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英
通常认为,科幻小说以情节取胜,但事实上许多经典科幻因其成功的人物形象而被传世。所以与其他文学一样,塑造丰沛的人物是科幻小说创作的一个重心。当然,科幻小说自身的文体特质决定了人物的类型化倾向。作品主人公往往被限定在知识分子如教授、研究人员、工程技术师等等之列,这些具有明显的科学职业标志的形象,若写不丰满就流于扁平,或沦为科学观念的传声筒。实际上,科学工作者也是社会群体的一分子,除了科学事业,他们也有诸多其他方面的爱好和追求,因此要写活这些人物,需费相当功力。郑文光小说中汇聚着各行各业的科研俊杰,由于他们的世界观、人生价值及科研志趣的不同,其人物性格也各不相同,各显其特。
郑文光小说着力刻画的是一群生长在共和国土地上的科学“英雄”。这些英雄具备怎样的精神气质?郑文光在《沙鱼侦察兵·前言》中有明确表达:这些“站在‘明天’的门槛上的人,应当是完全粉碎林彪‘四人帮’一流丑类所加于我们民族身上的精神枷锁,完全摆脱几千年封建专制制度所加于我们民族身上的灵魂桎梏——一句话,他们是‘现代化’的社会主义新人”①。与那种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按按钮,或坐在安乐椅上对学生讲解知识的“百事通”形象不同,这些“社会主义新人”是一群处于“动感地带”的科学探求者。郑文光统统将人物置于艰险的科学之路,写他们的劳动和爱情、痛苦和欢乐。在精神面貌上,与以往科研工作者也有很大差别,他们已从“面朝历史,背对未来的”思维窠臼中解脱出来,迈步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未来征途上,对科学与大自然作不懈的追求与探索,是“社会主义新人”们鲜明的精神气质。
郑文光扛鼎之作《飞向人马座》之所以深得读者青睐,不仅因为讲述了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宇宙探险故事,更重要的是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充满生命张力的英雄形象,这些英雄形象堪称时代楷模。作品开篇就将人物推上了“风口浪尖”。我国宇宙飞船“东方号”受外界干扰意外升空,驶向了茫茫宇宙,上面乘着三个少年。飞船越飞越远,越飞越快,当燃料用完,飞船加速到每秒四万公里,“他们正在离开太阳系,他们很可能终生离开地球,离开故乡,永远在寂寞的宇宙空间流浪,直到一切储藏的食物都消耗完毕……”无论是跃入虚空的少年,还是地球盼望着的亲人,恐怖、焦灼、绝望和痛苦交织着的悲哀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听天由命还是振作起来?其实每个人的行动就是他们的精神体现。
小说刻画了两代航天人,邵子安是宇航局总工程师,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宇航事业。他不是“书斋里讨生活的学者”;常年工作在烈日和风沙的宇航基地,这使“他的轮廓分明的脸显得黧黑和粗犷,几道沟壑般的皱纹已经深深刻在宽阔的前额和鼻翼两边、太阳穴上。其实他今年只有四十八岁”。作为专家领导和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邵子安遇事临危不乱,努力压抑着悲痛,保持冷静,他“纹丝不动地坐着,还是蹙着双眉,目光像两把锥子一样锋利,仿佛要刺穿这旋卷着的雪雾”。在突发性重大事故面前,这个经验丰富的科学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坚强与隐忍的品德,征服了大众。在他的指挥下,地面科学工作者展开了积极有序的营救工作。
