饰墙,出版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对于大众来说,相对于柴米油盐,书决非必需品。遇到经济压力的时候,恐怕购书的预算是最早被放弃的。让更多的人买得起书,从而读到更多有益的书是我们的出版前辈们一直在努力的事情。俄国出版家绥青对于所出版的书,始终坚持着“它们是非常有趣的,非常便宜的”,一心要把它们推向更广大的民众。
降低成本,以更贴近大众的定价,赢得更广阔的读者。20世纪30年代在我国出版界斩获佳绩的“一角丛书”,应该说,做成了品牌。
1.“一角丛书”的来龙去脉
1931年9月,“一角丛书”由24岁的青年编辑赵家璧担任主编,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隆重推出。
赵家璧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时回忆道:有一次,我在西书铺里看到一套用淡蓝色书面纸做封面的袖珍小丛书。64开骑马钉,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各门学科都有,一个专题薄薄一册,都出自专家学者之手,售价一律美金五分。丛书名“蓝皮小丛书”。我就在这张桌子前站住了,呆呆地想出了神。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就同专管出版印刷和成本会计的同事商量,经过反复核计,拟订了一个初步规划。用半张白报纸64开,能排一万五六千字,售价一角,销3000本可保本。就在这样一种小规模的出版形式基础上,第一套丛书的蓝图,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逐渐描绘了出来。
“一角丛书”第一本就是《今日四大思想家信仰之自述》,收入了名头很大很响的胡适、韦尔斯、爱因斯坦和杜威发表在美国《论坛》杂志上的四篇《我的信仰》的译文。同时推出的还有传记《史太林传》、陈梦家的小说《不开花的春天》、穆时英的《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罗隆基的政论《沈阳事件》和胡愈之的《东北事变之国际观》等。
丛书虽小,分量却重,有的根据国际国内形势,快速跟进;有的讲述基础理论,志在常销;既有名家效应,也有新人闪亮登台。正如赵家璧先生所规划的那样,“一角丛书”采用64开本的形式,每本60个页码左右;版式开阔,字行疏朗;封面双色套印,朴素大方;主体设计一律,且标示出“一角丛书第几种”的字样;售价每本一角,正与“一角丛书”取名一致。
赵家璧先生后来回忆说:“到1931年底,出满了20种,四个月中销了十余万册。”其受欢迎程度,可以想见。到1933年12月,“一角丛书”共出书整整80种,方才圆满落幕。
2.“一角丛书”的前世今生
启发赵家璧先生灵感的“蓝皮小丛书”,是美国出版商E.J.霍尔德曼在20世纪20年代出版的,丛书共有1260种,每册售价仅 5美分。他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限定每次最少购买 20种),采取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直接销售的方式,共售出 1亿多册。
无独有偶,日本昭和初期,也出现过类似的丛书热,因为一本仅售一日元,被称为“一元一书”热潮。1926年11月,改造社开始出版超廉价的《现代日本文学全集(36卷)》。开本尺寸为大32开,各300~500页,三栏排版,汉字上注假名,定价一日元一册,这个价格相当于当时其他全集本的一半或1/3。采用的预订方式也成了当时的热门话题。令出版社吃惊的是,到第一次发货时,预订数已达32万册。改造社这一成功之举,掀起了“一元一书热”。
1986年7月,上海南京西路新华书店内人头攒动,书柜前贴着大字海报:“五角丛书第一辑十种发行专柜”,热情的读者们争着往书柜前挤,营业员忙不迭地收钱——这是1986年7月22日上海电视台播出的一条新闻。捧在人们手里的这套书,封面标题五花八门:《外国爱情短诗萃》《外交部里的小字辈》……相同的是,它们都装帧简洁、小巧玲珑,而且所有买书人的表情,都显露出那个年代特有的对知识的渴求。上海文艺出版社正是抓住了公众的这种普遍心理,在老百姓钱包并不鼓胀,又急切盼望获得精神食粮的年代,出版了这套面向大众的普及型图书——“五角丛书”。“五角”,既是指售價每本5角,也表明丛书的五个选题:文学、艺术、生活、娱乐、体育。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资料显示,截至20世纪80年代末的短短三四年间,“五角丛书”共出版150种,其中重版三次以上的占75%,总发行量超过1500万册。
在日本出版界普遍不景气的21世纪初,戴森索出版社推出了“100日元出版物”。最先开始出版的,是著作权免费的,如夏目漱石的作品,以低成本出版低价格图书,为出版社争取生机。
3.是历史还是将来
在“一角丛书”之前,中国也有过小开本读物,只是零敲碎打,不成规模。“一角丛书”以成功案例的姿态,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中国现代出版史上,究其原因,应该有以下几点:
“小开本,便携;
少字数,易读;
价格低,能买。”
既然图书是商品,就必然要研究和适应市场规律。“一角丛书”型图书的经营理念,体现了薄利多销有钱赚的生意经。不管是“100日元出版物”选择免费著作权的作品,还是各丛书不约而同地采用简约型装帧和版式设计,都是为了降低成本,在低定价的前提下赢得利润空间。丛书同定价,也是书店、出版社财务人员的福音,在流通环节也会有优势。
同时,“一角丛书”型图书的出版饱含编辑们的良苦用心,它的成功不是靠运气,应该说是深思熟虑的编辑思路和市场现状达成了契合。“一角丛书”型图书的编辑们不做高定价大折扣的一锤子买卖,基本都是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间,保质保量,从从容容地陆续推出,取信读者,建立读者美誉度和忠诚度。他们不贪多图大,好高骛远,每册选题着眼于一个方向的一个或几个主题,满足读者相应的一个或少许几个需求,让读者感觉切实可用,又方便快捷。
近年来,中国的书价节节攀升。随着经济的发展,体现在出版上的确会有视觉美感的标准提高,对装帧近乎狂热的追求,孕育了大批华丽书,让书店的展台变得五彩缤纷,亮丽光鲜。作为出版者来说,被匆匆推上市场的那一刻,就不得不为稻粱谋。在几已定型的图书渠道中,对于折扣,弱势的出版者没有发言权,那么只能靠高定价争取些利益。
可是,无法统计的是,高定价泯灭了多少购书欲望,让多少书几乎没被翻阅过就化作纸浆。
我认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应该越来越承认并保护人的个性。人的独具个性、丰富多元,自然会呼唤出版以千姿百态的格局来适应他、满足他。
一定有这样的群体,追求高品位、高质地,不计较书价多少,只求喜欢;也一定有这样的群体,痴迷书,渴望书,可是经济水平决定了他的购买力,必须量入而出;还会有这样的群体,图书只是他开拓视野、增长知识的一个工具,无关审美和休闲,只是获取所需要的信息;更会存在这样的群体,书和一场电影、一支冰激凌一样,可有可无,如果能让他觉得需要,如果他又恰好有闲钱,不妨买来一读。
“一角丛书”,对于后三种人,无疑是投其所好的。那么,它也应该具备存在的理由。会有人觉得我的看法过时吧,“一角丛书”的经济效益,建立在“多销”上,它是需要忍耐和坚持的。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磨一剑,不间断地推新书,让丛书成为品牌,成为常销书。在这样浮躁的时代,出版社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也许,我不能预测,作为历史名词的“一角丛书”,是会永远沉寂在历史的长河里,还是可能幻化成为未来的一种新品牌,但我认可我听过的一句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