如果说作者对科学前辈流露出的是敬仰之情的话,那么对青年一代则是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喜爱。邵继恩是邵总的儿子,被意外抛入太空时,还是个高中生。当“东方号”燃料用尽,回归地球无望时,很可能要成为一颗永远飘流在宇宙的人造天体了。现实何等残酷!邵继恩没有灰心,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发奋学习,努力掌握宇航技术,并给另外两位同伴以信心和力量。如文中所述:“邵继恩决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一个镇定、沉着而且顽强的孩子。确如总指挥所说,他就是第二个邵子安。自被抛到宇宙中的那天起,邵继恩就担当了独立的领航人的角色。在一艘无法操纵的宇宙飞船上,他得随时随地和各种各样危险、意外、灾难作斗争。六年过去了,他在勇气和学识上都大大成长了。当年的一个宇航预备学校学生,如今已经掌握了多种的专业知识,而且学会了惊人沉着地控制自己意志的艺术。在最初的惊惶和恐惧的冲击过去以后,他就像解方程式一样顽强地思考着如何迈过这道难关。”在他的带领下,三个孩子把“东方号”变成了一所学校,迅速成长为优秀的宇航员。在长达8年的宇宙生涯中,他们历经艰险,克服重重危难,最后和祖国派来援救的“前进号”成功对接,创造了科学奇迹。
除了表现科研精神,《飞向人马座》还花费相当笔墨描写年轻人的友谊与爱情,通过纯真的情感展现他们的忠贞品质。宁业中是小说中另一位出色的青年,他没有去太空,但为了寻找失踪的“东方号”,潜心研究,“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印记:近视眼度数深了,本来是高高瘦瘦的个子,现在略略有点儿驼背。他在学校里是拔尖又拔尖的学生,连教授们都说,他是未来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博士’的绰号在他身上粘得更牢固了”。正是他研制出的中微子电讯仪,才成功找到“东方号”。这是一个对科学执着并怀有强烈使命感的人,但作者并没有把他写成一个科学圣徒。在感情上,他是那么的热烈丰富,对岳兰心向往之,他又深知这份爱情本不属于他,所以将爱深埋于心,最后很自然地转化为高尚的友情。这样的可爱青年,在《飞向人马座》中并不鲜见,美丽聪慧的女宇航员岳兰、憨厚的钟亚兵、活泼天真的邵继来、开朗坦率的女宇航员程若虹等莫不如此。作者为我们勾勒出的未来科学工作者群像,无论是年长的科学家、领导,还是年轻的宇航员,都焕发着独特的个性魅力。
中外科幻小说,关于火星题材的作品,真是举不胜举。但郑文光的《战神的后裔》不光为我们展示了地球人殖民火星的壮烈场面,更可贵的是刻画出了那些在火星上创业者的英雄风采。这些宇宙英雄大都来自中国,他们的目标是将火星建设成为人类第二个故乡。于文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原本是上海某研究所的核动力工程师,从容貌看“他的脸也没有特别动人之处,不错,眉毛很浓,很黑,眼睛也十分明亮。有一圈总是刮得发青的络腮胡子,言词爽朗,动作敏捷。他的笑容是格外富有魅力的,他很喜欢笑,不是那种放肆的、毫不顾忌的大笑,而是从心坎里发出的真诚的笑”。为了深入刻画这一核心人物,作者借助书中人物“我”——薛印青的视角,通过“我”的零距离接触,感知这一人物的精神世界。“我十分喜欢于文,他只比我大5岁,却显得深沉、睿智、成熟,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的思想深邃,语言富有感召力:“这个仿佛能够看透我的肺腑的人:我平素虽然说不上能言善辩,却总算是思路比较敏锐,语言也决不迟钝的人,但是和于文谈话,就像在一条滔滔大河上戏水的孩子。大河一泻千里,背负着轮船和舢板。至于还有我这个小小的弄潮儿,对他,是无关重要的。”他是火星建设的发起人,“我有一个开发火星的计划。利用火星的资源,在火星上建设一批农村和城镇,种庄稼,开矿,发展工业,当然,也进行科学研究,甚至……甚至文娱设施,是的,火星上应该有自己的歌剧院和体育馆,跟地球一样”。这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纯粹追求事业、完全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我总感觉到于文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人的力量。你知道有的人之所以吸引人,是凭着他或她的美貌,有的人,是凭着风度,还有的人,是凭着聪明才智。而于文,是凭着什么呢?……我觉得,主要是那种对事业的执着的热爱,对理想的一往无前的追求,对人生采取一种进攻的、百折不挠的态度……”于文如此优秀,但作者并没有把他雕琢成一尊神,也没有让他远离人间烟火。想想看,一个敢于提出建设火星计划的人,该有多大胆识?依据常理,这种人不是疯子便是狂人。不过有一点不错,产生这一想法的根源,很大程度上缘于他性格中那份与生俱来的热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王朔)这正是他的优点,也是其缺点。于文自我解剖:“我的全部性格的弱点中,最致命的是那火一样的热情。那种总是不自量力要献出自己,给人温存,给人支持,给人关怀,甚至给人爱情的那种不能自已的感情,好像烛光一样,烧尽自己”。正是这种热情促使他产生了宏大的理想,但这种热情若把握不当,则会转化为冒进的行动。事实证明,在火星建设的具体过程中,由于缺乏足够的谨慎而导致的意外伤亡,与他本人不无干系。同样,这种热情在爱情上也受到辐射,由于缺少理性了解,致使他陷于漫长痛苦的婚姻挣扎中。于文是一个敢于幻想,又敢于付诸行动,并为此牺牲自己生命的英雄,悲壮是他的人生主色调。
郑文光笔下的英雄绝不雷同。《太平洋人》中的陆家骏就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物。他是一名宇航员,正值宇航生涯的黄金时期,曾驾驶飞船捕获小行星,从自身条件上看,好得令人羡慕。②然而作者却让主人公背负心灵的十字架:8年前,他的未婚妻方冰死在一次火星沙暴中。这是他人生的精神重创,尽管以后的宇航任务中他都载誉而归,但却无法抹平心中的伤痕。他觉得如果当初在工作环节上再细心些,就不会导致那场悲剧,也就不会失去恋人。这种悔恨、愧疚与自责交织着的痛苦时时啃咬着他的心,致使他在面对肖之慧这个性格与方冰极为相似的姑娘的爱情时优柔寡断,处处被动,最后干脆退缩。这是个内心带伤的英雄,比起那些“高大全”的英雄来,更具生命气息。③
郑文光小说中的英雄不光投身宇航事业和太空探险,还生活在平凡世界里。《仙鹤和人》中的外科大夫郝正中真让人“失望”:他是那么其貌不扬,“只有三十四岁,看样子却要苍老得多。他除了身上的一件白大褂,没有一点像医生的样子,而是像一个司机或者一个钳工。他的脸轮廓粗大,浓眉毛,高颧骨,有一脸络腮胡子。他的模样给人的印象是十分憨厚和真诚”。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形象?是天生如此吗?不,是为了事业。“大学毕业以后,他在西藏医疗队工作,一晃就是八年,前年刚回来,就在市立医院工作,每天都在旋风般的紧张生活之中。郝正中是一个事业心很强、十分刻苦学习的人,他带有浓重的书呆子气息,所以他不但还没有结婚,而且也没有一个女朋友。”是的,事业“耽误”了他的青春,艰苦环境改变了他的容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乏味”的人。当爱情来临,他竟也“活泛”起来。他爱上了同事许立颖,常常被许立颖那种忘我的工作态度所感动,共同的科学兴趣将他们紧紧吸引在一起。可许立颖是单身母亲,对这支丘比特之箭,她因顾虑而闪避。郝正中读懂对方的心思,他用行动回答:爱许立颖,包括她的孩子。他的诚意打动了这对母女,终使对方接受了这份珍贵的爱。这是一个具有科学事业心和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他踏踏实实工作,认认真真生活,正是在这个平凡英雄身上闪烁着中华男儿的优秀品质。
科学探索不仅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百折不饶的毅力,还要有忘我的精神。成功往往以失败、挫折乃至牺牲为代价,这一切在郑文光小说中被具象化。《蚩尤洞》中的齐楚是个概率论专家,与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文革”中被下放,身心遭受严重摧残。可“四人帮”的专制没有使他精神沉沦,当听说蚩尤洞的传说后,带着强烈的探索欲,翻山越岭进行科学考察,直至生命最后时刻。这种对科学矢志不渝的献身精神与“四人帮”之流对知识的蔑视,形成鲜明对照,体现出中国科学家的高贵品质及磊落胸怀。而这样的科学家无疑是祖国的希望,民族的脊梁。文明的进步往往以废墟和白骨为代价。在郑文光小说中,为科学献身者不在少数。《太平洋人》中宇航员陆家骏的女友方冰是我国首席女宇航员,她第一次到达火星后,就牺牲在了那里;《飞向人马座》中岳兰的父亲、核动力工程师岳悦,在一次爆炸事故中牺牲了;《战神的后裔》中钱小娟的父亲钱之江、方恒、江如虹等等则在开发火星中相继牺牲了。这些科幻英雄,为了人类的科学进步献出了生命,他们的精神激起时代青年探索科学的热望。
郑文光的这些作品诞生于“文革”后最初五年,当时中国始入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历史时期,社会需要高扬正气,祖国也迫切呼唤有文化、懂专业的科技人才。而涌现于郑文光小说中的这些英雄,之所以让人掩卷难忘,就在于他们是有感情、有思想的血肉之躯;他们执着追求科学真理,具有强烈的科学探索精神;他们操守坚贞,道德高尚。小说通过描写他们的友谊和爱情、欢乐和痛苦、成功与挫折,生动鲜活地体现了这些科学英雄者的精神风貌,他们的完美人格和崇高形象寄托着未来中国科学事业的希望和追求,闪烁着理想主义的人性光芒。
郑文光科幻不单是一曲科学英雄主义者的赞歌。随着对人生和现实认识的深入,人性复杂的一面在他小说中占据越来越多的分量。因为科学活动离不开社会环境,一些科学家由于种种缘故,走上了为科学而科学的道路,在科学至上的旗号下,其行为背离社会,人生追求走向偏执,甚至走向反人类。为了真实刻画这些人物,郑文光亦将他们置于各种人际关系中,透过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来展现个性。
人性是复杂的。“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都是不存在的。善在成为人性的主要倾向时,若无隶属于恶范畴的其他人性因素,这样的善是苍白的,缺乏力度的。……了解人性的小说家们,往往都是将精力用在人性中的诸种因素的纠缠与冲突上——不是写人性,而是写人性的纠缠与冲突。他们可能将其中的某种因素择为主流,但在让这支主流前行时,绝不会给予一个又宽又直的河床,而是让河床弯曲,并且会有许多支流不时涌入这一河床,形成撞击与喧嚣。”④《战神的后裔》本来塑造的是一群可歌可泣的英雄,穆玉英作为于文的妻子,积极支持丈夫的事业,她不但是火星开发者中的元老,而且颇具领导才能,她当之无愧属于其中的英雄。然而,遗憾的是,她在追随丈夫探索科学的道路上,忽视了科学发展的宗旨,变成了一个“科学至上”主义的典型。这不但使她与丈夫拉开了情感的距离,而且在思想上与那些真正的英雄们分道扬镳。为了和于文形成对照,作者同样借用“我”的视角来了解穆玉英。刚来火星时,她的确是一个模范领导:她“那年大概刚满30岁,高大、丰满、仪态大方,一下子就成了我们这支队伍的灵魂。……这个风度翩翩、说话优雅、举止得体的女人,显示出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派,她就像是一位降贵纡尊莅临尘世的女神——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婀娜多姿的女神……总之,她就像是这支先遣队的保护神。她也确实落落大方地把她的恩惠均匀地赐给我们每个人,包括她的丈夫”。虽然于文是考察队的队长,但“穆大姐是队长的队长”。在“我”看来,他们虽然是夫妻,却不那么般配:“于文像一块煤一样朴实,也像一块煤一样不起眼……而穆玉英呢,走到哪里,那儿仿佛立刻给她照亮了。她就像一颗精工琢磨过的钻石,无论在哪儿,她都是人们注目的中心。”她不止形象“光彩夺人”,语言也比于文更富鼓动性:“穆玉英是一个善于辞令的演说家,她很快把我们带入火星远景规划中。她所描绘的火星未来是那么美好,那么壮丽,那么迷人,使我们完全忘却了身在一间12平方米的小房间,桌上只有几个罐头的寒伧的宴会。”这样的人物似乎只适合分享成功与胜利,挫折和失败与她无缘。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际行动中,“我”看到一个本真的穆玉英:在火星上遇到的第一次灾难就是尘暴带来的地震(确切地说叫火震),大地猛烈颤动,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余震还在继续,但是各个营地的人都跑了出来。跑在前面的是穆玉英,她的身体虽然十分富态,却跑得很快。她的脸本来就很白皙,现在变成一片惨白。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嚷嚷:‘老天怎么这样祸不单行呀!’……穆玉英的沉着、自信的风度已经消失,在我面前是一个张皇失措、白大褂半敞、脖子上的听诊器荡来荡去的女人。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拽住我的衣服——不知为什么没有拽于文,直把我朝当临时病房的板棚里拖。”“我眼前那个一向自信、傲气、文雅的穆玉英不见了,她现在是一个心神不定、被吓坏了的女人。”哪里还有领导的风度?作为一名医生,她竟丢下那些还在病床上呻吟的伤员,独自逃生;而当风暴过后,一切归于平静。穆玉英也恢复了正常:“她不还是一个挺可爱的、彬彬有礼的女人吗?举止得体、干练、而且非常能干,她几乎能支使任何人去做她想做的事。她又恢复了女王般的神气。”倒是“我”对自己的判断发生了怀疑,并且开始替穆玉英找寻种种开脱的理由,其中最具说服力的一条是:“我就想准是该死的尘暴把人的神经弄得失常了。”
在异常状况下,人人都有“失态”的可能,因此这样的“失态”很容易取得大家的谅解,可如果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还继续“失态”,这就令人费解了。“我”的妻子江如虹在火星开发中意外怀孕了,若在地球,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但在火星特殊环境下,这个消息叫人喜忧参半。因为火星上没有专业的产科医生,工作又忙,最重要的是,考虑到遗传基因,在火星上生下的孩子和地球上是完全不一样的,可能发生各种不可预测的结果,所以妻子去找穆玉英商量,要不要保存这个胎儿。她劝说如虹还是生下来,并坚持说:“生!哪怕是做个试验也好。”穆玉英的“这番话给我的震动一定不小:做个试验!我们是豚鼠吗?穆玉英能说出这种话……”在道德伦理层面,人们对科学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是:“在非常境遇中,科学探索和人的生命孰重孰轻?按理说,科学探索是为了改善人类的生存情况,科学是人的手段,人是科学的目的,所以当然是人更重要。但在科学探索的现实中,因为牵涉到从事科学工作的人的利益、荣誉、虚荣心等一系列问题,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就变得复杂了,人们常常忘记了自己从事科学的初衷,而往往和科学的本质背道而驰,原本为人服务的科学因此反而成了人最大的敌人。这实在是人的悲哀,也是科学最大的悲哀。”⑤科学发展是为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以人为本”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但偏偏穆玉英却忽略了这一点。这俨然是一个科学狂徒。接下来,我们还会看到一个怎样的穆玉英呢?于文认为,既然要把火星建设成人类的家园,那么在火星上,就要适于各类人的生活,因此他提议,将自己的孩子首先接到火星上来,可穆玉英坚决反对。于文还是坚持将孩子托人带来,穆玉英为此耿耿于怀,而当孩子落水发病后,她就再也不肯原谅于文,绝然带着孩子离开火星。“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是考察队队长于文的行为准则,这个标准在穆玉英那里进行了倒置,成了“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这就不难理解于文的婚姻为何不幸。各行各业都会产生英雄,火星建设是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事业,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因此,他们必须严格要求自己:“坚持高标准,这是不可免的。未来的宇宙公民应该在体魄上、胆略上、智慧上、道德上都是十分卓越的人,不能容许任何南郭先生混在里面。这不是这个人那个人的问题,这是地球人开拓宇宙的事业。”这个标准是针对真正火星英雄的,对穆玉英而言的确太高。可以说,除了于文,在小说中这个人物的性格展示得最为充分、全面,亦最见力度。
“人性是由错综复杂的因素构成的,单一因素的人性是根本不存在的;人的一生,是在这些具有差异性的甚至是互为对立的因素之间徘徊、晃悠,很少能够一味地张扬于其中一种而不受其它因素的干扰。”⑥《大洋深处》中的科学家洛威尔教授即如此,他出生于欧洲某国,为了逃避反动政治家、军火商将发明用于战争的卑劣目的,深入海底,建立与世隔绝的科研王国。作为一个科学家,他持有先进的科学手段,本领超凡,但他似乎并不崇高,在科研进程中,屡屡损害他人利益。人们不禁质疑:他搞科研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的科研成果是为了造福人类,还是为了称霸世界?洛威尔教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调度小说在场人物的不同感受来明晰这一形象。在女儿洛丽的眼里,他是个世界顶级物理学家,也是一个伟大而平凡的父亲。终身执著于自己的研究,在“物质—场—物质”的转换研究中,取得了杰出成就,完全具备获诺贝尔奖的资格。但他淡泊名利,受到持不同政见者的排挤后,愤然离开祖国,带着孩子钻到大洋深处,建立自己的试验基地,继续从事科学研究。他对待科学的态度是那么严谨,一丝不苟,像是天生只为科学而来。从血缘亲情角度看,这是个集温柔、宽厚、体贴于一身的慈父。为了女儿能吃到可口的饭菜,他捕获了一名中国船员长期为其服务;为了解决女儿成长中的感情需求,他又将海上寻亲的几个青年抓获。他时时处处为女儿着想。不难理解,即使在生死抉择时刻,女儿为何放弃爱情,选择与父亲魂归海底,这段深厚的父女情,像一道美丽的音符深深叩动了人们的心弦。但这还不是洛威尔教授的全貌,在中国船员庾家全及家人眼中,这个人物呈现另一色彩:他是个愤世嫉俗者,虽然隐伏海底,却时刻窥视地球表面的权力与财富。他为人乖戾阴贽、专横跋扈、冷酷无情,为了一己之利,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在这固若金汤的独立王国,秘密从事科学研究,并非为了人类文明进步,而是伺机有一天凭借手中强大的科学武器独霸世界。在他们眼里,洛威尔就是一个科学“超人”与政治野心家的合璧,一个矛盾的“复合体”,性格对比强烈,斩钉截铁。
若说郑文光在《大洋深处》中塑造的洛威尔具有“多棱”性格的话,那么《命运夜总会》、《古庙奇人》、《星星营》中的徐国胜、曾教授、丰华川同样具有“多棱”性。在“四人帮”横行年代,徐国胜利用超声仪通过损害无辜的革命干部的脑神经,进行威逼利诱。“文革”结束后,他又潜藏于H港,继续将超声仪应运于商业活动,屡屡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这完全是个集科学败类与政治流氓于一身的“罪人”,但作者并没有将他写成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个人在坏事做绝之后,幡然醒悟。这是一个让人可憎又可怜的时代牺牲品,在他身上所体现出的是个人的命运受制于时代的悲剧感,所以,他的自我戕害并没有带给人们以罪有应得的快感,而是令人窒息的叹息和对社会的深切反思。《古庙奇人》中的曾教授是个卓越的科学家,他“甚至能把脑浆迸裂的人救活。但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孤独地躲在这阴森森的古庙里,远离人世,做他的科学研究。他不愿把发明公布,不愿出名,不,他甚至不愿世人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他有伤心的往事,还是愤世嫉俗到了可怕的地步?要不就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接触社会”?所以才告别世俗繁华,隐姓埋名?一次偶然机会,有个叫卢时巨的地质工作者,闯入了他的生命禁区,扰乱了平静的生活。经侦查发现,原来这个具有“卓越的科学知识”和“一颗冷酷的心”的科学家,并非自由王国里的主人,主宰他命运的是一个叫“大地爷爷”的人,他是八年前来自天狼星的外星人,在古庙下面建立了巨大的地下实验室,成为他征服地球的基地,而第一个被征服的人就是曾教授。原来这个貌似主宰他人命运的“征服者”,实质上却是一个彻底的“被征服者”。
在郑文光小说中,你很难见到纯粹的科学坏人,但“坏人还真有”(季羡林)。小说《星星营》中的“王政委”,就是“文革”时期特有的变种。他一开口说话就坦率得令人生厌,他的气质是“一副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下的气概”,无论是腔调还是行为都俨然是一副武斗分子形象,他的理想是用手中的武器“去冲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在荒唐岁月里,这个“从来没把知识分子看在眼里”的野心家,却利用了科学这一神圣武器,亵渎了人类的尊严。在他的迫使下,一个叫丰华川的医药学家在科学研究中走上了歧路,他在给人们注射所谓的“反激素”,进行“返老还童”实验的时候,意外地触发了人类返祖现象。面对这种灾难,丰华川经受良知的谴责,但这个结果却达成了“王政委”的目的。“先进的医学科学落到这伙十恶不赦的坏蛋手里,竟然变成摧残人类的工具。在自然界,从猿到人曾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可是这伙坏蛋却利用了科学技术,使人倒退为猩猩。这是令人发指的行为,这是对整个人类,不,对整个大自然犯下的可怕的罪行。不难理解,为什么丰华川精神失常了。任何人,从事这种灭绝人性的‘科学研究’,都只能以精神失常告终!”(《星星营》)“王政委”也惹火自焚,他们的形象昭告人们:要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如果科技用于施暴,受惩处的最终是自己。
文学创作中的人物均属虚构,科幻小说的人物更加超离现实,要成功塑造科幻人物,并非易事。综观郑文光小说人物,无论是那些闪耀着理想色彩的科学英雄,还是因人生观不同目的各异的“科学至上者”,这些形象之所以生动,是因为作者将他们置于复杂的故事背景中,通过人物言行举止、心理活动等立体式刻画来展现其性格特征,挖掘其内心世界。科学无国界,但他笔下的人物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民族特性。这些生长在共和国土地上的科学英雄,因特殊的工作要求,可能超越了世界,甚至遨游宇宙,但他们的情感未曾离开过祖国大地,他们的精神根须深扎于这古老的土地,在同一片蓝天下,与我们一道共享阳光、雨露和雾霭。我们也很容易倾听到他们的呼吸,触摸到他们的脉搏。唯其如此,郑文光小说的人物摇曳生姿,亲切而富于“现实”感。他的小说对后来科幻创作产生深远影响。
20世纪90年后的科幻“新生代”作家开始注重人物形象塑造,刘慈欣、王晋康、何夕、凌晨、苏学军等作家作品中活跃着“性格独特”的科幻英雄,这些科幻英雄与郑氏英雄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被赋予新的时代气息。郑文光是新中国科幻宇宙探险题材的开拓者,在故事的宏大叙述和高扬人性的浪漫主义色彩方面,苏学军、凌晨、刘慈欣作品直接延续这一题材,人物的精神气质也颇多相似。凌晨《天隼》中的航天英雄情侣舒鸿和流云,为了祖国的宇航事业,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的品质,很容易让人想到《太平洋人》中的宇航员陆家骏与他的未婚妻方冰。苏学军的短篇科幻小说《火星尘暴》写四位科学家刘扬、秦林、王雷、叶桦初次登上火星长城考察站,面对原始蛮荒的世界,要找到维系生命的元素,为人类在火星上开疆拓土、建设新家园,个个恪尽职守,光荣牺牲与《战神的后裔》中殖民火星的于文等人何其相似。科幻领军人物刘慈欣在他的小说中不但将太空探险的宏大想象发挥到极致,而且他笔下的科学英雄也被赋予了另一种悲剧力量,他的短篇代表作《流浪地球》中的科学家是“那些做出太阳爆发预测的天体物理学家,那些设计和建造地球发动机的工程师”。天体物理学家通过精确的实验论证:在四百年内,太阳将发生叫“氦闪”的剧烈爆炸,“太阳的灾变将炸毁和吞没太阳系所有适合居住的类地行星,并使所有类木行星完全改变形态和轨道。……所以,人类在以后的太阳系中已无法生存下去,唯一的生路是向外太空恒星际移民,而照人类目前的技术力量,全人类移民唯一可行的目标是人马座比邻星,这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有4.3光年的路程”。为了拯救地球文明,联合政府组织工程师们设计和建造巨型地球发动机,首先让地球停止转动,然后利用发动机的强大推力,让地球逃逸原来轨道,最终逃出太阳系。在漫长的地球移民过程中,不堪其苦的人们对这些科学家的动机产生怀疑,继而以正义者的名义向他们发动攻击,“他们为这些罪犯找了一种好的死法:他们收走了被判死刑的每个人密封服上加热用的核能电池,然后把他们丢在大海的冰面上,让零下百度的严寒慢慢夺去他们的生命”。而就在此刻,太阳氦闪发生了,地球驶出了太阳系,人类文明有了存续的可能,但科学家们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与鲁迅小说《药》中的革命者夏瑜的命运有何区别?
塑造科学英雄形象是郑文光小说人物刻画的着力点,如果说刘慈欣、苏学军和凌晨笔下的科学家承传了郑文光宇宙英雄气概的话,那么何夕笔下的科学英雄人物则承接了郑文光的另一支脉,既生活于平凡世界,经受世俗的考验与挑战。短篇小说《伤心者》塑造了一个叫“何夕”数学家,故事背景设定在20世纪90年代,当时中国社会开始进入商品化时代,在“物欲横流”的社会现实中,从事基础理论学科注定没有前途,而主人公何夕还一心扑在“微连续理论”上,结果穷得一无所有。没有人理解,包括他的老师,连善解人意的女友最终也弃他而去,最后是血缘亲情的力量给予他无私的支持,他的母亲用买断工龄的钱为他出版了专著,使“微连续理论”得以问世,为百年后物理学界“大一场方程式”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小说的题目很有意味,没有主语的“伤心者”到底谁是?是默默无闻的数学家“何夕”,还是他所在的那个物化社会?显然,这个“科学英雄”被赋予了强烈的时代气息。
科幻大家王晋康小说中云集着诸多科学英雄,如果说如上几位作家旨在从正面弘扬“科学英雄人物”,具有明丽单纯的浪漫主义色彩的话,那么王晋康小说中的“科学英雄人物”就显得比较复杂,富于深厚的生活底蕴。《生命之歌》中的孔昭仁用一生的心力研制出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但当意识到这个机器人就要成为新人类,并终有一天取代人类之时,他陷入了矛盾的痛苦中;《十字》中的女科学家梅茵,更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一方面她有女性的温柔与善良,她创办孤儿院,成为孩子们眼中最美的妈妈。另一方面,作为科学家她坚持“十字”组织关于地球生态平衡的科学理念,认为天花病毒不应该从地球上完全肃清,因为当一种病毒在地球上消失,意味着大自然生态平衡的破坏,这种病毒在地球上造成的“真空”,很可能引发其他更严重的病毒介入。从长远看,这个观点没有错,可在实践操作层面却与现实社会道德犯冲。梅茵擅自将弱化了的天花病毒偷偷携进中国,播撒在生日蛋糕上,导致她所救助的孤儿们染上病毒,这不仅触犯了国家法律,其实质竟与生物恐怖分子殊途同归。《豹》中的谢可征教授更加疯狂,他拿自己的儿子做试验品,在他的基因链中嵌入一段猎豹基因,使他在后来的世界田径运动中一举夺魁,可是这个人人仰慕的冠军竟在热恋中兽性大发,于激情澎湃中咬死了自己的恋人。始作俑者谢教授竟毫无忏悔之意,在法律辩护席上以真理在握者的姿态滔滔不绝地宣扬着他的科学理念。此外还有《海豚人》中的覃良笛、《斯芬克斯之谜》中的萧水寒、《天火》中的林天声、《沙漠蚯蚓》中的钱石佛等,可以说,形形色色的科学人物在王晋康笔下比比皆是,不过这些“科学英雄主义者”有其基本特征:他们是虔诚的科学信徒,同时又充分了解科学的局限和阴影,具有殉道者的情操。当科学发展与人类伦理道德或人类根本利益有冲突时,他们有的处于沉重的内心矛盾之中,有的为捍卫自己的科学真理理直气壮,而正是这一区别,使他的科学英雄人物呈现出“科学英主义”与“科学至上主义”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势,也是基于此,他的科学人物与郑文光的科幻英雄人物形成了完美的呼应。
在“新生代”、“后新生代”作家作品中,科幻人物形象越来越丰富多元,但科幻英雄依然是科幻小说人物类型中的主体书写。与西方科幻影视、动漫中的科幻英雄人物,如“超人”、“蝙蝠侠”、“蜘蛛侠”、“铠甲勇士”、“钢铁侠”、“蜻蜓侠”、“绿巨人”、“奥特曼”、“变形金刚”等对比有很大不同: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科学英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没有超凡气质,没有盖世功力。这些人物于平凡中见伟大,于普通中显独特,他们的气质魅力源于对科学的挚爱和痴迷。与郑文光小说中的科学英雄相比,“新生代”、“后新生代”作品中的“英雄”更具平民立场,但一样保持科学工作者应有的精神纯度,被赋予了时代新内涵。这些与主流文学截然不同的形象,既构成中国科幻小说人物谱系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又参与到当代文学的建构中,为拓展和丰富中国文学总体形象做出科幻文学应有的贡献。科技创新成为时代文化主旋律的今天,国家呼唤更多优秀科技人才出现,而如何在现实基点上虚构新时代的“科学英雄”,应当成为科幻作家思考的创作命题。
注释
①铁璀:《郑文光和他的科学幻想小说》,黄伊主编《论科学幻想小说》,科学普及出版社,1981年,第150—151页。②③杨平:《超越时代的杰作——读郑文光作品〈太平洋人〉》,吴岩选编《郑文光70寿辰暨从事文学创作59周年纪念文集》,作家出版社,1999年,第199页。④⑥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258、259页。⑤陈洁:《亲历中国科幻——郑文光评传》,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第172页。